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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番外之一 暖光 ...


  •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
      ——《圣经》创世记

      一切的起点,是在约十年之前。

      19世纪,意大利西西里岛。

      时节正值夏末秋初,笼罩在这片土地上的热气已渐渐消散,来自海洋的湿润暖风温柔地拂过人的面庞,犹如西西里的人们坚定不移地信仰着的——慈爱的上帝之手一样。

      然而,此刻突兀地呈现在少年面前的,却是被称为“上帝遗弃的所在”。

      “唔……”

      蓄着蓬松金发的少年全然无心秀美的乡村景色,只是蹙着双眉,忧心忡忡地凝视着眼前一排排低矮杂乱的平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与清新海风截然不同的、令人心生不快的霉味儿,就像是在盛夏烈日下曝晒多日的腐肉味道。

      上帝之手所触及不到的角落。
      贫民窟。

      “你要在这里转到什么时候?我可不是来陪你散步的。”

      冷着脸站在他身旁的高个少年却没有这番悲天悯人的情怀,他眼底不含丝毫伤感,甚至带着不耐烦的神色扫视着面前破败的景象,仿佛随时都会甩手而去似的。

      两人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衣着都相当讲究,在这个全岛最落后的贫民聚居地显得格格不入。隔着摇摇欲坠的破烂门板,不时有小孩或是年轻女子探出半张脸来偷偷窥看。

      “阿诺德,我之前也说过吧?我想以最贫弱的地方为起点,从受苦难最深的人们身上开始变革……”

      金发少年徒劳地描绘着自己的理想,他的努力只换来友人不屑的冷哼。

      “你倒是变革一下看啊?这里的人在现实的重压下,精神早就软弱得无可救药了。自己丧失希望的话,任谁也挽救不了他们。”

      “所以说阿诺德你真是固执…………啊?!”

      趁着金发少年极力与阿诺德争辩的间隙,一垛杂物后忽然闪出一个小小的身影,一把拽过少年搁在脚边的背包,兔子似的朝小巷尽头的拐角处窜去。

      “啧!”

      阿诺德轻蔑地撇了撇嘴,随手把怔在原地的金发少年拨到一边就要追上去,却冷不防被同伴紧紧抓住了胳膊,猛地一个趔趄,踉跄了几步才勉强刹住脚。仅仅拖延了十几秒,那个灵活的小身影便消失在了转角。

      “Giotto,你干什么?”

      少年不满地拧起细长的眉,凤眼微微上挑,显出几分受到冒犯的神色来。

      “放他去吧,这里的人过日子也不容易……”

      “你是来布施的么?那我回去了。”

      阿诺德面色不善地哼了一声,撇下同伴转身大步走去。Giotto一边无奈地长声叹气,一边紧追几步想拉住他,忽然被方才小孩消失的转角吸引了视线。

      “喂,阿诺德,等等……”

      “放开——放开我,放开!你这个笨蛋!”

      只见一个年纪稍长些的女孩子,反扭着方才夺包小孩的手腕,推推搡搡地将她拽了过来。女孩低垂着眼睑将背包放回到Giotto脚边,随后一把按下仍在挣扎踢打的小孩的头,朝两个少年有板有眼地鞠了一躬。

      “真的非常失礼,先生,请看在杰西卡年纪小不懂事的份上,原谅她一时胡闹吧。”

      她的意大利语不是很标准,说起话来有点儿磕磕绊绊,声音却格外清脆柔和,像一池晃动着的清凌凌的水。不等她咬文嚼字地说完,叫做杰西卡的小女孩胡乱挥舞着胳膊,一巴掌扇到了女孩的侧脸上。

      “笨蛋!!玛莉娅是大、大——大笨蛋!!那个少爷都说了放我走啦!拿了这个的话,妈妈的病也肯定……”

      “你倘若还记得一丁点妈妈的话,就该明白她是怎么教育我们的。”

      女孩完全没有动怒的痕迹,只是一手捂着通红的脸颊,一手再次强硬地将杰西卡的头朝Giotto按了下去,加重语气命令道:“快向先生道歉!”

      “啊啊,不用道歉了……”
      眼见这对小姐妹争执得不可开交,Giotto忙不迭地上前打圆场。他理解贫穷生活的艰辛,原本也没有追究小孩责任的打算。

      “这不行,做错了事一定要道歉,先生你这么好脾气是会把人惯坏的。杰西卡是我妹妹,我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惯坏。”

      ……这是什么理论,宽容也变成罪过了么。

      怀着对女孩奇妙逻辑的感慨,Giotto便定下神来仔细打量这两个瘦小的女孩儿。

      妹妹杰西卡大约四岁,有一头稀稀拉拉、剪得七零八落的杂乱栗发。与上流社会小姐梳理得油光水滑的发丝不同,这孩子的头发像一蓬干枯的野草一样堆在脑袋上。她的眼睛大而幽黑,泛黄的双颊深陷下去,整个人活像一具小小的骷髅蒙了一层薄薄的皮,推一下便会散架似的。

      一旁拉着她(不如说是努力压制她的反抗)的姐姐——似乎是叫做玛莉娅——要年长一些,但也不会超过八岁。她比同龄人略矮一点,和妹妹一样明显带着营养不良的症状,甚至更加严重。黄瘦的小脸不带一丝血色,虽然五官生得清秀端正,却也被这浓重的病态掩盖了,只显出一副恹恹的菜色来。唯独一双灰色的眼睛嵌在消瘦的面孔上,星辰一样闪闪发亮。

      两个女孩虽然衣着然朴素,却收拾得格外整洁,衣襟上有不少地方已洗得发白,显然是花了一番心思在上面。

      Giotto选择性忽略了身旁阿诺德鄙薄的目光,略弯下腰去从包里翻出零钱来想递给年长的女孩,她却像被针刺到手一般惶急地闪了开去。

      “不行的,先生,我们不能白拿别人的东西。”

      “笨蛋玛莉娅!这明明是大哥哥送给我们的!!”
      心直口快的杰西卡连忙扳着她细瘦的胳膊,尖声抗议起来。

      女孩依然固执地咬紧下唇,把小脑袋甩得跟拨浪鼓一样,一时场面极为尴尬。

      “Giotto,你那份泛滥的善心,看来人家并不领受呢。”

      阿诺德始终抱着看好戏的态度闲闲立在一旁,此刻见女孩倔强的态度让Giotto一脸难堪,便语带讥诮地出声打破了僵局。

      “善心?……先生,你们上流人和我们对善心的认识,可是有点儿不同啊。”

      女孩略微迟疑了一下,随即抬起头来,用她不太流利的意大利语一字一顿地认真反驳道。她低而细的声音流露出饥饿与贫困造就的虚弱,却是极为坚定、沉静的。

      “在你们看来,施舍给狗一块骨头叫做善心;但对于我们而言,在自己和狗一样饿的时候还愿意与狗分享骨头,这才叫做善心呢。这一点,你们受着好教育、过着舒坦日子的少爷大概是不会明白的——谁都知道,咱们是活在两个世界里的。”

      阿诺德被她义正辞严的态度噎了一下,别过脸去切了一声也就不再接话。Giotto却带着几分赞赏的神色朝女孩俯下身去:
      “年纪这么小,心性倒是很高呢。介意告诉我你的名字么?”

      “玛莉娅,先生。玛莉娅·塞克利菲斯。这是我妹妹杰西卡。”
      女孩极有礼貌地一一应着,见Giotto兀自思索着什么不再追问,便再次朝他深深鞠了一躬,牵起妹妹转身离开。那小家伙仍然锲而不舍地捶打着她的姐姐,企图从Giotto兜里挖出全家下一日的口粮。

      “等一等。”

      ——突兀地划破了双方之间缓和空气的,是阿诺德铁石一样冰冷强硬的声音。

      “那是什么?”

      他远胜于刀刃的锐利目光,此刻死死粘着在女孩腰间一柄精致的短刀上。
      刀身的纹饰相当华丽,显然不是一个贫苦女孩应有的东西。

      “……呵,‘不白拿别人东西’只是嘴上说的么?”

      “…………”

      玛莉娅一时哑然,猛地捏紧了妹妹的手低下脑袋,隐约可以看见她干裂的嘴唇被咬得发白。阿诺德看见少女的窘相,越发坚定了自己先前的判断。他一心要压下女孩的锋芒,便不顾Giotto几度从旁劝阻,语声严厉地说下去:
      “呼……如果想教育弟妹,至少要学会以身作则吧。人前说得再好听,背后还不是一样偷——”

      “请你住口,先生!!”

      阿诺德吐出那个词的瞬间,女孩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般嗖地跳将起来大声喊道。

      “先生,我知道我们在你们眼里是下等人——出身不好,品性自然也不好——你们要怎么想、怎么笑,我都认了;但你也不能随便冤枉人!看在上帝的份上,你说话要讲点良心,先生!”

      她握紧了没有多少斤两的拳头,小身板抖得跟筛糠似的,那模样活像只炸了毛准备咬人的小动物。

      “……你倒是说说看。”

      阿诺德本只想让她面红耳赤知难而退,此刻惊诧于她激烈的反应,便冷冷地斜睨着她等待下文。

      “这……”
      玛莉娅涨红着脸支吾了片刻,最终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极为严肃庄重地昂起头来,朗声答道:

      “这是我从一位死去的绅士身上摘下的遗物。我和妈妈一起埋葬了他的遗体,所以这不是白拿。妈妈说,他的灵魂已经去上帝身边了,留下的东西如果能对生者有益,也不是坏事。”

      “可是,你要刀子做什么……?”
      Giotto听着不由面露忧色,迫不及待地皱起眉打断了她。

      “当然是防身!”
      杰西卡急吼吼地抢上前回答道:
      “大哥哥,你们日子过得好,哪里知道我们这儿多乱?人抢人、人打人,就差人吃人了!姐姐都遇见好几回那个……那个什么了?”

      “通称……流氓。”
      玛莉娅有点不好意思地压低了声音解释道:“我们这里……比较乱,那个,妈妈说,有些男人专喜欢欺负小姑娘找乐子……”

      “姐姐可厉害了!上次有个喝醉酒的混蛋对我动手动脚的,姐姐拿刀子对着他□□一比划,他立马就老实了!”

      “别逞能了,你才多大?从尸体身上拿东西这种事……”
      阿诺德有些听不下去,维持着冷漠的口吻转向玛莉娅追问道。

      “先生,我早就说过了,我们是活在两个世界里的。”

      玛莉娅很快调匀呼吸恢复了平静,但她瘦小的胸膛仍在愤怒地剧烈起伏着。

      “在我们这儿,差不多每天都有人在死去,我从小见过的尸体比吃过的肉还多呢。我们都是踩着十字架过日子。死真没什么好怕的,反正我们活着也没好事发生。但我们还活着。我们得活下去,先生,而且我们非得活出个人样子不可。我们也不能老叫你们看不起,是不是?”

      Giotto和阿诺德不约而同地噤了声。

      他们并不是温室大棚里养育的嫩芽,也都直面过建立在不平等之上的世界的丑恶与黑暗。但当时的他们,实在过于年轻。
      呈现在不过十四岁的他们眼前的,却是由最纯真的生命毫无保留地揭示出的——上流社会华丽外壳下流淌着的、腐烂发臭的黑色毒液。

      而在现实肮脏腥臭的淤泥中,却又分明绽放出了倔强地昂首向阳的花朵。

      两个女孩相似的稚嫩面容上,都流露出一种纯洁的、不加矫饰的光辉。
      除了“要活出个人样子来”的意志外,没有任何词句可以解释她们眼中的光芒。

      “所以我才不能拿您的东西。”

      玛莉娅有点局促地搓着双手,仿佛做了什么非常对不起人的事情一样。

      “我只是想……我们总得踏踏实实站稳了活下去。如果非得靠着别人的同情供养一具肉身,那还真不如早点跟上帝去了呢。我相信上帝和圣母与我们同在……他们都在看着,看我们怎么活。我好好活,也是为了死的时候安心一点,别太后悔了。”

      说罢,她不再留心两个少年复杂的表情,最后朝他们行了个礼,便拖着恋恋不舍的妹妹转身离去。

      海风隐约送来她絮絮叨叨的话语:“都是你惹出的麻烦,看我回去不告诉妈让她说教你……几个钱而已,我多帮人洗点衣服总可以挣到的。求生的法子都是人找出来的,找不出姐姐也能给你造一个……真是的,耽搁了那么久,我们还要去给妈弄药,顺路去弟弟坟上除掉些野草呢……”

      …………

      ——在你们看来,施舍给狗一块骨头叫做善心;但对于我们而言,在自己和狗一样饿的时候还愿意与狗分享骨头,这才叫做善心呢。

      ——你们要怎么想、怎么笑,我都认了;但你也不能随便冤枉人!

      ——我们得活下去,先生,而且我们非得活出个人样子不可。我们也不能老叫你们看不起,是不是?

      …………

      “你看到了吗,阿诺德——这就是被你判定为‘软弱’‘绝望’的人们。现在你还坚持原先的想法么?”

      Giotto带着一丝释然的笑意,温和地转向身旁发怔的友人。

      “——孩子们尚且那么努力。她们要活。难道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她们朝死路上去?”

      “……哼。”

      许久,灰金色短发的少年才愤愤地咕哝了一声。

      “我承认,他们还有救。但你要怎么做?”

      “就从整顿这里的秩序开始吧。我想,至少要创造出一个女孩子不用佩戴刀子出门的环境。这点我还是可以做到的。”

      “……你该不会想留在这里吧——这种史前时代的地方?”

      “是啊,怎么了吗?”

      “…………与其你留在这里维护秩序,不如我留下来。我对这里,多少产生了一点兴趣。”

      “欸?”

      “……”

      阿诺德却没有再应答。
      他只是将安静的目光投向女孩们消失的方向。上挑的蓝色凤眸里,深埋着Giotto的超直感都无法挖掘出的某些东西。

      ——玛莉娅·塞克利菲斯。Maria·Sacrifice。

      ——直译为“圣母牺牲”。

      ——真是天真愚蠢到了极点。简直是不祥的名字。

      ——但意外的不让人厌恶……

      在阿诺德视线的尽头,是西西里浩瀚无边的蔚蓝海水,以及沿海无数个终年不冻的港湾。
      貌似冰冷刺骨的海平面之下,正翻涌着温暖如三月春阳的巨大洪流。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番外之一 暖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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