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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朝云暮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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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舟做梦,觉得载浮载沉,仿佛又回到了初醒来时的感觉。独自一人漂浮在苍茫大海上,一叶小舟,他睁不开眼,也说不出话来,不知将漂向何处。茫然无措,孤立无援。船里的积水仍是黑的,日光照射也晒不干一身的水汽,手是冷的。
脸颊被人轻轻拍打,小舟抓住那人的手最终是醒了过来。他问,怎么了,这里是哪。对方是个英俊却乖张的男子,舒了一口气感叹道:“吓死我了,书生也不带你这么孱弱的。”小舟才反应过来,今日江村死活拉自己去城外钓鱼,小舟说今日有大雨,江村偏偏不信。小舟还说今日不宜出门,江村也说他迷信。于是连潭子没走到,半途就下起瓢泼大雨。小舟撩起袍子,避开泥潭,走得小心翼翼。江村看着心急,拉起小舟一路猛跑。小舟只是记得眼前一上一下,晃晃悠悠,自己就给晃晕了。江村咂咂嘴,心道这小子真神了。
两人躲进一个小平房,房外还有个温泉冒着热气。
江村说,小舟你手脚冰凉,现下雨也停了,该下去泡泡。
小舟却摇摇头道,这是有了主人的东西,不该乱碰。
江村满不在乎,架着小舟就跳了下去。小舟觉得全身都暖和,说不出的舒服。于是脱了衣服,泡起澡来。只是温泉有些深,小舟一脚高一脚低,江村看不下去,干脆伸出一手,让小舟抱着自己胳膊。
小舟也不客气,下巴枕在江村精壮的胳膊上,道:“方才做梦,梦见我漂在海上,幸而有根浮木。”
江村看着雾蒙蒙的温泉里,他们刚认识十天,起初自己心中烦闷,准备在城外客栈里住个两天清静清静。大雨里这少年一身黑衣,端着一杯竹叶青茶愣愣发呆,脸也盖在斗笠下头,看不出什么模样。他似乎是高兴,把斗笠摘了下来,自己才看清那少年模样清俊,凤目含情薄唇微抿,即使低眉敛目也收不住眼中的水光流转。于是上前搭话,那少年也是有趣,竟与自己相谈甚欢。
不经意间想起当年那人,那时的他也是这般年纪,如此的身形,但他样貌平平,只有眼睛极像这少年。他冷若冰霜,不是孤傲而是出尘。他既能够运筹帷幄之中,又可于千万兵马之中指挥若定;他深陷敌营之时双唇紧闭,任人欺辱终不发一言;而擒敌之后又公私分明,深思熟虑目光长远。他沉默寡言,却又能口灿莲花。他太过于聪明,近乎鬼魅。
但最终还是伤心离去。
他本就是隐居山林,这一去,再无音讯。
江村伸手揉揉小舟的头发,叹了口气。
小舟窃笑道:“情伤复发,心如刀割。”拍起一片水花,溅得江村睁不开眼来。江村在水花后面,看不真切,只听见小舟问:“情爱是何物,如此伤神伤身。”
江村摇摇头,道:“他不为我伤心,我却因此更伤心。”
江村抓过小舟,猛地起身,溅起一片水花。
一个身影疾如闪电,奔向两人。
江村堪堪避过,单膝落地,恭敬道了一声:“二爷。”
那个“二爷”眼神也才见到江村的模样,轻笑着摇摇头,急忙示意江村起身。只是他眼神落到周舟身上,小舟是□□的,他眼中饶有兴趣地来回摩挲,看得小舟快要掉了一层皮。于是扯过衣服裹住自己,忿忿地瞪了瞪那人。抬眼见到一张冷峻的脸,他是刀削斧凿英俊异常,穿着考究而华贵。但他眼神明明阴鸷,却要浮起一层笑意,让人不寒而栗。他对周舟轻笑,周舟回笑过去,那人便真的开怀起来。骂道:“小舅子,光天化日的在别人家洗鸳鸯浴好么。”
周舟道:“是鸳鸳。”
江村拊掌大笑,那二爷面露不虞,江村虽是表面恭敬,却不见怕他,对方似乎还对他有一丝忌惮的意味。江村道:“今日不料误闯二爷的地方,改日登门谢罪。我怕这书生受凉,就此别过。” 江村轻功了得,也不待二爷说话,脚下生风,径自跑了。边跑边戏谑地给小舟讲:“那人是个狼崽子,晦气。”
小舟撇撇嘴:“我早说了今日不宜出门。”
姬瀓地站在温泉边,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回想方才的情景,却不由心动。
江村说,那人最喜欢抢别人东西。
小舟便摇头了,笑道:“原来你们是情敌,但最终都求而不得。”
江村说你倒聪明得紧,考个状元郎也不在话下了。
小舟不说话,转而问道:“她是怎样的人?风华绝代沉鱼落雁,还是惊才绝艳冰清玉洁。”
江村摇摇头,不再言语。小舟也沉默。过了很久,江村才幽幽道:“是个男人,不美,却不似凡人。”
小舟被江村带到了镇北王府,他不曾惊讶,江村有一种挫败感,他以为少年多少会有些惊诧的,毕竟自己是这个身份,在外又有诸多传言。镇北王柴一,十三上战场,十七平漠北,与明帝同岁发小,辅助明帝建立北阳王朝,开国功臣。帝敕镇北王,位列三公,他却在十年前自请终身戍守漠北,明帝多次诏令其回朝,不从。小舟不是不惊讶,而是想不通一点。
抬头问道:“柴一柴一,你父母也够偷懒的。”
柴一吃瘪。
于是听见两个笑声,一声清越,一声浑厚。柴一回头,便见李钧水同简方一前一后,李钧水儒雅,简方英气,两人均是白衣,翩翩风度。
柴一咬牙,这狼狈模样又被看见了。当时没想多少,拉过李钧水过来就要他给周舟诊治,李钧水与简方均是一愣,很久没见到柴一正经的模样,反而有些不习惯。柴一摸摸鼻子,嗔怒道:“他娘的快给他瞧瞧!”李钧水这才觉得通体舒畅,将小舟安置到客房。
也就是风寒,只是周舟身体太弱,便似多年不曾活动过。被柴一拉出去跑得急不说,又是淋雨又是温泉,寒热交加。
柴一揪着李钧水的衣领子死命摇晃,嘴里喊道:“你个死庸医说那么多有的没有,快给本王治好他。”
简方一扇子拍掉柴一的手,骂道:“一根筋!庸医也是你能叫的?”
柴一摸摸鼻子,两人被李钧水扔了出去。
于是小舟就从客栈搬到了王府,他烧得迷迷糊糊,只知道那个儒雅温和的是神医李钧水,那个英气的是个类似与武林盟主的简方。眼前那个猴儿似的上跳下窜的,是堂堂镇北王。他便觉得世界好生精彩,眼前景象也如同走马灯一般。
李钧水人很好,每日给他吃药膳,只是苦了些。简方逼着自己散步,长相虽威风,骨子里却很温和。
唯有那个不正经的镇北王,头一天拿了两只蛐蛐过来,斗死一只,第二日提来另两只大公鸡,在病房里玩起斗鸡。最终被李钧水劈死炖汤喝。
李钧水一直让小舟不要拘束,小舟说他一点也不拘束,反正是柴一害的。柴一摸摸鼻子,好像也是那么回事。
只是他们都有事要做,这几日小舟终于得到些安宁,把镇北王府的些个兵书都看了个七七八八,闲来无事散散步,还找到只兔子来。兔子很肥,他一手托不过来,把它放在膝盖上双手给它顺毛,兔子也很听话,任他摆弄。
柴一三人刚从外面回来,柴一贼贼地提议大家悄悄进屋,看看小舟在做什么。另外俩人鄙夷地看他,还是无聊地收敛了气息。经过花园的时候看见穿着黑色锦袍的小舟抱着兔子,发丝估计比兔毛还柔软,秀丽的面孔莹润如玉,笑的比小童还天真甜腻。只是他身子单薄,像一片落叶。最终趴在石头上睡了起来,凉风变得轻柔了些。
柴一起初是愣住了,而后飞身过去抢过兔子,把小舟惊醒了,伸手想去抢回来。柴一脸色不好,语气有些生硬地说,以后别碰它。
小舟低低头,想到了什么,也不再抬头,道了声对不起。
柴一头也不回地抱着兔子走了,小舟敛了敛落寞的神情,复又笑了起来问道,钧水哥啊,那兔子是他情人不成?
简方提起小舟,给他拍拍身上的灰尘,嘲讽道,他魔障得很,本就得不到人,连兔子也不喜欢他。
李钧水说,那是他心上人的兔子,他过世十年了。
小舟不是很理解,李钧水说,小舟跟我来,我有话问你。小舟点点头,朝简方吐吐舌头,你们真复杂。简方揉揉小舟的头发,是他们复杂。
李钧水问小舟,你是不是中毒了。
小舟眨眨眼睛说,不会啊,我没感觉。
李钧水说,这毒被蓬莱岛上的一种稀世药草压制着。
小舟笑道,压着就好,不用担心。
李钧水摇摇头,终究是有危险的。
小舟说,无妨无妨,反正我无牵无挂,活一天是一天,钧水哥,能不能不告诉别人,反正无妨。小舟的话没有说完,他只是想,活一天是一天,过去的那么多年都没有活过,现在能睁眼就是好的,还认识了那么多朋友。
李钧水摇摇头,又点点头。
柴一抱着头在小舟房门口来回转悠,他刚才凶了小舟,虽然说,但是。
简方冷眼看着,心里说,活该。
柴一特鄙夷地回看,说,你不是心里说的,你嘴上已经说出来了。
于是简方开始同柴一切磋武功。
小舟端着一碗药膳,捏着鼻子边喝边看边鼓掌。心里道,我周舟又不是小气的人。嘴上也说出来了,柴一一激动,一个趔趄从半空中跌了下来,正要压倒小舟,被李钧水一张劈飞,小舟咋舌道,钧水哥威武!打死大流氓。简方见李钧水笑得开心,还摸着小舟的头发,于是腆着脸过去学着小舟的模样和语气大喊,钧水哥威武!打死大流氓。立即被李钧水拍飞,与柴一落在一处,李钧水、小舟,连同先前被嫌弃的柴一一同斜着眼睛骂道:“东施效颦。”简方摸摸头,有些反映不过来什么叫做“东施效颦”。
肥兔子在房里挠着门,特别特别想要小舟给它顺毛。柴一一手把他塞回去,放进笼子里。生怕它也跑没了。
小舟看见柴一怜惜兔子的模样,与落寞的表情,似乎开始明白什么是情爱。
想着终有一日自己也将如此这般,终不知是喜是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