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好运 ...
-
叶寻秋一直觉得自己的运气挺不错的。
年纪轻轻秋试入闱,没经过多少摸爬滚打就莫名其妙地被上面看中,还拨了个像模像样的御史文书给他做。也许是连圣人都看不下去他这笨手笨脚的样子,有意给他个虽然算不上清闲但好歹不用怎么多费心思的职位。至于圣人是怎么知道他的,新上任的小御史也无意深究。
还有在国都殷城能有这么一套看得过眼的大院子,还不用家里给他添补,完完全全是靠自己几年来攒下的薪俸与相识的朋友们帮助。就算暂时拮据一点,也没什么关系,日子总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升迁又搬家之后他请了先前帮忙的朋友们来家中开火,总算是有了属于自己的院子,不用挤在同一个屋檐底下看旁人的眼色。相熟的朋友们知道他忌讳水,也都默契地没问他为什么足够大的院落里只有假山秀石而没有湖泊小溪。
从宫里领完新朝服和圣旨回来才算是真的尘埃落定。圣人近年来深居简出,不管传什么旨意都神神秘秘的,有时连记史都找不着人影。叶寻秋收拾好东西,站在秋日的门廊底下吹穿堂风,怪凉快的,他贪恋地伸了个懒腰。
殷城的夜空很平静,星子稀疏,他可以坐在梧桐树下看上一整晚。
直到他被一声巨响惊醒。一个一人高的黑色包袱被猛地甩进了后院,在刚修剪好的草坪上翻滚了几圈,终于停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叶寻秋本能地跳开,突然发现那好像不是个包袱——
是个人啊!
殷城明面上向来太平,自从北氐休战已经多少年没出过大事,叶寻秋自忖从没听说过有什么悍匪趁夜入室这种恶闻。等心率稍缓,他捡了根树枝试探着戳了戳地上那人。
“……喂?”树枝稍稍掀起黑衣,露出白皙肤色和已经半干的血色,“你还好吗?”
那人似乎动了动,叶寻秋赶紧把树枝收回来。等到他反应过来要退步抽身,已经晚了,那人死死地抓住他的脚踝,不是他砍断那人的手,就是他要在这草地上被绊上一跤。
“救……”地上那人声音嘶哑,听起来快断气了。
叶寻秋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这人突然浑身是血地出现在他家院子里准没好事,但他没想到躺在地上那人还能这么有力气,挣了半天也没能松开:“你、你先松手!我带你进去!”
这人的身板也够结实,自诩身体还不错的叶寻秋把他搬进来也费了不少工夫。他先将男人拖进屋里,给他找了颗抽屉里蒙尘的丹药,然后从外边关好了门,回到后院仔细清理刚才男人留下的血迹。
没有什么能破坏他今天的好心情和顺运气。天上掉下来的人也不行。
他一面留心着门外的动静,一面打了盆水来,帮男人洗掉浮尘和可疑的血痕。
“这世上好人可不多,”他趁男人昏睡自言自语,“刚巧给你碰上了一个,感谢天地造化吧。”
擦去浮尘后是一张俊秀面庞。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比叶寻秋大不了多少。
“啧,小小年纪就误入歧途,可惜,可惜。”
叶寻秋自顾自地摇头感叹着,忽然腕上传来一股巨大的拉力。这熟悉的感觉。他讪讪地抬起头,努力做出无辜的样子看进男人的双眼。
“……你给我吃的什么?”男人问。
“就,什么救急续命丸之类的,可贵了,我就这一颗。”叶寻秋答。
男人点点头,手上的劲收了一点,叶寻秋赶紧抽回手来,反复揉搓着自己的手腕。
“你叫什么?”
“……啊?”
“救命之恩,当衔环结草以报。”男人说。
“啊哈哈哈……”叶寻秋尴尬又礼貌地笑笑,“不是……什么大事……你身上这伤没关系吗?我看伤口挺多的,要不给你找个专业人士来看看?”
“不用。”男人说着,不等他来拦,径直从窗子里翻进了院子。叶寻秋赶忙追上去,那人却已经不见人影了。
“跑那么快……应该没什么大事。”叶寻秋好好想了一番,决定如果没人问起就当今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于是又将院里屋里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才回到屋中躺下睡着了。
叶寻秋怎么也没想到这事还没完。平平稳稳地过了两年,又是一个安宁祥和的升迁夜,他又站在凉快的门廊底下伸懒腰,院子里又是一声巨响。
这回宅院里可不止他一人,小厮听见动静跑来察看,被他找了个理由挡在院子那头,顺手叫了个人去外面报信。
几乎是在那人摔进院子的一瞬间他就回想起了某些极为诡异的记忆。若说第一次是意外,那连掉两次怎么说都是有意为之了。
小御史抄起袖子,战战兢兢地往前蹭了两步,同样地用树枝戳了戳地上的人,等着他力大无比地拽住自己的脚踝。
可这回那人好像没什么反应。自觉从没点背过的叶寻秋不相信新宅的福气会断送在这里,更加用力地伸手推了推,随后顿时停在了原处。
一把亮晃晃的短刀正架在他的脖颈处。地上那人面露凶光,直到看清眼前的人才把短刀往下收了收。
“……喂,”小御史举起手臂,示意自己并无恶意,“还记得我吗?”
男人神情恍惚地点头,看样子是伤得不轻。
“……那我扶你进去?”
男人脱力丢下的短刀被小御史细心地捡起收好,然后和两年前一样,按照毫无变化的路径将他拖回室内。在进屋之前,男人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他喃喃了一句:
“有人……要杀你……”
叶寻秋只当他是伤太重了神经崩溃,并未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只是随口问了一句:“哦,谁啊?”然后腹诽“只有你比较可疑。”
没想到男人竟又说了一个字:“薛……”
叶寻秋心里咯噔一声。待他想再向男人确认,男人好像已经没了动静,只余胸腔一起一伏好证明气息还在流转。
叶寻秋将他放稳在矮榻上,同时听到了院门前的声响,暗道幸好。他从里屋走出,迎进一个比他年纪稍长的高大青年,然后小心关好了门。
“你朋友?”青年没多问,熟练地撕开衣料察看伤情,“伤挺重。”
“……你能治吗,青哥?”小御史问。
谭青打开他带来的小药箱,手上一刻也不得闲:“总要试试;趁现在还活着。”
叶寻秋没打算在室内碍手碍脚,正要去外屋等着,又想起刚刚男人跟他说的话:
“……青哥,”
“嗯?”谭青颇有耐心地分了一只耳朵出来,同时利落地挥刀,叶寻秋看见从他手底下淌出黑红色的液体,逐渐浸没在铜盆中。他眯了眯眼睛。
“那个,这人刚刚说有人要杀我。”
谭青的神情瞬间严肃起来:“谁?”
“……薛家。我没听清,也可能他瞎说的。”
谭青停顿了数响,决定先处理好眼前的事:“等他醒来再问他吧;你就待在外屋,别出去了。”
东方呈现鱼肚白时,谭青从里屋走出,看他松一口气的样子,叶寻秋知道是救过来了。
“比我预想的情况好不少;人已经醒了。”
叶寻秋立马跟在他后面打着帘子进屋去。
男人和两年前相比并无变化,叶寻秋还是一眼就能认出他出众的样貌,尤其是眉眼。谭青站在稍远的地方,只辅助性地盯着这边,把空间留给另两人。
男人艰难地扯动嘴角,原本大概还想给二人行个大礼,奈何伤口刚刚包好,实在难以动弹,只好作罢。叶寻秋拖了只竹墩到榻边,听男人逐渐连贯的道谢之辞,摆摆手说都是青哥的功劳。
“……鄙姓‘颜’——”男人正准备自报家门,叶寻秋突然从竹墩上弹了起来。
姓……什么??颜?当今天子国姓可就是颜,而这殷城方圆几百里地里可再找不出第二家姓颜的来了。他早觉得男人来历身份气度绝不一般,不会真的阴差阳错救了哪个皇族吧,他可不想被卷进这些你死我活的血腥争斗里。
“小、小人有眼无珠,敢问阁下是哪个王爷?”
叶寻秋迅速地把脑袋里的天家名录过了一遍,又以年龄排除了当今陛下和直系长兄,剩下的……再怎么离谱应该也还好吧。
男人却像被呛了一口,连咳几声才缓过来:
“——言辞的‘言’。单名樾。”
哦,是他莽撞了。
“小友可是叶家长子?”
没等叶寻秋找个话题缓解尴尬,言樾很体贴地先开了口。
“啊,是。在下叶寻秋,字暮之;那边那位……你喊他‘青哥’就行。”
言樾远远地冲谭青抱了个拳,随后将话题中心转回到小御史身上:“那就没错了——你继母叶薛氏家中有人买凶要杀你,好巧不巧,买了我。”
叶寻秋突然觉得人生在世随时做点好事积点德很重要——没有什么比“被买来杀你的人因为曾经受过你的救命之恩而放弃动手”更有说服力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