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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聚散两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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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夜,无星亦无月。霜寒,风刺骨。
那一年,柴一与姬潣、姬晟俱都是十五岁的少年,虽已上了战场,南征北战了两年,眉目间毫无之气,但都是血气方刚的。
那一年,姬潣尚不是皇帝,只是前朝将军家的长子,柴一是他的护卫,姬晟是他手下的一员先锋。却也是在那一年,老将军战死沙场,一半个天下的担子全落在了姬潣一人的身上,他一夜间高大了很多。脸上不曾有凄楚,但坚毅与锋芒也敛去了,温和威严,变了整整的一个人。
从那时起,三人都不再是冲动少年。
老将军临终曾嘱咐姬潣,君山中有一脉云姓隐士,自己年少时曾有恩于他,也曾受其指点,那贤人许过一诺,姬潣如山亲请,云姓隐士定将帮他夺取天下。
姬潣本是不信,却不能忤逆了老将军,而此时军中也无一个非凡军师,待老将军一落气,便与柴一领着一队护卫,奔君山而去。
君山中有一片竹林,全是泪痕斑斑的湘妃竹。
云雾缭绕,大半日竟寻不得一条路入山。
柴一正烦闷,忽见云中走来一个身影,也看不真切,只觉不似凡人,飘飘欲仙。
近了一看,是个白衣少年,提着一盏四方的纸灯,面目是平常的,覆着薄薄霜露,一脸淡漠。看着自己一行人,不言语,不发文,便只是看着。一双凤眼中波澜不兴。
姬潣问他,可有云姓的隐者住在林中。
那少年却道,林外有迷阵,他是来接他们的。
姬潣又问他,可否引荐贤者,姬潣有事相求。
那少年转身就走,不见自己一行人跟上,却有停下转身道:“只我一人,师父让我等你。”
柴一霎时间觉得无望,想那隐者定是出门云游,便脱口而出:“我们要你何用,你师父去哪了,说与我们,我们自去寻他便是。”
少年面上毫无表情,冷冷回答:“死了。”竟不带一丝的修饰。
他只让姬潣一人与他入林子,过了半日,姬潣便牵着他的手一同出来,柴一看得出,他面上那恭敬是出自心底的。也不知两人谈了些什么。只是后来,那两人同进同出,夜里还抵足而眠,那少年仍旧不改一脸冰霜,一贯地低垂着头,黑发掩了半张平凡的脸,白衣胜雪,便是与姬潣也不多说几句。
柴一只是常与姬潣谈起那人,柴一总叫他“那怪人”或“哑巴”,每每赞美都是“哑巴你真行啊”,也听不到对方的回应,对方是无论怎么逗弄也不生气,高傲,从不把除了姬潣外的任何人放在眼中的。因此得罪不少人。
姬潣呢,则总是骂柴一你个无礼的痞子,军师名唤“云沂”,好好叫他名字。或是说,柴一你个废物,光会打仗,莫给我得罪了云沂。姬潣告诉他,自己在竹林中,也只是与云沂谈了谈天下大势,谈了谈自己的抱负心胸,云沂沉默了半天,直到自己都以为他要拒绝,他却张了口,那一刻他知道,终是成功了。云沂为他重新分析天下大势,只是除全盘计划外不多发一言,走时也不留恋,只是抱着一直小肥兔子,之外,竟也不带任何东西,似是无牵无挂。
后来柴一也渐渐关注起那哑巴来,他吃菜不挑食,却只吃素。
他藏在长发后的眼眸总是看着姬潣,姬潣却浑然不知。
然而姬潣并非不知,只是不能知。
知道又如何,自己终有个担子压在肩头,注定了一生不得自由。他要为君王,便是要绝情灭欲,便是要保持君臣的距离。
半夜里他也会穿着单衣走在中庭望月,摇头轻笑道:“我又何尝不曾动心。”
那战乱中,相互信赖扶持的那份真心,他何尝不渴盼。
却终于是被礼义责任拦在门外。
后来,云沂吃饭时会为他夹菜,只是香菇什么的,天知道自己本不喜欢吃素,因为要迁就着军师,也就一日一日这么吃了起来。渐渐习惯了,只能挑些比较不讨厌的香菇吃。
谁知,这一吃,便也喜欢上了。
只是太淡的牵连。
姬潣送了他一块古玉雕的兔子,红线穿着,他时时戴在脖颈子上,从不离身。
当姬晟晚一步比柴一发现这两人之间的暧昧时,柴一竟也时常用眼睛追逐起那哑巴来。
只是无人说破。
直到,姬晟把那篓子捅破。
他就在姬潣的门口,在夜里,当着中庭望月的姬潣抱了云沂。威胁他,反正大哥也不喜欢你,即便喜欢也不能随心所欲与你在一处。云沂怔了一怔,低头。他生来头一回有想不明白的事情,那便是,何为情爱。
姬潣只是迟滞了一瞬,回房关门。
云沂便回过神来,对姬晟讲:“那又如何。”便转身走了。
那有如何,那有如何。
过了几日云沂未归。
匈奴敌营中传来书信,说是他被擒了。
姬潣修长的手指在书信上搓揉了一阵,柴一第一个没忍住,姬晟见着他冲出来请命,晚一步也跟了出来。
姬潣下令,严禁任何人擅自行动,且要保密。
他只是叹了口气,几不可闻。
眼下便要胜了,不能为一人,而动摇军心。
而后半月,不曾有消息。
最后一战中,姬潣中了一箭,箭伤淬毒,唤作“冰寒”。那是极北的苦寒之地,一种花的花蕊中提炼出来的剧毒,据说无药可解。发作时足有一月,中毒者全身冰寒,痛入骨髓,一月而卒。
也是那日,云沂回营。身上看似伤得不重,脸上倒也有些伤。不过他本就不好看,也无所谓什么伤不伤的。叫走了所有人,他独自锦帐,竟真的救活了姬潣。只是无人知道其中因由。甚至有人怀疑,那是云沂搞的鬼。
他摇摇头。
也是那夜里离去的。
姬潣有半月昏睡。
睡醒后先问了战况。
柴一道,不知那人到底有多厉害,只知自那以后,他们从未吃过败仗,一年便拿下了中原,再过一年,也就是现下,拿下了漠北匈奴。一统全国。
过了半晌,姬潣才问,云沂呢。
柴一笑笑,回君山了,那哑巴也不曾告辞,想他也不适合做官。
姬潣手上的水杯碎了。
他喃喃道,他替我,把那毒都转到他身上了。
君山上却是除了湘妃竹斑斑泪痕,空无一物。
天地间又多了一缕游魂。
一过,便是十年。
有个漂亮少年,十七的年纪,只身入了京城。
他叫周舟。
小舟无定处,随意泊江村。
我便也自己取一个名字,叫江村好了。
这斗笠好看,不知卖给我要多少。
小先生好名字,可是‘鷃雀啁啁,下齐众庶’的啁啁。当真是钟灵毓秀。
……
吓死我了,书生也不带你这么孱弱的。
……
他不为我伤心,我却因此更伤心。
是个男人,不美,却不似凡人。
……
你个死庸医说那么多有的没有,快给本王治好他。
……
柴一有只兔子,却不让我碰。
……
你他娘的穿白色太难看。
小舟你自己吃吧,我不饿。
他做的菜,他做的菜,全都是他喜欢吃的。都是。
……
江村,我没事的。
……
无论是什么,都回不去了。这次平了叛,请皇上准了臣,终身不返。
……
皇上,他是个怎样的人?
柴一么,没心没肺的痞子一个。
……
柴一才明白那是姬潣望月摇头,究竟是如何的心情。
“那后来如何了?”完颜举着一碗菊花酿,咋舌,大声地问周舟。
周舟白了他一眼笑道:“后来么,自然是,我驾着小乌蓬船,出了海,想一个人去了。”
“却又没死?不对,那是你便是这般年纪。”完颜惊诧道。
小舟摇摇头:“遇见我师父了,便是后来骑牛吹笛那老人。当时他便嘱咐我,不要将脸露出来,却不想啊,还是结了孽缘,遭了劫。”
完颜咂咂嘴道:“这本就不是相貌的事。你的毒呢?还有,你的情呢?”
小舟望了望月,只是告诉完颜,毒只是压着,师父说,不动情便不会发作。继而狡黠一笑,抢了完颜的菊花酿一口喝干。
半夜里在黑暗中惊醒,叹了一句:“后来啊,都不认得我。呵呵,既不懂我,还怎能说爱我。”
既不懂我,还怎能说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