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1、第 91 章 ...
-
“这段话引用自《中国百科全书》,其中写道:动物分为:(a)属于皇帝的;(b)属于神仙的;(c)驯养的;(d)野生的;(e)海怪;(g)地灵;(h)可数的,(i)无数的,(j)看起来像苍蝇的;(k)用非常精细的骆驼毛刷画,但又是活的……”
文字总是惊奇,不需要通顺,不需要合理,几个词句就可以勾勒一个纯粹异域风情的东方。然而这种“异域”又何尝不是在证明人之思想狭隘?
德意志已经狭隘到自取灭亡。
1933年二月晚,一个黢黑的鬼影于柏林国会的会议图书馆书架上取下一本册子。他一直在等,等纳粹冲锋队员从戈林官邸的秘密地道潜入国会。等待期间,鬼影借着窗外的路灯微光阅读书架上的文字:康德、马克思、尼采、黑格尔、莱布尼茨,文字就是他们的墓碑。他一列列从那些死人的墓碑边上走过去,每个字母都是模糊的,但他却看到了一个清晰的未来。
“你是谁?闲杂人等不得进入国会!”
夜黑风高,值班的人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他晃着煤油灯朝那鬼影叫吼。于是那鬼影一步一步走来,身上弥漫着杀过人的硫磺炮火味——他不打算等了。
“晚上好,先生,我是德意志国陆军士官路德维希.贝什米特。你不应该拿煤油灯来巡逻,因为它容易着火。”
“警卫!有叛军!”
巡逻的人叫出声来,他转身要逃去拉那警报,谁料脑壳却被金属子弹穿透。他倒在地上鲜血汩汩直流,煤油灯重重摔打在地上,书架、地毯、窗帘、天花板,放眼所及,火舌舔舐。火势引来了好几个抄着枪的警卫,但还未等他们回过神来,几颗子弹便分别穿透了他们的心脏、肺腑、额头、眼眶。
切碎躯体,德意志迎来重生。他才二十二岁,年轻,旺盛,健壮,喷涌的火舌叫他如一轮初升的烈日。他的骨骼,血肉,每一处都是天然为打仗而生的。更多的警卫冲上来,但他视力好得骇人。烟雾滚滚,火焰把一切都包围了,每个人都是瞎子,但那把手枪就像是他的另一只活眼睛。“砰砰砰——!”他的居合似变戏法,那些死人想破脑袋都想不通他是在什么时候脱膛换枪的,临死前,他们听到的也不过是“咔咔咔”装子弹拉膛的金属声响。
“他在后面!”
脱壳!一颗子弹穿破喉咙,一秒被拉扯成一个世纪。无人知道那些弹壳飞出后射去哪里,黑暗里霹雳乓啷的声响把时间变得很短,又很漫长。生死就在一瞬间,几发子弹穿透人的躯体,有好几声惨叫,也有人在向上帝祈祷。每个警卫都带枪,但一只手强握住他们的枪抵在喉咙上。他更聪明,他更敏锐,他更矫健,他更阳刚。他是希特勒眼里完美的雅利安人——头发金而浅,眼睛蓝而纯、鼻梁窄而直、皮肤白皙、长颅方颚,《人种筛选工作手册》上所写的话语,他没有一点背离。他就是世界上最高尚,最文明,最优越,最应该存活的种族。
男人,他是一个男人,一个彻头彻尾的男人。他是太阳,是光,是热,他是阳刚的化身,是战神阿瑞斯,杀人不眨眼,夺人性命就像用手指碾碎一只蚂蚁!
“咔啦——”
枪上膛,他有一个效忠的灵魂吗?尸体堆里,他目视火海腾空至顶峰,剥掉魏玛共和国的表皮,吃掉它。最后一个活人要尖叫,一秒内枪管抵在口腔里。
“说遗嘱。”
没有遗嘱,不会有说遗嘱的机会。子弹扭曲脑浆冲破天灵盖,那士官单枪匹马杀了所有人。以火为号,弹无虚发。随后各个纳粹冲锋队于各处燃火,柏林国会大厦终于在阿道夫。希特勒的策划下燃烧殆尽,直到二十三点熊熊大火才被扑灭。消防员和警察对大火现场进行检查,最终发现了二十捆未烧尽的纵火燃料和一个赤裸哆嗦的男人——这个人名叫马里努斯·卢贝,是一个失业的建筑工人,但也是一名荷兰□□。
“不是我,不是我干的,我前不久才到德国,刚入境就被人抓进了地牢,有人在污蔑我!我不是纵火犯!”
“咔咔咔咔——”卢贝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军靴上的马刺和枪膛里的子弹都在震动作响,一双戴了军官手套的手落在了他的肩膀上,沾满黑色的血污。
“谁逮捕了你,是我吗,先生?”
卢贝绝望地抬头,看见一双眼睛。那眼睛蓝得没有一点杂色,叫人想起死刑处决的天。囚车驶过刑场的时候,抬头就能看到这种蓝惨惨的东西。
“我冤枉你了吗,先生?那你跑吧。”
卢贝被放了出来,在落满雪的郊外黑森林里,他发疯似地往前跑,那士官站在他身后,抬起一把枪。
“尽你可能,跑吧。”
子弹什么时候射出?会从哪里射出?他会被一枪打死,还是慢慢忍受?不知道,这是一种折磨,比死刑还要恶劣。只要他活着,他会被一次又一次抓到。
“我认罪……我闯进国会纵火,我杀了所有人……”
“犯人已经抓到了,请通知元首。”
卢贝瘫软跪倒在地,他精神崩溃尿失禁了。士官收掉枪,叫人给阿道夫·希特勒送去一份招供报告和火灾报告。火灾报告传到希特勒那里时,他正与约瑟夫·戈培尔在柏林的公寓中进行晚餐。听闻抓到了人,希特勒、戈培尔和副总理弗朗茨·冯·帕彭乘车赶到国会大厦,几人又在那里遇到了赫尔曼·戈林。
“这是共产国际对德意志的暴行,共产国际的一名匪徒已经被逮捕!”
戈林对希特勒言语,希特勒声称这是布尔什维克要在德国发动革命的信号。
“焚烧国会大厦是最骇人听闻的恐怖主义行为,很明显布尔什维克党要在德国发生动乱。我们必须使其退出国会,并且大力搜捕恐怖分子加以严厉处置!”
希特勒言语凿凿,于是卢贝被投进了监狱。次日,希特勒要求兴登堡颁布紧急法令,废除了《魏玛宪法》中有关保证人身自由的条款。并且根据《国会纵火法令》于3月1日宣布布尔什维克党意图暴动。第三天,冲锋队占领了德国所有的布尔什维克党支部。
“布尔什维克和马克思的邪说在毒害德意志。”
还是那个士官,不,他已经不仅仅是个士官了,他有了响当当的名字,路德维希·贝什米特,而他追随了一个狂热的历史人物,走上了一条狂热的历史道路。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工会被解散,布尔什维克党退出德国国会,其报刊被禁止出版,包扩布尔什维克党领袖恩斯特·台尔曼在内的两万名党人被捕入狱。
卢贝承认国会大厦是他纵的火,目的是反对纳粹党。国会纵火案要被审判了,出于“安全保证”,卢贝要赤裸进入法院。
赤裸难道不是一种坦白吗?
在西欧,英法德三国毫无疑问是占据主导地位的大国。然而德国在一战中战败了。受“凡尔赛条约”的限制,全国背上了巨额的赔款。1929年金融危机席卷全球,使得德国将近有四百万人失业,面临活活饿死的可能;六百万人只是临时工,过着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煎熬日子。所有政客都不能解决问题,唯独希特勒给德国带来了希望。
“焚烧国会大厦,罪该万死,反对德国民主,千刀万剐。当判死刑!当事人,你有什么遗愿吗?”
“我希望能请一个神父将我超度。”
对于法庭的宣判,卢贝没有作任何反对,他的愿望被满足了,因为这可以彰显希特勒统治下的德意志是一个民主自由的国度。
“愿主饶恕你的罪,费力西安诺,用主恩赐的清水洗涤他的罪孽吧。”
一个德高望重的神父来了,他身边的一个瞎孩子拿清水给临刑的卢贝洗脸。那孩子像个红发的小安琪儿,头发略翘着,倒让他更显天真了。然而,他确实是个天生的瞎子,他看什么都是一片白,总是要眯着眼睛才能窥探到一丝人世间的光亮,所以哪怕卢贝已经被折磨得没有人形,他也毫无顾忌地用手抚摸那血迹斑斓的脸庞。
“你是天使吗?”
卢贝神志不清,他以为天使来了,但神父却说这个孩子生下来就被恶魔附身。
“他不是天使,他被诅咒了,我要把他带到法国的科西嘉修道院去,接下来他的一生都要在那座孤岛上度过。”
“他多大?”
不知何时,路德维希站在了神父身边,他指着那孩子问。
“七岁。”
“七岁的孩子怎么会被诅咒?”
“这孩子生下来就看不见活人,但他能看到死亡灵。”
“世间鬼神都是骗人的把戏。”
神父言论荒谬,路德维希不以为然,那孩子却想到自己以前见过他。
“路德维希先生,你以前在罗马尼亚和意大利打仗,我们所有人都知道你。你的身后总是站着很多人,他们总是跟着你,现在也是。”
他身后跟着谁?路德维希回头,他身后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
“你是一种动物,他也是一种动物。这世界上每个人都是一种动物。”
孩子摸索着卢贝的脸,卢贝奄奄一息,几乎要断气。他悲伤地抱着卢贝,呢喃道:
“他要死了。”
他要死了。
流涕,发高烧,水肿,浑身酸痛无力,一片一片的红疱疹,回哈尔滨后,伊万诺夫的免疫系统突然就崩塌了,像长时间承受炮火冲击的城墙,严密构造的砖块说垮就垮了。这么多年过去,他基本都忘了当年被割喉是什么感觉,然而现在他又想起来了。喉咙又烧又疼,真像有人把刀锋戳进去划拉,甚至更疼。难受,辗转反侧,天亮了,太阳照射进来,伊万诺夫眼睛被刺得睁不开。他伸出手在自己身边摸索,却不见春燕。春燕早早起来打扫卫生,她把窗帘拉开,见伊万诺夫那样吓了一大跳。
“我没事。”
伊万诺夫嗓子被烧哑了,他变成了一个活哑巴。他艰难地拿手比画,而后颤抖着把那副玳瑁老花眼镜架在鼻梁上,却依旧感觉卧房在天旋地转。
“豆子爹,别出门,吓死人了!”
春燕丢掉拖把搀扶着伊万诺夫,叫他扶着橱柜缓缓移动,最后伊万诺夫几乎是半死不活地摔回了床上。吓死人了,真吓死人,春燕是真没见过伊万诺夫这架势,当然,别说春燕,费多罗夫,柳德米拉,还有其他远东军的所有人,都没见过伊万诺夫这样,因为他们都认定伊万诺夫是世界上体格最强健的人。鸡鸭鱼肉蛋猪肉羊肉奶酪牛奶,慰问品把家里厨房堆了个满。一群人连同军医围在伊万诺夫床边,像见什么罕世场景似的。
“你见过他这样吗?三月日军川原旅团先头部队128骑把热河的省会承德占了,他怎么偏挑这时候?”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答案揭秘,但军医查了半天也没个所以然。
“像是什么过敏了,但是找不出过敏源。也可能是太累了。太累了就会这样,长期在一线,数年劳累和损伤都积攒下来了。”
伊万诺夫半死不活躺在床上“咳咳咳”,一群人围在他身边叽里咕噜说那些高深且听不懂的俄语,叫春燕越听越烦躁。她拿起拖把,二话不说就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
“心意领了,都别围着,吃的留下药留下,家里又有病人又有孩子,你们都回去!”
军医给伊万诺夫注射了抗生素,人都被春燕赶走了。春燕将要给伊万诺夫倒些热水,却见伊万诺夫越严重了。刚起来的时候还能动,现在动一下骨头都会扯着疼。他虚弱得像一片枯叶子。春燕把伊万诺夫的老花眼镜摘了,她拿手帕给伊万诺夫擦眼泪,伊万诺夫说他骨头疼得要散架——所有曾经被炮火轰过的旧伤口都在疼,而且是扯着疼。春燕把他的衣服解开,给泛红的地方涂药,但他一个劲喊疼。
“像被坦克压过,咳咳——”
春燕压根不敢有重动作,宛如在擦拭一片羽毛。
“还疼吗?”
“疼死了。”
“我抱着你会不会好点?”
“会。”
上完药了,伊万诺夫依旧呼吸困难,于是春燕把他的头微微抬起来,让他枕靠在自己怀里,那时候情况似乎才好些了。屋外在下雪,屋内暖气在烧,炉子上平缓安宁地沸腾着米糊糊。春燕摩挲着伊万诺夫的脸,莫名产生了一种感觉:她和他确实不是一类人。他更柔和,他更貌美,他更金贵,他更像一个女人。
这是一种命运的错置与愚弄。她才是一个女人,但是抱着他,她要被衬成了外国童话里粗制滥造的侏儒。她似乎于一个下雪天拣着了从皇宫里流亡出来的人物,这类人物往往会被邪恶的国王皇后陷害,而侏儒要尽心尽力照顾他,体贴他,为的就是有一日来辆珐琅金马车人把他再领回去。他不该打仗,更不该躺在这间屋子里。他就该在花园里娇生惯养生活,成日弹钢琴,穿漂亮衣裳,和别人跳舞。
“阿廖沙,你到底是谁?”
春燕喃喃自语,豆子醒来了,她开始哭嚎,因为她要喝牛奶。
“你喝牛奶吗?”
春燕问,伊万诺夫在睡梦懵懂里摇头。
“我不敢给你做别的东西,万一过敏了。我也没功夫温牛奶,大夫说得拿消毒液打扫家里,你们父女俩都吃米糊糊吧。”
米糊糊好了,煮得稀烂,里面加了捣碎的南瓜,最后稍稍调了些盐。小豆子对这一餐非常满意,她吃什么都香,但是伊万诺夫什么都吃不下去。喂完小豆子,春燕拿着勺给伊万诺夫喂。小豆子觉得这场景很好玩,她拍手,满嘴乱哒哒。
“阿廖沙,醒醒,阿廖沙。”
春燕这样呼唤着,他好像有点意识了,也勉强开始吃东西。米糊糊一勺又一勺,吃了点药,伊万诺夫又昏睡过去了,他睡了整整三天,醒来时头痛欲裂。
“我今天要走了。”
伊万诺夫确实好些了,他要去军队。只是他打的仗太多,不过三天,隐形的伤口从十几岁开始蔓延二十余年的时空。哈尔滨的寒风像抽空子扎的钢针,每走一步筋骨都扯着疼——他所有被刀砍过,被子弹穿过,被炮弹轰过的地方都在疼。到军营,满屋子都是抗生素和消毒水的味道,好些人都在戴着口罩“咳咳咳”。
“咳,我们现在来开例会。先来说说德国新党派上台,中央对于远东未来工作的指示——咳咳!总体来说没什么大变动,除了在以下几个方面——咳!咳!”
费多罗夫也在咳,他的嗓子里似乎卡着浓痰,里面有一股炮火味。
“现在我们来请督察组同志进行报告,咳咳咳,中央现在开始大规模肃反,严查作风不端正的同志,咳咳咳——”
伊万诺夫想要集中注意力,但他还在发持续的低烧。他神游万里,力不从心,钢笔拿在手里,满脑子却全想的是春燕在做什么,豆子在做什么,好像他压根不知道肃反和希特勒是什么东西似的。战争警报是豆子饿了的哭嚎,肃反和希特勒是春燕捣进米糊糊里的南瓜。伊万诺夫眼皮在打架,然而他不是唯一的病人——苏军会议室里至少有一半的人在发烧,有些人脑门都能烫的烙鸡蛋,但还在硬撑着出席。
“最近日本热河的行动非常密集,按照远东军特别情况规定,前司令虽不任司令,但不得离开军岗,咳咳咳——”费多罗夫脑门上直冒汗,他现在也在发高烧,都不知道在说实话还是胡话,“咳咳咳,伊万诺夫,你有什么申请意向?”
“我想当后勤。”
全会议室都在发烧,好几个人已经趴下了,费多罗夫摇摇晃晃,脑子几乎变成了南瓜米糊糊。他拿出一份文件,说在去任大使前,批准伊万诺夫去炊事后勤呆一个月,还嘲讽他以后不能指挥军队,唯一能指挥的就是腌白菜堆。
“现在全哈尔滨的烂白菜都归你管,咳咳咳。”
“我能回家吗?”
“回吧,伊万诺夫,回吧,咳咳咳。”
又来了。
伊万诺夫再次感到呼吸困难,他头晕恶心、周身乏力,胃里翻江倒海将要呕吐,他把信折好放进口袋,一步一步往后勤仓库挪。他确实对什么东西异常敏感,所以他疼,太疼了。食品仓库很大,里面层层叠叠全是白菜。一眼扫过去也没异样,只有几颗白菜烂掉了。
“有一些同志腐烂了。”
伊万诺夫把烂白菜捡到筐里端出去扔掉,好多哈尔滨的乞丐来抢。其中有一个三岁的小姑娘,小小的,长着亚洲人面孔,却皮肤雪白,一头金发。她穿着乱糟糟的布片,很明显是被其他人领过来的。
“尤金尼娅,去。”
旁边一个大一些的女孩指示,那女孩过去向伊万诺夫伸手。伊万诺夫回到军营拿了几颗新鲜的白菜,女孩们蜂拥而至拿走了白菜,像影子似快速地跑了。
雪在天上飘扬,女孩子们跑,跑,跑,她们跑过弯弯绕绕的呼兰河支流,像跑过东北大地的掌心纹路。河水源头边,几个伪装的关东军往水里投细菌桶。尤金尼娅被一个大些的女孩子抱在怀里,她看见白色的细菌桶像牛奶桶似的漂浮在呼兰河里。
“牛奶。”
尤金尼娅用手往河那边指,抱着她的女孩子呼吸急促。
“不,尤金尼娅,那不是牛奶。你悄悄的,不要看他们。”
“花姑娘,过来!”
放细菌桶的日军看到了女孩子们,他们堵住了呼兰河的桥,猖笑着招手。
“你过去,让他们摸一下。”
领头的一个女孩子朝身旁一个女孩子示意,那女孩子将要哭出声来,但最后还是挤出笑容过去了。她过去,其中一个日本军解了裤带把她带到河畔旁边一个枯草堆里,几分钟完事后又招呼了另一个人。另一个人过去,好在也没做多少为难,不一会就让那女孩子蓬乱着头发出来了。日军放行了,女孩子们低着头过了桥。
“以后不能来呼兰河洗衣服,这里的水脏了,也不能喝了。”为首的那个女孩子低语,她看了那太阳旗一眼,像见了粪坑里刺眼的污秽,“从现在起,我们吃所有东西,都得煮烂了才行。”
雪在天上飘,像纸钱。
纸钱在天上飘,像雪。
“老爷,老爷啊!”
娜塔莎·阿尔洛夫斯卡娅穿着丧服出来的时候,王行长在看,琼先生在看,达官贵人在看,天津卫的寻常百姓也在看。花圈围成一个高高的牌坊,上面写着“音容犹在”,底下一个金发女人梳旗盘头,穿白麻布衣服跪在棺材前面号丧。好漂亮,真是好漂亮的一个尤物,娜塔莉亚这个雪堆砌出来的珍宝,她有如玉巴掌鹅蛋脸,腰身盈盈一握,世上再无情的男人见了她都要垂怜。她跪在那里啜泣,眼睛忽闪忽闪,泪水似撒盘的珍珠儿,发丝颤一下就把人的心活活颤碎了。
“这就是天鹅公主啊。”
天津卫的孩子们感叹着,惊奇着。他们从小就听过这个“天鹅公主”的故事。二三十年前军阀乱战的一个冬天,海河口子边来了一辆金马车。马车是珐琅做的,由四匹白马拉着,顶棚由宝石镶着,一路由一个车夫驾着。打开门,一个宫女抱出来了一只小小的天鹅,天鹅扇动洁白的羽翼,变成了一个公主。天鹅公主要找一个驸马,天津卫的男人都疯了,因为他们都想要公主,而她又是一个真公主。他们往海河边扔珠宝,珠宝把海河都要填没了。
“天鹅公主最后嫁了老军阀当小妾!”
“不对,天鹅公主最后被一个开银行的买了!”
“你们说的都不对!天鹅公主最后被——”
“快别乱说了,这女人死了三任丈夫,克夫,你们别把她晦气染上了!”
大人们捂住孩子们的嘴,嘘了一声,但眼睛还是忍不住看那“公主”。她这样美丽,怎么会克夫呢?她是个公主,她怎么会有晦气呢?然而这样美丽的躯体,却有一双孩童似的脚,小得畸形,小得可怜。
“老爷,您不明不白死在南京,妾身要随您去了呀,老爷!”
棺材黑黢黢的,娜塔莉亚几度要哭得晕厥过去。她哭得发疯,唱冗长又古老的号丧词,唱着唱着还要拿头在棺材上磕、撞。几番下来,棺材角细细密密全是她的红血,她又说要殉葬,又说要三年守灵,那悲痛程度叫在场所有人为之动容。
“老爷,老爷呀,你死不瞑目呀!”
娜塔莉亚的号丧已经近乎于一种凄厉的嚎叫,而吴行长的尸体尚且摆在灵堂里。他的眼睛被针线硬撑开,里面塞了两颗黑卵石,好像他正瞪大着眼睛注视他的妻子。死人被硬塞了眼睛,然而,死人旁又密密麻麻摆了没有点眼睛的纸扎人。童男童女,灯奴马夫,花红柳绿,灰蓝袍子……纸扎人脸色惨白,上面涂了两团红胭脂,但全没有点眼睛,叫人看了阴瘆得慌。
“琼先生,你干嘛呢?”
道士在旁边敲着东西焚香炉子念经,王行长本来想转头对琼先生说话,结果发现琼先生在低着头偷看《东京经济报》上的日本对东三省药物出口贸易额。王行长暗自用胳膊捣了他一下,琼先生猛然回过神来。
“结束了?要吃丧菜了?”
“吃什么丧菜,别人在灵堂前面哭得死去活来,你在看什么?”
“王老板,我今早发现一件蹊跷事:最近日本的药企大幅度对东三省出口药物,而且还有出口限制。难道东三省最近有闹瘟疫吗?”
“没有吧,哪来的瘟疫?”
“东三省在清末的时候闹过鼠疫,死伤严重。”
“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东三省已经好久没瘟了。”
“这奇了怪,为什么日本要在那里囤药?你刚才想跟我说什么?”
“我是说那个女人,她脚也太小了,似是裹过。”
二人正悄声谈得热烈,一身形丰满的女仆冷不丁出现在他们身后。她凑近轻声笑道:
“先生们,丧礼还在进行,二位交谈不休,莫不是饿了?”
琼先生回头,那女仆贴上来,过于丰满的胸脯蹭在他后背上。未待琼先生反应,她暗自抓过他的手一把摸在自己的屁股上。
“先生,我叫冬妮娅,你饿了么?”
没人会对波涛汹涌的女人丧失兴趣,琼先生急忙把手拿开,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与红脸,王行长将要看那女仆来路,却似在纸扎人的角落见到一只白鼬。他余光追寻过去,白鼬倏尔不见,窜到了棺材背后。
“起棺!”
丧礼结束了,吴行长的儿子和亲属们要抬着棺材出去。琼先生意犹未尽,他连报纸都看不进去了。
“别见色相就昏头,天下哪来白掉的馅饼?”
王行长提醒琼先生,琼先生不以为然。
“勾搭我的女人多了去。她和我上床,说不上生活过得好点。”
“琼先生,这里总归是个是非地。你可否有见周围那些人,怎么这么多留长辫子的满清遗老?烧完纸钱就走吧。”
周遭气氛越来越诡异,长辫子的来客似乎越来越多。天上飘着纸钱,娜塔莎那双“三寸金莲”在他人搀扶下挪动着,与棺材一步步往前迈入坟墓。门外的好些哭丧婆子围上来,又是拦棺又是磕头,她也哭作一团,嘴里又是叫嚷着上吊,又是叫嚷着服毒。
“赶紧走,琼先生!”
“真男人什么时候都能雄起,王老板,稍等我片刻!”
没等王行长拦,琼先生一个闪身过去就找那女仆问联系方式去了。王行长惊呆了,他没想到琼先生在别人家的灵堂都能色性大发。他眼见着那女仆把琼先生领到纸扎人堆里撕扯几下,眼见着琼先生与那女仆打情骂俏。白色花圈围得一道又一道,数十个没有眼睛的纸扎人似笑非笑,但那二人熟视无睹。王行长急得朝琼先生直打手势,结果琼先生还越起劲了。一时间王行长似乎受到了某些冲击,他忍不住怀疑到底是自己这中国人太封建还是琼先生这美国人太开放。他目瞪口呆,硬瞅着琼先生被那女仆牵引到偏房里。
“你们都听过吴行的死讯吗?那些日子他经常外出,结果被绑匪绑了。”
来客要给逝者烧纸钱,每个人走上前去依次给死去的吴行烧纸钱,王行长也上前去烧。纸钱燃烧,他听到了周围人在窃窃私语。
“法医查验出来的结果和绑匪的供述不一样。绑匪说自己用刀刺死了吴行,但法医发现吴行是被人下砒霜后用钢丝绳勒死的。而且尸体被挪动过,法医说有谁拖拽了。”
“真蹊跷,说回来,那个天鹅公主,四十岁了吧。”
“哎嘛,可不?你算,二三十年前就来天津卫,如今可不得四十了?”
“哎嘛!介真是,谁能看得出来?”
“她不是人,她成妖了,吸男人阳气,所以不老。”
“咣啷——”道士敲了一下法器,王行长拜了拜,把最后一点纸钱烧进去。
“逝者安息。”
安息吧,天鹅公主的故事发生在天津卫,混着金银珠宝和下水沟里的海河水。
安息吧,天鹅公主是一个最美丽崇高的故事,也是一个最丑恶下流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