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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埋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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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春的风吹化了霜雪,不再是白茫茫一片。
“今天是冰港年历2267年3月27日,欢迎收听XX电台……”落了灰的收音机带着特有的电流声,有条不紊地响着。顷云星北部湾的天气回暖得慢,将进四月,道旁檐上却仍有积雪。这是个常年贫瘠的地方,近年联盟条约变动,再加上大迁移,其他星域大不如前,北部湾反而开始发展起来了。从前清静悠闲的地方变了,进步着也混乱着。
城市的上空灰蒙蒙的,废气从厂房的大烟囱里迸出,染灰了云层。到处都是机器的轰鸣,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破旧工装的工人,个不相同的面容上蒙着相同的麻木,平静且悲痛。人群中一个身影格外显眼,漂亮的金发松散地挽着,半张脸埋在宽厚的围巾里,露出一双狭长的眼睛。
斑驳的居民楼格外老旧,爬了老高的爬墙虎枯萎了大半,仅剩的一点也不再绿意森然。每一户都带了个小阳台,屁大点地方,大多堆满杂物。少女搬了张木凳子坐在阳台上,支着画架,就着仅剩的颜料,画下心中苦涩。泛着冷意的天里,却只是身着一条白色长裙。苍白的手在寒风中紧紧握着画笔,空洞的眼睛浮现泪花,血丝布满那双眼,若是她躺着不动,估计跟尸体无太大差别。
“哐当!”是锅碗从灶台上摔落地的声响,一个瘦弱的孩子无措地张望着,溜圆水灵的眼睛环顾四周。
屋子是跟一对母子合租的,周桥在阳台上坐了一宿,画了一宿。屋子是两室一厅一卫一厨,很简陋。孩子是另一个女人的,不过她总是不在,或是到深夜才回来,而且常常带回不同的男人。很多次周桥夜里起来,总能瞧见小小的一团,缩在沙发上。
颇为刺耳的声音将她暂时带出噩耗,周桥起身赤着脚恍惚地走进厨房,捡起地上的餐具,随即蹲下身,双手紧紧扣住小孩的肩膀,“你一定饿了吧?你那不靠谱的娘老子都把你扔在这儿两三天了。”她揉了揉男孩乱蓬蓬的脑袋,牵住他同样冰凉的手,往阳台上走。
周桥抱起男孩,“你看,那个,挽着金头发的。”距离隔得有些远,好在街道上空荡,高挑的身影格外明显。“把这个,给他。”说着取下画架上的画,随意地卷起,又用一条丝带系好,塞给了男孩。“你跑一趟腿,等回来,我给你弄些吃的。”话音刚落,他抬起脏兮兮的小脸,那一双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姐……姐,陈清……还会…回来吗?
周桥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陈清……是他娘老子。她一时间答不上来,含糊地回了句:“有得吃就不错了,管那么多干嘛!”
男孩接过画,快速奔出门。他只记得,两三天以前,陈清给他留了些吃的,走了。到现在人也没回来,偏生陈清是个缺心眼,留了吃的,却也留得极少。
陈清留着长指甲涂着劣质的艳红色指甲油,漂亮的双手白的得几乎病态。他时常看见别人的父母用粗糙的手亲昵地抚摸孩子,幼小的孩子总会露出幸福的笑。可在他的记忆里,这却是少有的,更多的时候,那双手只会伴随着凛冽的、疯魔的叫喊,狠劲地拧着,掐着自己的胳膊。
陈清从小就教他,谁也别信,谁都信不过,只有活着才能成事儿。
漆黑的老楼里没有电梯,感应灯也垂垂老矣,他已经饿疯了,干裂的嘴反复地念着,“只有活着才能成事儿。”他想活,想有一天自己能过得光鲜些……
黑暗中,他停下了脚步。别出门,更别下楼。是陈清,这是她交代的。可是……就在他打算转身回去时,那双空洞布满血丝的眼睛浮现在脑海里,是周桥。
自从上个月回来后,周桥就变了个人,以前周桥会在他被赶出房间时给他递上一条毯子,在陈清把他关在家时给他一点吃的,不会像别人一样用手掐他,也不指着他怒骂。周桥自那以后就像一个木头,总是发呆,也不说话。
陈清带他东躲西藏很多年,总有人指着他骂,只因为他是陈清的种。烂货……杂种……各种难听的,陈清从来没有替他说过一句话,甚至会跟着骂。陈清嫌他烦他恨他,以至于连名字都没给他起。”
只要把画送到,把画送到……只要跟那个人搭上话,我……我就能离开这儿,离开这个鬼地方,就不会再被陈清卖掉,不会被骂,不会饿死。他的嘴角渐渐地上扬,在脏乱的脸上露出一丝笑。
下一秒,他有又垂下头,他记起有一年的寒冬,天很冷,他们刚搬来北部湾。狭小的地下室里开着电暖炉,陈清把他抱在怀里,轻轻地唱着歌。可惜原本好听的声音,经过多年烟酒渲染,有些沙哑,歌也总是跑调,总的来说,其实并不好听。可是那是他只手可数的美好回忆中一抹绮丽的色彩。
大多数时候,他想宰了陈清,剁碎了喂狗,但有时候,他又产生一种错觉,陈清的心还没黑透,还有救,总有一天,自己也能和别的孩子一样,陈清也会接他放学,笑着用手抚摸他。
理智告诉他,陈清不会再回头了,跟着陈清只有死路一条,可是却总忍不住去贪恋那飘渺如烟的温存。
最后,他还是毅然决然往楼下跑,比起在未来的某一天跟着陈清饿死,他更想活着,哪怕往后的几十年里都将孤身一人。
片刻后他又狂奔而下,不知不觉中,系着画的丝带散开了。画上的东西映入眼帘,血红一片,画中的人千疮百孔,血肉模糊,一头金发蓬乱地披散着。他不由得一愣,周桥为什么会认识这个人?上个月她到底去了哪?
冻得红肿的手努力想将画卷回去,却无奈地发现自己无能为力。于是只好把丝带藏在兜里,就这么拿着画,奔着目标去。
如果没成功,没有摆脱陈清,接下来要怎么办?如果没成功而且让陈清知道了……迎着冷风,他打了个哆嗦。
没成功的话,估计回陈清那儿她会打死自己。
他还是有些怕,怕那个人不会像预想中的那样,怕陈清把他打死……可他不敢回头,怕以后再也没有离开的机会,怕看到周桥灰败的眼睛……他的心里生出恐惧,像忘记关的水龙头,水漫出池子,渐渐地流到地上,越来越多……
他咬紧牙关,在被忐忑与恐惧充斥的内心做出选择。
用力一搏,即使失败也没事,他的日子还长,有的是机会和陈清斗。
“先生!”他鼓足勇气,叫住对方,“这是……一个姓周的姐姐……拖我转交给您的。”对方低头看了看他,温和地笑着,“谢谢。”他顿时愣了神,这和陈清视频里的完全不一样,阴狠歹毒的面孔犹如温润的白玉。他伸手将画递出去,那个人在看到他的手臂后眼中闪过一丝精明。
破旧的衣裳褴褛不堪,瘦小的孩子袖子挽到手肘,露出手臂上狰狞的烧伤。
那人看了眼他的手腕,随即移开视线,“诚实的小信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那人看着他,尽管面上带着笑,一双好看的眸子里却尖锐又透着寒意,比北部湾的冬雪更冷些。他低下头,不敢与其对视,害怕被那冷冽的视线戳破低级的谎言,脑海中迅速组织着词汇。
“我……没有名字,我妈妈没给我起。”他打着寒颤,手有些颤抖。
陈清总是不着家,有一段时间常常见不着人,每次回来都带了一身伤。
外面的天还没大亮,他被叫醒,陈清小声在他耳边说,“要是有人敲门,别应声,更别开门,也别开灯。”说罢便匆忙离开,留下他和杂乱的屋子。
看着外面乌青中带着蓝的天,有些失神,他很是恍惚,陈清走了,这次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摸索着打开了暖炉,却无意间瞥见矮桌上遗落的手机。好奇心驱使他想去拿,可又怕让陈清知道。他心一横,打开了手机,却也只是胡乱翻翻。一声提示音后,弹窗显示一条消息,是一段视频。
一群人拿着棍棒,围着一个瘫倒在地的女人,那是陈清。
她穿着暴露,遍体淤青。
为首的人用铁棍挑起她的下巴,“嘴硬,是没有好下场的,那个孩子,在哪?”陈清大笑起来:“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告诉你?来!打死我!我要是死了,你就没有找到他的可能了,到时候你可别后悔。”他把铁棍丢到一边,抬手扎起金色的长发,随口吩咐:“打到她说为止,别弄死就行。”昏暗的环境里,他的眼睛泛着寒光,像荒原里的孤狼…………
天亮了,光透过帘子的间隙,散在墙壁上,斑驳犹如他看到的希望,他知道了一个秘密。
他原本一直以为,他是陈清和嫖客生的孽种,如今看来,也确实是。只不过这个嫖客……不是一般人。
联盟的条款是在混战中签订的,靠的是那些向往和平之人的民心,可是光靠民心不行,还需要资本。后来的几十年里,政客、权贵、商人……慢慢地进了联盟,犹如细雨,无声地将原本干燥的地方变得泥泞,原本美好的东西,全部陷了进去,他们从谨慎变得肆意妄为。
人的欲望的无尽的,而他们的快乐往往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背地里无数的人被抽血剥皮,可表面上他们带着慈善家的面具,光鲜亮丽。
而陈清,不过是他们欲望的牺牲品中渺小的一粒沙。
陈清那年风华正茂,虽然是个花瓶,却也如鱼得水。一场场名门的聚会中,她成了那些油腻男人们的伴手礼,推来送去。那时的陆合名声正盛,任谁见了,都会恭敬地叫声“小陆总”,两个光鲜的人凑在一起,陈清成了陆合包养的情儿。
陈清是陆合的宠物,但宠物永远都是宠物。陆合结婚了,娶了一个女总监,聪明、漂亮。为了装出一副夫妻之间琴瑟和鸣、恩爱不疑的模样,陆合甚至给了每个情儿不少钱,把她们打发走。也是在这时,陈清怀孕了。
这个时候告诉陆合,他只会要她打掉这个孩子,撇清关系。
可她二十七了,那些人都喜欢年轻漂亮的姑娘,她从来都是靠着一张脸吃饭,二十七……不小了,再漂亮也有被丢掉的一天,陈清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找一个更稳妥的依靠。
暴雨倾盆的夜里,雷声怒吼着,闪电划破了天,老旧的诊所里,昏黄的灯光下,陈清脸色苍白,汗珠大颗大颗地滚落,伴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她晕了过去。她从来没有想过,为了生下这个孽种,她差点死在手术台上。最初的几年里,她去找陆合要钱,陆合没给,而且找了人,弄死她和那个孩子。
他说,只有死人才能守口如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