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缘难抵一身闲》蒋桓

6、上元夜哭

　　柴一发疯了，每天都去逛窑子。
　　周舟每日勤勤恳恳，俨然成了皇帝的左膀右臂。老相国每日都连连点头，说后继有人，国之栋梁。周舟却有些心不在焉，心里是空的。幸亏他很忙，很多事情都能够淡忘。但是他越来越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何要进这个皇城，来这个是非之地。
　　闲来无事，他学起了吹箫。
　　小舟一个下人也没有请，他用不惯下人。于是状元府空空的，很寂寥，如同一个鬼屋。但是也好，箫声能够传出很远，能够绕梁很久。
　　姬晟不时会不请自来，讨一顿饭吃。小舟自己下厨，他做不出什么山珍海味，但是做的东西味道很不错。
　　姬晟除了第一次吃的时候有些诧异，之后便神色如常了。
　　小舟发现其实姬晟并不坏，只是有些不爱与人相处。他喜欢和他待在一起，因为只有他，看自己的时候，看见的是周舟。不是那个人。

　　皇帝近来心中都是很快乐的，因为每日都能见到周舟，看他淡淡地笑上两下，自己就觉得天光也亮了。
　　皇帝在批折子，书房里就留了小舟伺候，他没有抬头，淡淡地问：“柴一那小子最近也不知怎么了，又开始醉生梦死。”
　　小舟听见柴一的名字，没有表现出什么不自在，只是笑笑，摇了摇头。
　　皇帝又说：“小舟，真是对不起，璟亲王常去叨扰你。那孩子别扭着。”
　　小舟也是笑了笑，道：“璟亲王就是看上了臣的手艺，但还吃不穷臣的。”
　　皇帝笑道：“改天朕也要常常小舟做的菜。”
　　小舟笑着点点头，他总觉得皇帝的人和话都是温暖的，一点也不像个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那种笑容似曾相识，自己却没有回忆。纵使有，也是前尘了。他现在皆然一身。

　　小舟看见皇帝皱眉，于是问道：“皇上，可有什么棘手的事？”
　　皇帝把折子递了过来，小舟一看，漠北的匈奴内乱，三皇子完颜述篡权称帝。
　　小舟说：“皇上是担心战事将起？”
　　皇帝点头。
　　小舟说：“虽然十年前完颜述被镇北王击败，之后一直主战，十年过去，匈奴归顺，现下和比战好，他大概不会发动战争。不日便将来使通报匈奴易主。”
　　皇帝摇摇头，叹道：“完颜述此人，比镇北王还执拗乖张。十年前……小舟，你不懂。他必定已经准备了十年，朕与你赌，不出一月，待他整顿好内务，便会忽然举兵来犯。”
　　小舟想，又是十年，十年是什么，他的确不懂。他活着，才一年不到。
　　小舟的心里抽了一下，眉头蹙着。
　　皇帝见他双眉紧促，安慰道：“这是柴一的事，他那样子，也是想要打仗了。朕放他回去就好。”
　　皇帝不知怎么忽然来了兴致，要留周舟用膳。周舟推脱不了，只能应了下来。
　　姬晟好死不死，正巧进宫。

　　周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进到御膳房做饭来了。皇帝的亲弟弟，璟亲王姬晟给他打下手。
　　皇帝本来也是想要来的，被周舟请了回去。前者没有辩驳什么。
　　皇帝看着一桌子的菜，都是他喜欢的。还特别熟悉，看见自己弟弟笑了笑，心道原来姬晟还是懂得关心大哥的。
　　这一顿不是君臣兄弟，似家般温和无间。都似入了梦幻。
　　于是姬潣充分掌握了主动权，给周舟和姬晟布菜。周舟看着皇帝的筷子，和修长的手指，有些不知所措。皇帝的脸很温柔，安定得要命。姬晟看见周舟望着皇帝看呆了，用力就是一声咳。皇帝以为自己冷落了姬晟，就忙不迭给他夹菜。
　　周舟还是看着皇帝的侧脸，温和，还镶上了一道金边。于是他夹了一筷子的香菇，笑着说：“皇上，您喜欢吃香菇。”

　　姬潣和姬晟都是一愣，小舟以为是自己僭越了，连忙低下头请罪。他不习惯下跪。

　　后来，那一顿，三人都食不甘味。
　　各有所思。

　　姬晟把周舟送回家，状元府都是黑的。
　　姬晟转身离开，周舟拉了他一把，仰头望着他。月光洒下来，周舟的眼里水水的。
　　周舟问：“他是个怎样的人？”
　　姬晟有一瞬间的失神，转而把周舟拦腰抱起，两人一起没入黑暗。
　　姬晟贴在周舟的耳边说：“你和他一点都不一样，你比那块木头好得多了。”他是真的不知道，大哥和柴一都喜欢那人的什么。永远都是低着头，沉默，没有表情不发一言。一肚子的诡谲心思，不似凡人。
　　周舟用手捂住眼睛。
　　姬晟没有做什么，他们两只是一起睡了一个晚上。一张床，两个人，别的什么都没了。
　　姬晟夜里醒了一次，冻醒的。周舟的房间没有生火，冷得像是一个冰窖子。周舟本身手脚就冰凉，床上有一个黑色的狐裘。姬晟抓住周舟的手，握了握，冷得他有些心疼。跑下床生火，璟亲王还是第一次干这种粗活，整个房子过了不久就暖和了起来，姬晟点了一只灯笼，火光跳跃。
　　周舟动了动，似乎是觉得热了，扯掉了身上的衣服。
　　姬晟本来很开心，有些隐隐的期盼。但在衣服掉落的那一瞬，他面色变了一变。
　　周舟白皙光华的背上，伤疤触目惊心。长长地，爬在上面。他忍不住伸手去摸，那些伤疤还没有好全，手指触上的瞬间，周舟就是一动，似乎是很疼了。于是他想到了自己骑马送周舟回镇北王府的那一夜，柴一脸上浮现的狂躁。心中无数的悔意。他从没有对谁上心过，也不明白大哥他们的执着。
　　但是眼前的人，只身一人来京，单薄得如同一片落叶。第一次见他，是在自己的温泉，惊鸿一瞥，他长得的确是让人惊艳。很美。而后，他考上了状元，倍受相国亲睐，大哥也常常夸赞他的才华，他见过他的文章，与人完全是两个样子。他对人很好，也爱笑，皇宫里无论是大臣或下人都喜欢他。后来他自己一个人住在偌大的府邸里，没有下人，月夜里就一个人吹箫，自己觉得好玩，就赖进来蹭吃蹭喝。他也不拒绝。他看人的时候，似乎只看得到好的地方，他不惧怕自己外表的冷峻。
　　不知何时，这只船飘进了他心里。

　　周舟早上起来的时候很尴尬，姬晟还在睡。
　　周舟做了些朝食，在床下转了两转不知该怎么叫他起床。
　　姬晟就醒了，哈哈大笑说，小舟你真他娘的可爱。

　　日子如流水，周舟最讨厌的就是水了。

　　李钧水和简方来找过周舟，他们三人还是可以一起谈笑，李钧水说，小舟别理柴一，那人有病。
　　简方说，柴一么，他若是欺负了你，简大哥给你出气。
　　小舟笑的眼泪都出来了说，不用了，镇北王对我那么好，带我入京还给了好久饭吃的。
　　三人玩了一整日，那一日柴一一直是醉死的状态。

　　很快，上元节就到了。
　　李钧水与简方跑出去游山玩水了，周舟不去打扰。
　　柴一买醉，与花魁在一处快活。
　　姬潣与姬晟两兄弟感情本就好，上元节两人一同在宫中陪老太后。

　　小舟呢，状元府有个很大的花园，但是里面的花花草草没有人打理已经是很荒芜了。
　　有一个亭子，小舟在里面烹茶。
　　有一个池塘，小舟自己点了几只花灯放着，他们却是不动的。
　　院子里都是积雪，全都是白的，夜空很黑，星辰寂寥无言。

　　小舟喝茶，喝醉了。
　　抱着柱子，哭了。
　　哭得没了力气，就睡着了。
　　那天的风，不是不冷，夜不是不寒，月光如冰。
　　只是小舟太累了，太累了。

　　一个人，过年，过上元。其实每一日，都是没有差别的。
　　生死都似一般的寂寥，昏睡在幽冥中也是那样的安和，心找不到寄托，也无人牵挂。
　　说什么花开人不同的诗词，小舟的船上，花不会开了，人都是一样的，一直一直，是他自己。

　　第二日，他的眼角眉梢，全是冰雪。
　　于是小舟又病了。
　　没有去上朝，也没有人替他告假，皇帝发现的时候觉得奇怪，派贵公公去看。
　　贵公公一进门就看见小舟躺在花园的亭子里，一脸的苍白，跟死了似的。手忙脚乱了一阵。连忙回宫复命。
　　皇帝很担忧，一个不小心就冲出了皇宫，但他仍然理智，微服的。
　　他心里反反复复都是那一句：“皇上，您喜欢吃香菇。”然后是小舟淡淡的笑，凤目里都是水光。竟是和那人，一摸一样。十年了，十年来他改变了过往的所有习惯，再也不碰那些菜色，再也没有用心看过谁的眼睛。
　　但是他明白，小舟和他不一样的，完全是两个人。
　　但此刻，谁是谁，他分不清了，不想分清了。

　　很快，姬晟也到了，看见姬潣的时候他停了一下。复又进了房间。
　　李钧水告假外出，御医是个中年男子。
　　三人出了房，关了房门，开始交谈。
　　御医说：“周大人的病，很蹊跷。”
　　姬晟有些着急，冷冷地问：“不是风寒么？”
　　御医有些惧怕，皇帝瞥了姬晟一眼，示意御医继续说，那御医说：“是风寒，想是在雪夜里睡了一夜。但……周大人的背上有很多鞭痕，还是新的，没有做过处理，风寒入侵。更奇怪的是，周大人……中毒了。”
　　皇帝惊诧：“鞭伤？中毒？”
　　御医回答道：“那是一种奇毒，无药可解。”
　　姬晟一吼：“你说什么！”
　　皇帝也很吃惊，御医连忙解释道：“的确是无药可解的奇毒，但好在周大人体内另有一种药物压制了这毒，是传说中蓬莱仙岛上的药草。这，微臣也只是听说过，不曾见过。”
　　皇帝问：“这毒，不能解？”
　　御医答：“无药可解。”
　　皇帝问：“到底是何毒？”
　　御医张嘴，吐出两颗自：“冰，寒。”

　　最终，御医还是开了治疗风寒的方子，以及调理身体的药，周舟身体太弱，必须调养。
　　皇帝给他派了些下人，不多，都是伶俐的人。皇帝和姬晟俱在床边，沉默，周舟没有醒来。
　　姬晟冷不防冒出一句：“找个人来将毒转过去就好。”
　　皇帝骂道：“人命关天，不可妄为。”
　　姬晟冷笑：“皇兄当初中了冰寒之毒，那人不也是找人为你过了毒的。”
　　皇帝道：“除了他，无人知道方法。”
　　姬晟欲言又止。
　　姬潣问：“现在小舟身上的毒还能压制，可以从长计议。朕更想知道，他背上的鞭伤。”
　　姬晟冷笑，飞身出去。一夜不归。
　　皇帝看着周舟的房间，黑的锦被，黑的帐幔，黑衣，只有一张惨白的脸。周舟到底是什么人，又有怎样的过往，他忽然很想了解，很想，很想。有了小舟，他开心过，此刻，更是伤心，心疼了起来，变回了一个人的样子。
　　抓起小舟的手，很冷。

　　柴一还在喝酒，与姑娘调笑。青楼房间的门就被踢开了，姬晟提着一条鞭子，劈头盖脸。
　　两人打了很久，不相上下。
　　姬晟招招阴狠，柴一也步步为营。但姬晟胜不了柴一，柴一又不能出手伤了姬晟。
　　直到两人脱力，姬晟怒吼：“柴一，周舟不是他！”
　　柴一才愣住了，看着鞭子，又想起那一条带血的玉带。笑了。
　　转过身让姬晟狠狠地抽起来。

　　而姬潣与他面对面说话的时候，他已经是要去漠北对抗匈奴了。
　　匈奴就在那几日里发起了战争。来势迅猛，几个本来坚不可摧的城池一夜之间，全部被攻陷，战事紧急。
　　谁也没有提到小舟，但是皇帝给了柴一一本小舟写的关于对战匈奴的册子。只是之前的一些见解。
　　柴一扔了。
　　皇帝没有说话。
　　柴一说：“无论是什么，都回不去了。这次平了叛，请皇上准了臣，终身不返。”
　　皇帝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