《渡我》卞青

3、蛋糕店

　　南区的主街新开了一家西饼屋，名叫“尚点心”。
　　店铺左部是一扇顶天立地的白色边框落地窗，通透的西点厨房伫立在落地窗后的一隅。路过的行人哪怕只从对侧经过，匆匆一瞥，都能将蛋糕的制作流程瞧得一清二楚。
　　宛如孔雀开屏的银杏树冠，像是从蛋糕店后撑起的金色阳伞，为店铺遮荫纳凉。稀稀疏疏的日光从窗外透进来，化作星星点点的光斑，洒在大理石制的料理台上，连摆放的成品都自带高级感。

　　周璟也是站在玻璃窗外欣赏蛋糕的人之一。比起品尝这些精致的食品，她更好奇它们是怎么被制作出来的。
　　西点师将晾凉了的蛋糕从铁网移到裱花台上，一边旋转，一边用奶油抹面。待抹平之后，再用裱花袋往蛋糕上挤奶油。奶油会变幻各种形状，樱花形的，贝壳形的，还能拼接成好大一朵花。

　　周璟一度怀疑西点师是不是偷偷施了魔法——覆盖了大半张脸的口罩，是西点师在为自己打掩护。她用手把裱花台往外推的瞬间，就是她念出咒语的时刻。
　　可惜，驻足许久的周璟还是没能搜集到魔法师在麻瓜界施法的证据。
　　一定是西点师的法力太强了，周璟安慰自己。

　　周璟推开蛋糕店的玻璃门，金色风铃发出“叮铃叮铃”的撞击声。
　　“哇，这也太好看了吧。”满悦盯着展示柜里的糕点，挪不开眼睛。
　　“看看想吃什么，我请你吃。”
　　“真的吗？小璟太好了吧。”
　　“我猜你一定喜欢这款。”周璟指向一块包裹着巧克力脆皮的蛋糕。
　　“还是小璟了解我，知道我最喜欢巧克力了。”
　　周璟坐在店内的白色椅子上，看满悦小口小口地吃着蛋糕。
　　“怎么了，这么斯文？”周璟记得满悦的吃相一直很豪爽，坐在她对面看着都觉得饭菜很香，哪怕是周璟这样对食物没什么兴趣的人都忍不住多吃上几口。
　　“我怕吃太快，一不小心就给吃没了。”
　　“下次我们还可以来呀。”
　　“太贵了。”满悦对周璟做口型，叉子还握在手上。
　　“你喜欢就好。”满悦感到开心，周璟就觉得开心。
　　“小璟不吃吗？”
　　“我没胃口。”
　　“你尝一口。”满悦从另一侧挖了一大勺，递到周璟嘴边。
　　“很甜，很好吃。”周璟抿了一小口。
　　满悦直接将勺子里的蛋糕倒进嘴里，含糊道：“其实，哪怕你不请我吃东西，我们也是最好的朋友。”
　　“你说什么？”周璟笑着问，她分明听得很清楚。
　　“我说……我说那个女孩，好像从刚刚就一直盯着这里。”满悦指了指窗外，“她是不是也想吃蛋糕？”

　　扎双马尾的女孩扶着树干，站在白兰树后。像是在偷窥一样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只隐隐露出半张脸来。
　　周璟也曾这样盯着橱窗里的蛋糕，直勾勾的眼神仿佛要代替双手，将蛋糕生生抠出来。

　　那年她5岁，母亲答应给她买蛋糕庆祝生日。周璟说想要街口那家的草莓蛋糕，奶油上围着一圈草莓，尺寸不大，两个巴掌宽，特别适合他们一家三口吃。
　　草莓蛋糕在小朋友间很有人气，常常有大人牵着孩子排队。还没到下午五点，店家就会挂上一个举着“卖完啦”的兔子招牌，告诉大家蛋糕售罄了。
　　生日当天，周璟早早就去路口的蛋糕店等待。母亲告诉她一下班就在这里汇合。
　　长长的队伍周璟排了又排，每每快到自己，她四处望望不见母亲踪影，只好回到队尾重新等待。
　　周璟等啊等，等到橱窗内最后一个蛋糕被买走了，小兔子招牌挂在门把手上，母亲也没有出现。
　　拿到蛋糕的幸运儿牵着母亲的手，有说有笑地离开。周璟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倒不是因为有多么想吃蛋糕，她不过是想和其他小孩一样，能够牵着母亲的手，开开心心地回家。
　　已经数不清有多久，母亲没有好好抱抱她，牵她的手去学校了。母亲一直强调“要独立，要懂事”，哪怕周璟摔倒了，母亲也不会伸手搀扶，只是静静等她自己站起来。
　　那一晚周璟回到家，三个人默默吃饭。没有人提起她的生日，更没有人记得与草莓蛋糕有关的诺言。
　　周璟低头无声地吃饭，饭粒有些咸。
　　就是从那一天起，她学会了沉默，学会了将所有期待埋在心里。

　　周璟想帮助那个女孩，就像她当时希望有人帮助自己那样。
　　如何在不伤害女孩自尊心的情况下施与善意呢？思考了一阵，周璟推开蛋糕店的门。
　　“你也喜欢那个像穿了小裙子的蛋糕吗？”周璟在女孩侧前方蹲下，迎着那张有些惊讶的小脸。
　　女孩没有回应，有些警惕地后退了一步。
　　“我觉得蛋糕最上面放的那几个草莓红得好漂亮啊，你认为呢？”周璟问道。
　　女孩看着周璟的眼睛，有些迟疑，还是点了点头。
　　“可惜蛋糕太大了，肯定不便宜，对不对？”
　　“我也这么觉得。”女孩终于开了口，语气里有些埋怨。
　　“悄悄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认识那个做蛋糕的姐姐哦。”
　　“真的吗？”女孩音调升高，语气有了明显的变化。
　　“她告诉我，如果最近过生日的话，可以免费领一份这么大的蛋糕。”周璟摊开手掌，举到小女孩面前。
　　“那……那我的生日就在下个星期五，也可以领蛋糕吗？”女孩试着碰了碰周璟手中不存在的蛋糕。
　　“只要我和那个姐姐说一声就可以啦。”
　　女孩点点头，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

　　“你真的要帮她吗？” 满悦顺着旋转椅转过身来，“可明明你自己的生日也快到了，为什么不干脆为自己买蛋糕呢？”
　　“也许是因为自己得不到的想让别人得到吧。”周璟拿起蛋糕图册，细细翻看样式和简介。“被别人惦记和自己惦记着，始终是不一样的。有些东西张口去要，感觉就不对了。”
　　“就订这个吧。”周璟指着册子里最上方的图片，扬起了微笑。

　　她已经可以想象生日当天，女孩捧着蛋糕闭眼许愿的场景。
　　她会许什么愿望呢？
　　希望爸爸妈妈多陪陪自己，还是想得到一条绿裙子？
　　希望遇到自己的小王子，还是祝愿友谊地久天长？
　　周璟走向那棵白兰树，将凭据放进女孩的手里，笑着说：“祝你下个星期生日快乐。”

　　回到家的时候，已是接近八点的夜晚。
　　接触不良的灯泡亮起昏黄的光，在空荡荡的楼道里忽明忽暗地闪烁。
　　周璟觉得哪怕是门外，都比一片漆黑的家里温暖多了。
　　按下开关，“噔噔”两声，白色的灯管亮起，视界一下光明了起来，刺得周璟眼睛有些疼。
　　她顺势打开电视，选了一个综艺频道。
　　电视里的人在玩游戏，一个男人摔倒在装满塑料球的“泳池”里，观众笑得前仰后合。
　　这有什么好笑呢？周璟不明白，她只觉得热闹。
　　放着笑声当背景音，周璟揭开炉灶上的锅。
　　上层是一碟苦瓜炒肉，卧了个蛋，下层是一碗白饭和空心菜，还散发着温热。
　　又是苦瓜。周璟叹了口气，取出饭菜，坐在桌前一口一口把饭往嘴里送。
　　她不像是在品尝饭菜，倒像是在完成任务，一项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青菜很淡，肉很咸，周璟喝了两口白开水。
　　桌上的苦瓜原封不动。周璟讨厌吃苦瓜。

　　已经连着好几天，母亲要值夜班不回来，父亲要去“谈生意”，也不回家。
　　说是去谈生意，其实周璟从妈妈不止一次的嘀咕中知道，爸爸是去打麻将或者打牌了。
　　大人们不会对小孩说真话，但小孩却能从他们的言行举止间猜个八九不离十。
　　周璟不解，在这场“装作不知道”的游戏里，究竟是大人把小孩当傻子，还是大人本身就是傻子。

　　周璟摇摇头，习惯性地将门反锁。走了两步，又回头将锁旋开。
　　万一他们半夜回来开不了门怎么办？虽然他们也不会回来。

　　周璟把苦瓜倒进了厕所里。
　　“哗啦啦”，水声在狭小的空间内响了起来。
　　周璟望着白炽灯发呆，看光晕一点一点在她眼前蔓延开来。
　　其实……坦率地说不喜欢，或是把菜剩在锅里，下次可能就不用经历倒菜的过程了。
　　可明明那么多次一起吃饭，她从不将筷子伸向苦瓜，为什么母亲就不能发现自己讨厌吃苦瓜呢？
　　周璟将眼神转向墙壁，白色的墙体上出现了蚊子一样的斑点。
　　那你又为什么不直说呢？
　　周璟忍不住问自己。
　　也许是不想被说浪费，也许是怕母亲追问起来，自己得没完没了地解释。
　　也许……也许她只是想维持母亲心中那个乖巧懂事的女儿形象。
　　“嘎吱……”
　　门开了。
　　周璟站在厕所，手里捧着菜碟，无所适从。
　　“人去哪了？”是母亲的声音。
　　窸窸窣窣一阵声响，母亲在换鞋。
　　怎么办？就这样出去，手里的碟子一定会被发现。
　　“咚咚咚。”厕所门突然被敲响，一个人影站在外面。
　　周璟仿佛能看到母亲的眼睛想要穿透磨砂玻璃看穿自己。
　　“马上马上。”周璟将菜碟背在身后，旋开了厕所门。
　　“干什么呢，在里面那么久不出来？”周艳华堵了上来。
　　“没事，有点闹肚子。”
　　“饭菜都吃完了吗？”周艳华转向厨房，掀开锅盖，数了数沥水篮里的碗碟。
　　“怎么还差一个碟子？”周艳华扭头看周璟，“你背着手作什么？”
　　周璟缓缓将手伸出来，菜碟暴露在两人之间。
　　周艳华看向周璟，没有说话，也没有移开视线。
　　气氛僵持在八点二十五分秒针的旋转中。
　　“滴答、滴答、滴答……”
　　作响的不是挂钟，是周璟心里的计时器。
　　十、九、八、七、六……
　　周璟的额头有些发痒，一滴汗冒了出来。
　　周艳华依旧盯着周璟，眼神里没有温度，只有质询。
　　这是独属于周艳华的拷问技巧——无声逼问。对阵双方谁先按捺不住败下阵来，便全盘皆输。
　　“我……我去厕所洗碟子。”横竖是死，不如来个痛快。
　　“在厨房不能洗吗，为什么要去厕所？”周艳华迅速驳斥，以攻为守。
　　“我在房间里吃的饭，所以离厕所近。”
　　“为什么要在房间吃饭？”很好，焦点总算转移了。
　　“看书，我在看书。”周璟跑到了球门前。
　　“算了，下次别这样了。”
　　GOAL，球进了。
　　学习永远是对付父母最好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