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秋》清筵

12、老宅

　　叶家老宅坐落在离京郊不远的古街上。这条街上住的大都是上了年纪的退仕官宦，或是他们的妻小。浅而清的小溪从拱形石桥下汩汩流过，撑着伞的行人缓步迈上石阶，小心避开边缘处暗绿色的苔藓，在桥头处的互相问候中去往自己的目的地。

　　“你上一次回来是什么时候？”言樾见他默着声低头往前走，几乎不用看路就知道该向哪边去。

　　“不记得了，”叶寻秋却说，“去年？前年年底？那时候小漪才这么高。”他用手在腰间比划了一下，感叹现在的男孩个头窜得真是快。

　　“再过两年长得更快呢，说不定要超过你了。”言樾笑道，“我十岁出头的时候比我师姐矮好多，连师父都担心我是个长不高的。”

　　叶寻秋不知为何瞪了他一眼。兴许是言樾站的位置是桥梁中间，显得比他高出更多了。

　　“一会儿进了你家，打算怎么介绍我呀？”言樾又缠了上来。明明是回家查正事的，他却好像比谁都兴奋，看不见的尾巴在身后摇个不停。

　　“护卫。”叶寻秋不假思索，“还是小厮？自己挑一个吧。”

　　“小厮……小厮不能穿得这么好看吧……”言樾竟真的有在认真思考。叶寻秋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就说我是你新认识的朋友怎么样？反正你弟弟也见过我。”

　　“不行，”叶寻秋很难得地快速拒绝了他的请求，不带任何商量的余地，“说是朋友的话，明天你就会被我爹或者谁赶出来的。”

　　言樾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看叶寻秋的反应，大约是谭青或是谁曾经被这样赶出来过，闹得大家很不愉快。

　　“……说真的，你这样回去不用先跟你爹说一声吗……我们没地方睡怎么办……”言樾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表达自己的担心，只好前言不搭后语地加了一句补充。

　　“嗯……睡的地方还是有的，只是多半要自己打扫。”叶寻秋说，“我爹只是不怎么喜欢我，倒也没有想让我自生自灭——”

　　他看见一辆拖着新鲜蔬菜的板车从桥上拉过。拉车的是他熟悉的给老宅供应蔬菜的老张，老头满身大汗地经过石板桥，没来得及注意到站在桥面上的他。

　　“老张也有个儿子，”叶寻秋说。

　　“啊？”

　　“……刚刚拉车的那个老头，”叶寻秋指着老人的背影，“那孩子和小漪差不多大，鬼头鬼脑的，在西市学摆摊。”

　　言樾脸上写满了“这你都知道”的崇拜神色。叶寻秋轻叹一声，继续沿着主街向前走。

　　叶家老宅算是这条街上比较有规模的宅院了，三进三出的院子，主仆上下百十口人，还不算在外的田庄和跑腿的行商。早在叶寻秋出现在街口便有小厮进门去禀报，等他们正经到了宅院门口，仆役已经做好了迎接的准备。

　　“大公子，”门前的小厮迎了上来，“正巧老爷今天高兴，您快进去吧——这位是？”

　　言樾冷着脸抱着把长剑，一看就不好惹。小厮讪讪地打量着他，逡巡的目光在他和自家少爷之间来回游移。

　　“新招的侍卫。”

　　言樾的眼睛微微睁大。叶寻秋方才说话的语气声音都与之前他所听过的完全不同，几乎可以说是换了一个人。平常说话时叶寻秋的声音颇有实感，虽说不上细腻动听但至少真挚诚恳；而刚才短短几个字，他的声线就像是漂浮在高空中，随意一碰就会摔碎一地。

　　听到解释的小厮却并没有什么反应，大概是在他们心里大少爷说话从来都是这样温软如纸。言樾很想现在就揪住他问问为什么忽然没底气了起来，知不知道这样他那些本就不好惹的家人们更会变本加厉地对待他。

　　还要碰巧老爷高兴？那老爷不高兴的时候是不是连家门都不给进啊？

　　言樾窝着一肚子火，阴沉着脸跟在叶寻秋后面进了宅院，一言不发。

　　“老爷正在书房陪小公子温书呢，您先坐坐。”

　　叶寻秋在厅里找了位置坐下，抬头瞥见言樾也毫不客气大咧咧地坐了，惊得小厮赶忙用眼神向他示意。言樾像是没看到他俩的动静一般，该怎么舒服还是怎么坐，叶寻秋见状，也就摆摆手随他去了。

　　侍女倒了茶端上来，言樾抢先一步从茶盘里取了杯子。小侍女低着头，听叶寻秋轻声吩咐她再去取一杯就是了。

　　仆役都暂时退下后，叶寻秋拉过言樾，警告他再乱来自己就先把他赶出去。言樾手中的杯子已经空了大半，呛着声勉强答应下来。

　　等了大约两三刻的工夫，先进厅中的是弟弟叶沐漪。弟弟这回没多说什么，对叶寻秋行了礼又做了个手势，应该是之前约定好的，比划完便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去了，直到叶老爷携夫人跨进门槛才又站起身来。

　　“爹；”叶寻秋规规矩矩地起身行礼，随后转向叶老爷身边的盘发女子，“……叶夫人。”

　　叶夫人薛氏身形不高，长相也算匀称端庄，看上去比叶老爷年轻不少，用一柄圆形薄纱扇子掩住嘴唇，略带笑意地欠身回礼。

　　叶老爷听到他这么称呼好像很不满意，严肃的胡须拧成一绺；但似乎是习惯了大儿子的叛逆，也没多说什么，入座准备照例进行生活谈话。

　　“这位——小秋，他是谁啊？”

　　言樾总算是亲耳听到了叶老爷管他儿子叫“小秋”。叶老爷说话时没有正眼看他，只是略略瞥了一眼他周身的衣着打扮，然后把问题抛给叶寻秋。

　　他是谁不重要；他和他儿子是什么关系，这比较重要。

　　“侍卫，”叶寻秋再次重复，“不用管他。”

　　叶老爷咳嗽两声，马上有家仆替他把话说出口：“老爷的意思是，大公子回来也没提前几天说一声，宅子里的空房间大多好久没着人打扫过了，大公子您凑合凑合倒还行，若是再添一个人恐怕……”

　　“他跟我住一屋就行，”叶寻秋说，“也不用收拾马棚什么的——他住不惯。”

　　这回轮到言樾吃惊了。回到家连说话声音都变得飘忽不定的小御史竟会当面呛他的长辈们了，虽然这个被拿来当靶子的是他自己。

　　叶老爷竟也没有表示不满，挥手让人下去准备了。

　　厅中几人明明许多是血缘之亲，一时竟陷入陌生的寂静；即便是临时搭聚的宴会也有人说两句话暖暖场子，可这家人偏偏好半天也没人出来说句话。

　　“上次——”

　　“最近——”

　　竟是叶寻秋和他老爹同时开了口。叶寻秋停住了话头，等叶老爷问他。

　　“最近还顺利吧？”

　　叶老爷年过五旬，鬓发里夹着几簇霜白，讲起话来却没有什么老态。叶寻秋点点头，见他没有再问的意思，便问回去：

　　“中秋的时候小漪说您腿脚不适？如今可大好了？”

　　叶老爷条件反射地捏了捏膝盖，动作被叶寻秋看了去，他稍一拧眉。

　　“好了，没什么大事；小漪这孩子向来懂事。”

　　叶寻秋早已习惯了父亲明晃晃的偏心；这事要是轮到自己来说，父亲非要骂他没事找事不可。

　　“这次回来打算待多久啊？”叶老爷问他，“是闲住还是有事？”

　　“没什么事，”叶寻秋即答，“外头不太平，想着来看看您；刚巧近日司里事情也少。小漪若是学业上有什么问题，我也可以帮着看顾一二。”

　　叶老爷在听到前半句话时还皱着眉头，直到叶寻秋把话引到了弟弟头上，神色才稍稍好看些。

　　“噢对了，表舅一家不在么？”

　　叶寻秋看似无心地提起薛氏母族的亲戚。自打薛氏嫁入叶府，薛氏的表哥表嫂也一道搬进了老宅，横竖宅院大得很，再多住一家也不在话下，放着落灰反而可惜。

　　“舅舅上月带着舅母和小囡出城了，”弟弟叶沐漪解释道，“这几个月城门戒严，估计舅舅他们没那么快回来呢。”

　　听到这里，薛氏脸上不由显出担忧神色。她本就生得一张显小的鹅蛋脸，柳叶微蹙，更惹怜爱。叶老爷见状，急忙安慰她不要多想。

　　这时候出城？叶寻秋有意无意地给言樾递了个眼神，言樾会意，答应替他留心着。

　　薛氏看着也不是很善于言辞，简单地聊了两句，又问起叶寻秋近日做的什么工作。

　　“说是升了，其实不过帮兰御史打打杂罢了。”叶寻秋故意装作很不得志的样子，好让父亲看他稍稍顺眼些。在他找到证据之前，他还不想这么快引起薛家注意；若是圣旨下来了，到时候再说也来得及。

　　言樾假装同府内其他下人一起离开正厅到院子里去，抬眼打量着老宅的院落布局。正房是叶老爷同叶夫人的居所，西厢分给了弟弟，另开一间相对独立的院落给薛家亲族。叶寻秋若想找个地方住，只得是夏晒冬寒的东厢。言樾路过时往东厢窗子里瞅了一眼，除了一张许久没收拾过的床榻和一台看起来岌岌可危的书桌外，杂物堆积，完全不像是能住人的地方。

　　再怎么说也是家中长子……言樾心内叹道，怎么到了叶家连间正经的屋子也住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