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我》卞青

118、日常

　　住了二十几年的地方，竟然要拆迁了吗？
　　周璟看着窗外的小叶榕，曾经伸出手就能触碰的枝干，如今远远耸立着，像在宣告他们的未来再无交集。
　　周璟是无论如何都能活下来的，那小叶榕呢？它会被运往何处，根须还能扎进地里吗？
　　无法预知的未来让周璟心生伤感。

　　“准备吃饭了。”客厅里传来池岷的声音。
　　“今天吃什么？”周璟轻轻走到池岷身后，探出脑袋。
　　“土豆炖牛腩、西红柿炒鸡蛋、白灼青菜。”池岷边说边将菜端上桌面。
　　“他是不是说了很难听的话，让你难受了？”
　　“从某种层面上讲，他说的是事实。如果连直面事实的勇气都没有，当初我也不会选择这条路。我只是为你被辜负的心意感到不值得。”
　　“有些弯路难免要走，有些错误难免会犯，该经历的挫折或早或晚都会经历。我庆幸自己遭遇得早，还有机会选择重来。
　　仔细想想，其实没什么可惋惜的。他做了他觉得对的选择，那是他的活法。我们有我们的活法，也许不那么轰轰烈烈，但却细水长流。
　　合适的人历经千难万险也会在一起，不合适的人再难舍都要分开。这就是人生，不是吗？”

　　“你说得对。也许我们的来途并不坦荡，但途径的险阻都是成长路上的基石。当我们渡过江岸，所有过往都成了故事的一部分，再度提及只觉得庆幸和坦然。我能问问那些千纸鹤上写了什么吗？”
　　“把每天的心情记录下来，折成千纸鹤送给他。无非是些自说自话，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是你的心意，那很重要。”
　　“你要是喜欢我也给你写好不好？”
　　“不需要这样，有什么想说的我们可以随时交流。思念也是，爱也是。不必担心，我确认你的眼睛里是我。”
　　“谢谢你的理解。”周璟笑了，“这并不完全出自于礼貌，表达感激对我同样重要。”

　　“有一件事我要坦白。”池岷抓起围裙的一角，把手擦了又擦。
　　“初中的时候面对霸凌我的那群人，我差点失控……好在崇明将我拦了下来才没酿成大错。对不起，我知道你不喜欢暴力，可我差点就成为以暴制暴的人……”
　　“在那样的环境下很难维持理智，我理解你的愤怒。好朋友就是在危难之时伸出手的人，我们是该好好感谢崇明。”周璟握住池岷的手，感受掌心传来的温度。那是一种现实的温度，不是幻想中遥远的温度，炽烈却不灼热。
　　“也谢谢你的理解。”池岷紧紧回握周璟的手。
　　“这样谢来谢去的，会不会太过礼貌了？”
　　“做礼貌的一对没什么不好。”

　　爱情自然地发生，就像每天清晨，肚子咕噜噜的声响指引你走向厨房。
　　阳光中蒸锅的包子散发香气，味觉在蒸腾的雾气中苏醒，饥饿的肚子被温暖填满，你知道爱情发生了。
　　吃饭不再是一件无聊的事，饭桌也不是谁和谁教育的演说席。
　　周璟的嘴里有值得品尝的食物，眼前有值得关注的人。
　　清粥小菜也没关系，越是简单的调味越能凸显食材自身的鲜美。
　　周璟咬了一口萝卜干，嘴里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池岷也放一粒进嘴里，声音更清脆嘹亮。
　　周璟不甘落后，将萝卜干嚼得更响。
　　池岷也有样学样，费劲地咬合牙齿。

　　“幼稚鬼。”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两人相视一笑。
　　他们好像突然回到了童年，那个被迫懂事的童年，做回了不曾被满足的小孩。
　　“你长大了，要明白父母的难处，要做听话的小孩。”
　　他们被同样的规训束缚着，压抑着，说不出“想要”。
　　想要酷炫的玩具，美美的衣服，崭新的白鞋；
　　想要父母的陪伴，柔声细语，全神贯注……
　　他们的世界太小，想要的太多，于是连门都卸掉。进不来的关怀，出不去的自责，将小小的空间填满。
　　那时的他们只是个孩子，却已表现得像个大人。
　　被亏欠的童年要怎么挽回？

　　“我们去游乐园吧。”
　　周璟和池岷挑了个晴天前往游乐园。那个童年被父母无数次提及却从未一同前行的游乐园。
　　卡通气球，棉花糖，泡泡枪……欢快的主题曲响彻乐园，连尖叫声都愉悦。
　　彩色的图样童真浪漫，将现实与幻想衔接。这里的每个孩子都在开心的做自己，无暇顾及他人。
　　这样自然而然“放纵”的感觉真好。
　　周璟回过头，身旁的池岷还在冰淇淋摊前犹豫不决。
　　“想吃哪个口味的冰淇淋？”
　　“香草和柠檬，不知道该选哪一个。”
　　“我买香草你买柠檬，我们可以换着吃。”
　　如果犹豫不决，那就两个都要。周璟决定不再委屈自己妥协。

　　旋转木马上，池岷高高举起手里的冰淇淋，笑得很开心。周璟仿佛从他身上看见了被填满的自己。
　　坐在他身边，好像阳光打在身上，时间都暂停。天很高，云很白很软，用手一碰，会在指尖绕成棉花糖。
　　那些野草般胡乱生长的思想，一下烟飞云散。
　　当周璟抛开过去的经验嗅一朵花的芬芳，看一朵云的游弋，体验世界的美好，她感受到自己和世界的连接，真正的活在当下。
　　这些是年少时的她天然会的，却被渐渐遗忘在成长的过程中。

　　看看吧，看看她生活的这个世界，不带任何批判的想法，只是观看。
　　周璟将那些年龄和经历赋予她的东西彻底抛空。她卸下重负，感受身体慢慢被和煦的日光充满，像一床逐渐填满棉絮的被子，蓬松，柔软，带着土地的青草香。
　　十年前周璟做不到的事情，现在的她可以。
　　这就是成长的力量。

　　小时候的她盼望长大希望逃离现实，现在的她站在现实里眺望过去，抚平记忆的皱褶。
　　曾经她沉溺过去，幻想未来，就是没有珍惜现在。过去不可追，未来不可及，唯一能把握的只有现在。
　　珍惜现在，珍惜周围的人，珍惜当下的所思所想。不去纠结欲望，不刻意与他人或是昨天的自己作比较。
　　未来之所以迷人，就是因为她还没到来。我们可以在当下努力，迎接未来。这样充满生机的期待，如何不令人蠢蠢欲动呢？

　　“你的棉花糖好吃吗？”池岷接过周璟手中的包装袋，和自己的重叠。
　　“给你尝尝。”周璟把棉花糖递到他嘴边。
　　“原来是一样的甜。”
　　“因为都是糖做的啊。”周璟笑道。
　　“小时候母亲不许我吃糖，说是会生蛀牙。搞得我每每看到甜的东西都走不动道，直到现在也一样。”
　　“小时候我家就是卖糖的，看的糖多了渐渐就觉得腻得慌。”
　　“那我帮你吃完。”
　　“不要，你吃你自己的。”
　　“吃完我也会变得甜甜的吗？”
　　“想得美。”
　　周璟将池岷推上云霄飞车，大声宣告：“冒险开始了。”

　　当车厢从最顶端滑落，周璟张开喉咙尽情呐喊。她将所有的情绪包裹在声音里，向天空发射。
　　那些过去未曾表露的委屈，未能做到的放纵，统统在现在补回来。
　　周璟，你听到了吗？
　　周灏，你听到了吗？
　　泪水从眼里喷涌而出，周璟没有选择拭去眼泪。她不再压抑自己，而是选择尽情释放出来。
　　周璟告诉自己永远，永远不要忘记此刻的失重感，那是她灵魂摆脱□□束缚的重量。
　　活着真好。

　　灯光下，周璟将今天的心情写进日记里。
　　她依旧坚持写日记的习惯。不仅记录现在，也回顾过去，通过书写自己的故事疗伤。
　　她试图用另一个角度看待这个故事，不是从自己的角度，是从旁人的角度。
　　这个女孩难过吗？
　　她很难过。
　　她需要关爱吗？
　　很需要。
　　承认自己受伤了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她只是心疼年少时什么都不懂的自己，只能合理化别人的行为以求心安。
　　“我做得不够好所以他们不爱我。”这样主观的归因让她深陷自我指责的沼泽，无法自拔。
　　谁说她不好，谁说她不值得被爱？
　　周璟重重画下句点，清空堵塞的回忆。
　　此刻，她是自己故事的主宰。

　　和喜欢的人住在上下楼是什么感觉？
　　周璟有时会试探性地敲敲地板，俯身去听楼下的动静。
　　池岷听得到吗？
　　他在做什么？
　　周璟想加大力度，最后还是作罢。现在是晚上，万一吵到他怎么办？
　　于是她调小电视音量，尽可能地不发出声响。
　　这样就能睡个好觉了，周璟想。

　　几个月的相处下来，周璟已经习惯了和池岷的相处模式。
　　两个人维持一层楼板的距离，相见时沉浸，分开后回复平静。有进有退，你来我往，亲密而不粘腻。
　　周璟想也许这就是她所期待爱情的模样，两个人先是自己，结合在一起才成为我们。
　　可这样的关系能持续多久？爱情会不会像盛放的花朵，在最美的瞬间迎来凋零？
　　当激情恢复平静，又凭何维持火花碰撞的新鲜感？周璟的脑子清醒又迷茫。对于爱情这道习题，不可能有标准答案。

　　门外很快传来敲门声。
　　“怎么了？”周璟打开房门，亦像开启心门。
　　“我就是来确认你有没有出事。刚刚楼上传来一阵骚动，突然没了声响，我担心……只要你没事就好。”
　　“刚刚……你在做什么？”
　　“在写教案。”
　　“写教案还要注意楼上的声响，不怕分心吗？”
　　“如果听不到动静，反而会分心。”
　　“好，我知道了。”周璟送走池岷，将电视调回以往的音量，心里止不住的欣喜。原来他也和自己一样，时刻留神对方的动态。

　　如果空气能传递思念就好了。不用发出声响，也不用缩短距离，让思念的味道从一个人的心脏直达另一个人的肺腑。
　　想见他。
　　明明才告别又忍不住遐想下一次相见。
　　周璟从阳台往下望，只见月季伸出长长的枝干。
　　不够，这样不够。仅是远远一瞥已填不满心口的空缺。
　　想见他。

　　周璟拉开门，朝楼下奔去。
　　明明没走几步，为什么心跳如此之快？
　　她该打扰他吗，为了一己之私？
　　周璟轻轻抚摸门把手，想象门内的温度。
　　橘黄色的灯光，蓬勃的绿植，温暖又清新的空气……好想，好想融入这样的氛围……

　　“吱呀”一声，门开了，周璟落入池岷的怀抱。
　　“我也想见你，很想很想……”
　　像阳光照耀在水面，荡起金色的涟漪，周璟的心轻轻颤动着。
　　为什么明明是夜晚，阳光却如此夺目？
　　触碰到池岷的时候，周璟感觉触碰到了时间。
　　时间穿过你，流经我，在我们间暂停。
　　这一刻，爱成为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