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秋》清筵

93、重逢

　　没等江辽回来，黎莺的马车已经到了府门外。叶寻秋还睡着，谭青便一个人悄悄去应门。

　　叶寻秋最近贪睡，除了心力交瘁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他喜欢做梦。尽管醒来之后总是对梦中场景印象不深，但能给他一种短暂地忘记现实的平静。

　　他一不点烟二不爱酒，也就这一点小手段能助他渡过苦闷。横竖睡觉对身体也造不成什么伤害，顶多是少吃几顿加之昼夜不分而已。

　　言樾换了一身墨黑劲装，腰带及领口处绣了银丝装饰。一副擦得锃亮的鸳鸯钺别在腰间，怀里抱着裹着黑布的长剑，脚上还蹬着双新买的皮靴。

　　像是殷城哪个富贵人家跑出来学武的小少爷。黎莺将他左看右看，拍拍领子又捏捏腰带，满意得不行才着人敲门。

　　出来应门的谭青虽已有所准备，真正见到了还是有些惊喜。尽管言樾对他还是那副冷着脸爱搭不理的样子，但听说叶寻秋因着他崩溃了好一阵之后，言樾的表情明显有些松动。

　　黎莺落在了离二人有些距离的地方，慢腾腾地走着。谭青没说几句便觉得有些不对，替了侍女亲自来扶。

　　言樾才要说些什么，谭青摆摆手，让他先随自己去安顿一番。

　　谭青将晚饭吩咐下去，便带着黎莺进到里屋治伤，让言樾自己在房里休整。这一进去便过了将近两个时辰，言樾实在无聊，等不及出来闲逛。

　　还是小淼儿先发现的他。午觉刚醒的叶寻秋正领着小淼儿——或者说是小淼儿领着他在院中散步，忽然淼儿指向言樾的方向，冲叶寻秋大喊了起来：

　　“叶哥哥！言哥哥！言哥哥来了！”

　　叶寻秋一时没听清，只当小淼儿又看见了什么令她惊奇的东西，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投过眼去。这一眼便看见了隔着院中溪水杵在那头的言樾。

　　言樾没想到重逢会来得这般突然——他早先还与谭青合计，想要在饭桌上给小秋一个惊喜呢。

　　不过这会儿既然已经看见了，他也没什么好躲的，便大方地同小淼儿挥手，并循着木桥的方向走去。言樾能感觉到叶寻秋的视线一直黏在自己身上，在他走了将近百步的时间里从未离开分毫。

　　而等他越过木桥真正来到叶寻秋身边时，叶寻秋却弯下身来，和小淼儿说了几句话，让她先去边上玩。小淼儿有些疑惑，但还是乖乖地冲言樾挥了挥手，然后跑到旁边的草地上去了。

　　叶寻秋重新直起身子。几天的昼夜颠倒和心绪不宁让他此时有些晕眩；但这都不要紧，都比不上他看到言樾生龙活虎时情绪的翻涌。

　　他默不作声地等待言樾一点一点地朝他靠近。指甲尖陷在手掌心里，一时颤抖地抬起手来。

　　而后等言樾笑意盈盈地迎了上来，他便将这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挥了出去。

　　连在一旁玩耍的小淼儿都被这边的动静惊动，吓了一跳转过身来。言樾调转了方向，刚好挡在她的视线焦点。

　　随后他拉过叶寻秋来不及收回的手，将这自己都没发现自己在掉眼泪的傻孩子搂进了怀里。

　　“你打吧，我是真的。”言樾轻轻揉搓着他的手心，全然不顾自己脸上逐渐肿起的红印，“我倒也欠你一下；这下还回来了？”

　　叶寻秋说不出话，连连捶着他的后背。言樾一动不动地任他闹了一会儿，等他自己脱了力，又把人稳稳地扶住。

　　“本来想今晚吃饭的时候再给你个惊喜的。青哥说你睡着，我就没来吵你。”言樾解释道，“……家里如何？”

　　“……已经在查了。”叶寻秋发泄了一阵，也冷静下来，“江辽哥替我去取了赦令，但我暂时不能离开这里。”

　　“……小漪和其他人呢？”

　　“全部下狱了。”

　　“……”

　　言樾自知这不是什么适宜在令人欣喜的重逢时谈论的话题；但却是他们避不开的死穴。即便现在不谈，晚饭时、隔日后，迟早也都是要面对的。

　　“小漪不会有事的……”眼下言樾只能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这些微不足道的安慰，“我听说太子殿下也甚是关心此事——他一定会替你说话的。”

　　叶寻秋没答话，只是摇了摇头。事到如今他并不想再坚持那些没有用的清高或边界，假如太子愿意为他开口，那是最好；但倘若没有，他当然也怪不得太子。

　　“你受伤没？”叶寻秋忽然把谈话的焦点引向他。

　　“啊？啊、没——一点小擦伤，不要紧。”言樾这下真没说谎，“哦那个，我师姐也来了。但她的眼疾似乎又犯了，现下青哥正给她看诊呢。”

　　医者不自医。这是黎莺最大的软肋。

　　“……应该是不方便打扰的，一会儿吃饭的时候再见也不迟。”言樾补充了一句，便带着叶寻秋欣赏自己新置办的衣裳，“怎么样，好不好看？”

　　叶寻秋眼里还挂着来不及干涸的泪滴，被他这么一逗，倒是哭笑不得了起来：“好看。”

　　“哼哼，当然好看，我穿什么不好看？”

　　叶寻秋白他一眼，直接把眼泪收了回去。他越过言樾，提声叫了淼儿过来。

　　“去问问厨房，还有多久能吃饭？你言哥哥嘴馋得很，饿了。”

　　小淼儿像是笑话言樾一般，做了个鬼脸，哒哒哒地跑远了。

　　“饿了？”言樾重复着他瞎说的话。

　　“不饿么？”叶寻秋反问他。

　　“倒是真有些馋了。”

　　叶寻秋被他盯得心里发毛，不用细想也知道这人在打什么鬼主意了。

　　“我还没听叶大人亲口说想我呢，”言樾贫道，“青哥说你念我念得茶饭不思……我怎么一点儿没感觉到？”

　　“那哪是念你……”叶寻秋硬生生把后半句话给咽了回去，“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么？现在加菜应该还来得及。”

　　“你——”

　　言樾轻佻的话语刚一出口，就被叶寻秋用胳膊肘重重一击。言樾苦着脸揉揉自己被痛击的肚子，趁着叶寻秋分神凑上来往他脸颊上啄了一口。

　　刚好是前几日被扇坠无意打中的地方。如今淤青已经消了，反倒是言樾脸上的印子更明显些。

　　“……我再给你弄个对称的？”

　　言樾捂着肿起来的半张脸，头摇得拨浪鼓一般。

　　“那就过来上药，”叶寻秋握上他的手腕，“省得一会儿又遭青哥取笑。”

　　暗门的隔音似乎做得很好，直到里边的机关启动，门开始倚着轴心旋转，凌也才从靠着门的姿势直起身来。

　　“如何？”

　　“啊，他当真挺喜欢叶家那老宅的。”江辽丢掉手里的东西。凌也看清那条长鞭上带着的血迹，“没花多少工夫，提了两句他妻女，便什么都招了。”

　　凌也点点头：“还有东西藏在那儿？”

　　“嗯，”江辽回答，反手锁好了机关门，“就是不知道被大理寺翻了一遭还剩下多少……今夜我去一趟，看看情况。”

　　凌也轻轻应了一声，便准备带他沿着楼梯回到地面。

　　“……你不怕我？”江辽见他一副寻常模样，倒是稀奇。

　　“有什么好怕的？”凌也笑了，“不过是点血腥气而已，江护军，我可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我倒是忘了。”江辽自嘲，“太子连这地方都放心让你带我过来，想必如今对你是信任有加了。”

　　却听凌也冷笑了一声：“啊，太子殿下么……”

　　“？怎么，我说得不对？”

　　“江护军看人，总是只看好的一面。”凌也没有正面回答，“太子殿下的信任，和警告，都是一样的。”

　　江辽没就这个话题与他进行过多的讨论：“……那善后事宜，便有劳太子殿下。”

　　“自然。江护军一心为了暮之，太子殿下也是一样的心思。”

　　“那你呢？”江辽自觉多嘴，却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凌也上楼的脚步都顿了片刻。

　　“……江护军这话是问错了人了。我一介下九流，此生除了攀附权贵，还能有什么指望不成？”

　　“叶家的事，只怕今后还要多劳烦你。”

　　见江辽已经猜到他们所谋，凌也便也不再多作隐瞒：“暮之也是我的朋友。分内之事罢了，江护军无需多言。”

　　“小叶他——”

　　凌也已经走到长梯的顶端。明朗的日光从他干净的白衣上倾泻下来，倒衬得江辽身上更加污浊不堪。

　　“待此间事毕，想来他是要走的。”江辽说，“以他的性子，不会选择留在这里的。”

　　“那便走吧。”凌也轻叹一声，“殷城……也不是什么值得久留的地方。”

　　“你会去送他吗？”

　　江辽自知不该、也不能劝凌也一起离开。一来太子未必会同意放人，二来叶沐漪尚未长成，到时还需人留心看顾。太子虽有心，到底不如在前线游走的凌也靠得住。

　　“……看吧，”凌也的回答模棱两可，“若是像上回一样悄悄出城，那么即便我想送，也送不到了。”

　　凌也走到长梯尽头，从东宫侍卫手中勉力接过江辽惯用的那杆长枪，隔着几级台阶丢还于他。

　　江辽有些震惊。他原先以为以这杆枪的重量，凌也是绝对抬不起来的。

　　“江护军也不走吧？”凌也笑着问他。

　　“？我？”江辽比他刚才还要意外，“我走什么？”

　　“那便是了，”凌也道，“暮之想必很羡慕江护军你吧……我倒是，有些羡慕暮之呢。”

　　江辽顿在原地，望着凌也背后拖长的影子。

　　像是两道脱不开的锁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