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场热恋指南》元珂许

1、合租

　　五点未满，老式货车的一记急刹划破永安新村的第一道黎明。

　　“诶！”急刹把车上的人从很浅的睡梦中惊醒，宋篱迷迷糊糊喊出了声，“师傅，到了是吗？”
　　“对。姑娘，就是这。”货车司机不是本地人，但在这片生活的时间长，边说边跳下车打开车后门，“就送您到这了，东西就……麻烦您自己搬了，我后面还有个急单。”

　　道了声谢，宋篱很快地捋了捋额前的刘海跟着跳下车。这司机已经是宋篱能找到的最便宜的搬家方式，看她一小姑娘不容易只收了个路费，当然不好意思再麻烦别人多跑一趟，更何况还是这种不带电梯的老式居民小区的顶楼。

　　目送着货车驶离小区狭窄小路，宋篱独自站在窨井盖旁，审视着行李——一个28寸的行李箱，一把跟了自己数年的吉他和一盆长得正好的柠檬树。
　　不多也不少的东西就是她在这座纸醉金迷的城市十年的全部，似乎也在提醒着，她在海川市是没有根的。

　　提着箱子，她打开手机，又扫了一眼房东前晚给自己发来的消息：
　　“永安新村20号601，钥匙在门口的花盆里。”
　　是这儿没错了。

　　明确目标，她双眼微眯，嘴角扯出一个略带苦涩的笑。一手摸索进工装裤兜，将一个素色发圈和发夹掏出。
　　火速绑了个高马尾，顺带着夹起刘海，宋黎瞥了眼一楼住户放在墙角的镜子。

　　镜子应是不小心碎了，龟裂的花纹细密蔓延，映出她一张素脸，虽是清汤却不寡淡，美得不容忽视。
　　有种落跑千金流落他乡，且时运不济穷困潦倒的味道。
　　噗嗤笑出声，她总是在不该开心的时候冒出这种滑稽念头，大致被她认为是大脑为自己强行开启的保护模式，防止她抑郁过度一命呜呼。

　　带着脑海里为自己谱写的剧情，她扛起箱子走进楼道。好在楼下的防盗门大敞方便宋篱进门，入目就是几辆横垣在逼仄的楼梯口的电瓶车，歪歪扭扭挡住本就不宽敞的去路。

　　缩紧168的身子，宋篱将箱子从缝隙处一个个拖入，有数次差点拉响电瓶车的警报铃。一阵折腾下来，烟灰色的宽大长t已被汗濡湿，在刚入夏的暑气里后背映得像是幅画。
　　贴满小广告的楼道，摆放在角落里空牛奶瓶，混合着不知是从哪家传出的蚊香味，宋篱提着箱子走得很慢，恍然间像是回到了那间相似的小屋。

　　额头沁出的薄汗顺着肌肤粘湿眼睫，宋篱眨眨眼，这才只是搬了一趟，她已是精疲力尽。一张万年宠辱不惊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脱力感，撑在楼道窗口，透过生锈的格窗玻璃缝晨风带着温热洒在她脸上。
　　当下算得上安静，小区里生动着的只有盘旋的飞鸟，熹微的晨光还有……不远处那个烫着短卷发的中年女人。

　　女人手里拿着一串钥匙，朴素的衣着却因为这一串金属质感蓬荜生辉起来。她瞥了眼楼下和她齐肩的柠檬树后抬起头，声音放大：“是宋小姐吗，你这东西放在这里不行的呀。”
　　操着一口海川市口音，女人很迅速地走进楼道，消失于那个小小的门洞之中。宋篱还没来得及和她解释一下，踢踢踏踏的脚步逼近。

　　“宋小姐，来得很早啊。”女人是一副精明长相，说着话边从提着的包里掏出一份合同，视线像安检机从上至下扫了宋篱一溜后目光短暂地停在她的项链上后讪讪道，“看看合同，没什么问题，我们就签了。”

　　找到这处住所是在街角的一家很小的房产中介，不像连锁大店手续这么妥善，看了下房源图片确定了月租，负责人就说让宋篱可以先上车再买票。
　　本来还担心这么潦草会有被跑单的风险，没想到中介办事出乎意料地稳妥，不出两日就通知她可以准备搬家。

　　小声哦了一下，宋篱几乎没有语气，签名的动作却迅速。微垂着头，她一张看起来寡欲的脸上五官却长得凌厉，很多人第一眼看到她都觉得难以接近，笑称她为冰美人。
　　即使是作为中年人，房东阿姨面对这融不化的冰也自断了话头，瞥了一眼后率先上到六楼平台，领着她进了屋。

　　房子是上世纪的老公房，门锁和屋内的一切都保持着老式的装修风格。疏松的木质地面，暗黄色的橱柜，一台看起来很陈旧的立式空调，客厅的第一印象就这么明晃晃地闯入宋篱脑海中。
　　“宋小姐，你看看怎么样？”房东阿姨巡逻一番，走到里屋的其中之一打开门，语气很不自然，“这间是你的，你看怎么样？”

　　这间？宋篱的思绪被拉回。
　　她记得自己明明三令五申需要的是一套独居的一居室，可这屋子怎么看都有不止一间卧室。
　　视线落到皮沙发处一件男士外套，不好的预感在脑海中回荡，宋篱沉下脸拾起刚才签的合同。粗糙掠了一遍，果然原先谈的一居室不知何时被偷天换日成了合租房。

　　租金不减，环境降级。酷暑显然此刻敌不上心中漫起的凉意，她不是不讲理的人，但也绝不是软柿子。
　　从兜里掏出手机，她拨出一个电话，顺带着将半袖捋起，露出莹白手臂上错落有致的纹身。

　　语气很痞，她半依在沙发上手里拎起那件无名的男士外套玩味地扫视：“喂，强哥。对，是我，小篱。永安新村这里你熟吗，妈的一个中介骗我搞了个合租房，对，还是和个男人一起的……”

　　余光扫向在房门口踱步的房东，对方也有些慌乱，和自己对上的目光闪烁，手无措地扣着墙皮。
　　目光敛起，宋篱悠闲地半躺在沙发背上，夹起嗓对着电话那头声音带了几分娇：“行，地址我发你。永安新村，十分钟后见。”

　　刚说完，木质地板响起嘎吱声，房东阿姨抬起略显局促的步子，刚才的高傲消去，替换上了几丝自知理亏的讨好：“宋小姐啊，你之前要的屋子一对小情侣要了，比你多五百块。阿姨这里呢，给你找了这套，和那套户型差不多的呀，而且这个合租的小伙子人也是不错的。”

　　翘着长腿，宋篱长t边缘露出牛仔短裤，裤缘遮住的大幅纹身从腿根绵延，她悠然将刘海和长发散下，发丝被头顶的电扇鼓起，上扬的眼里半是邪魅半是天真：“阿姨，我没怪你呀，只是等会儿有几个朋友要来我这玩一下，阿姨要一起吗？”

　　宋篱显然不是好惹的主，房东咬咬牙：“那这样，房租给你减500，三千一个月。”
　　“1500。”宋篱摇摇手腕，将嘴角扯平，“不行就算了。”
　　“减1500是吧，2000一个月。”房东眉拧着，这价格对于合租来说并不算棘手，故作沉思了几秒后，“行，阿姨答应了。”
　　“不，1500一个月。”宋篱抬眸，缓缓说，“两个人这价对阿姨您还算有赚头吧。”

　　豆大的眼瞪大，抬头纹都抚平，房东瞟了眼对方手机屏幕上还亮着的通话界面，对上宋篱那张好看得略微有些妖治的脸，咬咬牙语气勉强道：“行吧，最低价了。”
　　“嗯。”宋篱得寸进尺，“那阿姨能找人帮忙把我的树搬上来吗，毕竟我的哥哥们来对您这的影响也不好对吧。”

　　随着沉重的老式防盗门砰一声关上，宋篱还听见几句细碎的海川市本地话，虽然听不太明白但能猜出是骂人的话。
　　轻笑一声，她倒在旧沙发上翻身趴下，身上的布料摩擦着沙发布面与塌陷的嘎吱声交融，电话那头传来一声低沉的男声：“宋篱，玩够了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对于宋篱来说过于熟捻，可此刻听到嘴角却扯平。
　　将手机拾起，宋篱瞥了眼手机屏幕上的一颗有些碍眼的红色爱心，敛了敛目光：“没什么事我就挂了，这次算你帮我，谢了。”
　　“宋篱。”电话那头的项文声音听起来有些萎靡，“这次是真走了吗？”

　　拧着眉，宋篱仰卧在沙发上看着小小的出租屋，微黄的天花板上细碎的缝隙好像绵延到了数年前她与项文一起搬进的第一间，也是如此破旧衰败的小屋，承载了他和她的年少时光。

　　“那……能再借我点钱吗？”好在电话那头的人果然不会让她失望，说出的话轻易地粉碎了她最后的一丝怜悯，“还差点，很快就还你。”
　　叹了口气，宋篱轻声：“你以前送我的东西我都没拿走，在卧室里……”

　　回答她的是电话那头的忙音，似乎理所当然，她就是那个可以被任意索取完毫无价值的提款机。
　　只是这件事，她用了六年才看清。

　　没有多的时间给她感怀青春，站起身她决定先把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收拾好。既来之则安之，已经烂成这样了，合租这件事也不过如此。
　　箱子里除了一些过渡性的便宜衣服，还有的就是一些微不足道的杂物和日用品，因此也只占了半个箱子的空间。

　　还不知自己到底是住哪间，只能先把东西平摊在客厅里。宋篱轻手轻脚，把东西一样样拿出自己坐在地板上。
　　竖起耳朵，她没有听到屋内传来任何声音，不知她未来的这位室友究竟是睡眠质量过好还是根本就不在。

　　东西是清晨匆忙收拾的，眼线笔的盖子都没盖上，分了叉的笔头倔强地在原本干净的化妆包上划出几条歪扭的线。
　　“啊……”脏话忍在嘴边没有说出口，宋篱用湿纸巾执着地在上面擦着，一下一下用力地麻木地，似乎偏执地认为可以将一切抹去，恢复初始状态。

　　砰地一声，随即是哗啦地东西落地，化妆包被扔，所有的东西散落在地上砸出声响。
　　草，烦死了。

　　伪装的坚硬外壳在这刻尽数塌陷。宋篱蜷在地上，看着自己手中的污渍，小小的，不起眼的，却是充斥着手心手背的每一处。
　　就像她荒唐的前二十年人生中的苦难，小却固执，如剪不断的蛛网般如影随形。

　　当然眼下并没有太多的时间给她抱怨，但好在还有一根烟的时间。
　　转过身子，她视线落到茶几上不知是房东还是未来室友留下的一包烟。
　　其实已经戒烟很多年了，项文有鼻炎闻不得烟味，从起初的改抽电子烟直到最后完全不抽，圈内的好友都笑说原来爱情真的能改变一个人。

　　打火机乖巧地放在一边，是最普通的路边摊里出售的那种。
　　烟却算是很好的，远超出在这廉租房里该出现的品质。指尖尚且残留着很多年前的留下的肢体习惯，宋篱捻起一根轻轻衔住，微黄的火光跳跃，一缕烟飘散而起。

　　尼古丁短暂地缓解了眼下脑海之中的焦躁。
　　直到烟盒空了大半，宋篱声音小却发着颤：“第三根，最后一根。”

　　点火时被烫了一下，她却仍是木木，眼神空洞。
　　二十八的年华，存款仅剩三位数，刚和六年男友分手，工作也丢了。一切仿佛回到了起点，在这廉租房里，时光又重新退回到了大学刚毕业的那一年。

　　烟雾缭绕，宋篱没喝酒却像是醉了，楼道里脚步声依稀传来，她也没动弹痴痴地盘腿栖于地板上。
　　鸵鸟政策，不作为，很好用。

　　脚步越逼越近，她也始终没有抬起头，反而是愈发低沉下头。目光落在手里握着的烟盒，黄鹤楼三个大字清晰地印于上，手感也不错，之后估计是没机会再碰了。
　　攥牢烟盒，她语气里带了几分苦涩，被呛烟味挤出的眼泪直流：“接下去得过苦日子咯……江景房，大别野都撒呦哪啦了。”

　　“喂。”一道男声在距离头顶几米处传来，低沉却不沙哑，“你是……”
　　似乎从混沌之中探出来的光亮，宋篱的视线恢复清明，透过悬浮着的烟雾她看到一个高且清瘦的身影站在一步之遥处，五官看得不真切，却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不可忽视的气场。
　　清冽，疏离，带着几分冷。

　　是……未来室友！
　　昂起头，宋篱对上眼前人，入目就是一头耀眼的蓝色短发。短发下脸庞精致，下颌凌厉，长相偏淡却仍是帅得过分。
　　仅一个眼神就让宋篱呆在原地。

　　好一个……男妖精。

　　空气仿佛在此刻凝固，宋篱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曾经在网红公司见过大小帅哥，但这种顶级的却真是百年难遇。
　　敛住自己过于灼热的目光，宋篱心想这tony老师估计也得是个方圆百里名气不小的少女杀手。

　　“哦，我……”话都没吐完，宋篱就被对方的目光震慑住。
　　男人长了一双很好看的眼眸，虽然不像宋篱的那般眼大，却仍是眼神清亮。可能是因为存着几分戒备心，清冷的面容再添上几分疏离，他只是浅浅瞟了眼后，略微俯下身。

　　二人之间的距离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所拉近，男人的呼吸平缓，更近距离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淡香和体温。
　　没有用香水，只是洗衣凝珠的干净香气，宋篱能闻得出来就是超市里最畅销的那款，也是她最常用的。

　　距离一寸寸被拉近，近到宋篱甚至可以看到对方莹白肌肤的淡淡绒毛和宽大t恤下摆露出的肌肉，要不要……这么近啊。

　　一秒，两秒，三秒。宋篱感觉自己的心跳陡然加速，对视间手心都跟着发烫。
　　直到一阵冰凉的触感拂过她的掌心，伴随着一阵酥酥麻麻像是电流划过的感觉，飘忽的思绪在脑海中炸裂后重新收回。

　　再低头，手中已空空。
　　“给钱，30。”她听到男人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