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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第 71 章 ...

  •   哪能那么畅快?瞻园,又是一个无眠夜。
      天还没亮,街边昏黄的路灯和办公室的白炽灯率先苏醒了。办公桌上除了乱七八糟的事务文件,还放着几件女便装与婴儿服;桌子底下除了放成堆废纸的箱子篓子,还有好些婴孩用的零碎东西,比如干奶粉罐头,宝宝油,手帕,尿布,退烧药。
      独自坐在那堆杂乱里,王司令鬼鬼祟祟似做贼,他往女便装的里口袋放了些折好的钱票,而后又拿针线拙劣地把口袋缝严实。可惜他终究不善针线活,缝第一件衣服的时候就把自己的手扎破了。绣花针插在他的右食指侧,结结实实挑出了一截皮肉。血冒出来了,王司令用桌上的废纸包住手指,转头一望针又不见了。他眯着眼睛在地下找,最后在缝隙见了那银色尖锐东西。
      引针穿线,凑活把钱都缝在衣服里,他又从柜子里找出一个男人背的那种行军包一件一件往包里面塞东西。行军包将要变作母婴包,可惜他也没日夜照顾婴儿的经验,所以不知道如何精简东西。等塞完后那包鼓鼓实实,俨然真是要叫人背着去行军打仗了。
      一个抱孩子的矮个女人,身体尚且未能摆脱产后的虚弱,能背得这包逃走吗?
      复杂,迷茫,自相矛盾,他望着母婴包和那缝坏了的衣服,想到自己对春燕说那些“母凭子贵”的论调。他变成了肃亲王,但又不得不吞咽掉这些无所适从的厌恶。“能怀那谁谁谁的种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这王府里的老生常谈何不是他一直以来所反抗的,今日他倒也恬然无耻说这些话了。
      王司令把那行军包背起来走了几步,摇头,而后又打开重理,但是左看右看,总觉得什么东西都少不了。理了又理,越理越乱,他无思绪,干脆提拎着那行军包回家。家门口,王司令一边摸钥匙一边骂自己。他蹑脚从缝隙里溜进来,院子寂静一片。当下每个人都在酣睡,每个人都不知道他回来了,他似乎能在漆黑一片中听到他们长长的呼吸与翻身的动静。没有便衣,没有枪眼,一切都是谎言。这是处交通还算便利的地方,出了门走一截路就能搭电车。
      只要春燕想跑,她随时都可以。
      王司令祈愿春燕勇敢些,大胆些,反抗些。
      “快跑吧,你要是现在带小豆子跑了,我良心就不受煎熬了,快跑吧。”
      厢房门锁着,王司令弓着腰悄悄俯藏在窗台底下看,心中暗自祈求。借着街边灯光透过来的些昏黄,他看见春燕半盖着被子蜷缩在卧铺边缘,整个人好像快要掉地上;而小豆子在熟睡的梦境里掰拉小手,闹腾地在娃娃车里拱来拱去,时而发出熊崽子那种“呼噜呼噜”的声音。
      小豆子睡熟了,春燕醒着么?如果醒着,不如借此进去将她唤醒,叫她赶紧跑,跑得远远的……
      不,她不能走!这母女要留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因为她们和伊万诺夫有牵连。都到这时候了,他怎能为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动那种无用的软弱仁念?他必须利用她们,必须逼着她们见伊万诺夫——可如果伊万诺夫对这母女起了杀心呢?伊万诺夫和一个中国女人有了孩子,她们对他不利,诽谤,损害名誉,威胁国家利益,所以神不知鬼不觉杀人是最好的选择。孩子好处理,拿枕头闷死丢在医院的死婴堆里谁都不会在意;母亲也没有那么难办,枪杀了后找个乱葬岗子潦草埋了就行……
      思绪纷乱,每种想法都像出自一个陌生人的口,他们争辩,却令王司令犹豫踌躇。他焦急地踱步,抑制住自己的哀叹,最终还是把那些东西悄放在厢门外。
      “是谁?”
      王司令听见春燕起身了,遂把两只手揣进兜里,他手指碾着里边烂出来的线头,扣了扣门问。
      “我巡查来了。昨夜可安稳?”
      “一切都好。”
      “那就行,安心呆在这,不要有逃走的念头。”
      春燕不回应,而王司令独自走出家门。天上的孤星褪去,而街市也从梦呓中苏醒。顺着泥泞潦草的路,王司令踏过板车犁出来的小沟壑,而卖炸糖丸子的人推着板车轮从他身边过去。板车“哐里哐当”,上头钉个木架子放锅碗瓢盆和漏勺锅铲,推的时候颤颤巍巍像小山。
      “热丸子,淋焦黄糖汁水的热丸子!吃一口甜掉牙,啊要不啦?”
      菜市到了,摊主架起锅吆喝。火噼里啪啦,丸子接二连三从油锅里滚着热气冲出来,而那烧糖汁的甜味也弥漫在空气中。虽是大早上,可这甜味像是恋爱的响铃。好些个穿学生制服的小伙子一见这摊起了就赶忙排队过来,就等着给自己情人买甜口。铜板扔进盒子里,糖汁浇在人心里。小伙们提拎着糖丸子候在金陵女大的校门前,过会上早课的姑娘们就来了。见情郎,她们捂着嘴偷笑。
      “大早上的,你咋来了?”
      “给你送甜口来了,我知道你喜欢这个。”
      “不过是个糖丸子,搞得像金银珠宝似的。到底干嘛来了?”
      “想你了,来看你。”
      “你原来还记得我。”
      “我又怎会忘了你,只是身已许国,不由己呀。”
      摊位前是一个纯粹的情爱世界。年轻稚气的男女依偎搂抱,小声咬耳朵说这些甜腻的话,四目交接时真要把糖丝从心里拉出来。那男青年好似是要去参军的,身上穿着新发的制服,布料折出的衣服棱子都还在;而那女青年像是大学生,戴着眼镜,手里抱着课本,一副书生样。两人抱在一起吃那糖丸子,说着说着,女青年便泣泪涟涟了。
      “你总这般推脱我,你走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不会上战场!”
      “我答应你。”
      “你不准骗我!”
      “定不骗你。”
      男青年允诺了,女青年却不安抓住他的袖子,硬要他作保障。
      “放心好了,一个新兵想上战场,他们还不要我呢。”
      这对话怎么如此熟悉?当年他从陆军士官毕业离开日本,在火车站的时候不也是这么敷衍画匠的么?女青年掉泪令他想起之前画匠掉泪。在他印象里,画匠是一个隐忍的人,向来是不怎么掉眼泪的。说起画匠掉泪,他就模糊记得一两次,而且还都是他们二人作孩子的时候。在那个雨夜,他见画匠可怜兮兮站在门槛边掉泪,简直要发疯,要冲上前去把画匠一把搂在怀里,但最后却又闷头说了句“我又不是死了,哭什么?”
      真该死。
      “卖菜咯,新鲜的冬瓜黄瓜大头菜芥蓝——”
      随着那糖丸子的板车,拉菜的板车也陆陆续续来了。摊主们在地上铺一块布子,而后一股脑把车上的菜都倒作一堆。这早市的顾客没男人,各色妇人对着菜挑挑拣拣,毕竟她们的丈夫不可能沾染炊事,也不可能动手做其他家务,而提拎着菜篮子的王司令格外扎眼。他见那南瓜新鲜,就问除了蒸还有无其他法子做,结果不料招惹来一众妇人的嘲笑。
      “你一个男人还做饭呢!”
      妇人们团聚一起嗤嗤捂嘴笑,中国模糊不明的父权体系织成她们身上穿着的衣服。她们竖紧高领口,肥绰不便的棉袄盖住每一寸能叫人起淫念的肌肤,而那裹小脚的布子还缠绕在她们头脑里。笑声里,她们挤在一起往后退,烘托出一个扎眼的点——一个穿着轻便马褂的男人提着菜篮子和她们谈家务,谈不被男子所屑顾的鸡皮蒜毛。她们没见过,所以觉得怪,甚至觉得这场景比看见一个穿女人衣服的男人更怪。
      “你把家务做了,你妻子做什么?”
      说不上玩笑,也说不上指责,但这些妇人的言语体现了一种绝对的男女社会性别分工。在这套分工模式里,“承包家务”那就算做了一个家庭的女人,而要做男人,就要担当赚钱养家的要务。按照这一套阴阳持平的理论体系划分下来,一个家的组成必须要有“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那在王司令与画匠的家庭里,到底谁算“男人”,谁算“女人”?
      悖论,这个家庭没有固定的“男人”和固定的“女人”。
      买完菜,王司令提着菜篮子回家。洗菜,削皮,切菜,装盘……当下家里人多,如若有空,他一向都是提前把一日三餐的东西做好随时备着的。茶水,炒笋丝,小米粥,包子馒头,蛋羹,这些都是放凉了也能吃的。除此外,他今天还做了样奢侈的新鲜玩意——南瓜蒸熟,而后连同熟米一起捣烂团成丸子下锅用油焯几下,打上糖汁子可真比那摊上的卖相还香。还未等所有糖汁子给南瓜丸子镀上色,濠镜、嘉龙、晓梅就被依次引过来了。
      “老王,我们今天怎么吃这么丰盛,难道是有什么庆祝的节?”
      “有呗,早市有新鲜南瓜,不琢磨着做些好的真是可惜。能过安生日子,每天都是节。”
      新焯的热丸子从油锅里滚出来,甚至没等到落碗,三个嘴馋的小孩就先拿筷子头一人扎了一个。
      “以后我们能不能顿顿吃这个?”
      “那岂不是要把老王累死?况且炸这个太费油,太奢侈了。”
      “老王现在起得越来越早了。哦,燕子姐!你快来,老王今天炸糖丸子呢——”
      春燕也起来了,她给小豆子温牛奶。晓梅招呼她,她礼貌微笑,说自己喝点粥就行。她复杂地看了王司令一眼,但终究没说话,端了吃食后就仓促离去。没了外人,濠镜,晓梅,嘉龙又开始耍赖了,他们说自己脏衣服堆成山,但又犯懒,所以想推给王司令洗。
      “今天是个好日子,老王你不如把好人做到底。”
      “得便宜卖乖?行罢,脏衣服都放盆子里,之后我一并洗了。”
      懒病得逞,三人都高兴地离开厨房。院子里头阳光很好,嘉龙和晓梅拽着濠镜死缠烂打,叫他这个“发达的关外人”请客买东西。晓梅直接伸手要,而嘉龙还有些挂不住面子,遂把口袋大敞着暗示。
      “濠镜,你咋总有法子搞到钱?你搞钱容易得像喝凉水一样。”
      嘉龙羡慕,濠镜回答得狡黠,眼睛滴溜一转就敷衍过去了。他如此这般,嘉龙和晓梅又开始吵闹了,个个要濠镜请客买东西。
      “趁着我大早上还清闲,赶紧列个单,把该买的都买了。啊哈,过了今早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厨房里最新鲜的牙祭都打得差不多,嘉龙与晓梅架着濠镜走了,而画匠那屋还是没动静。收拾厨房,洗衣服,扫地……日上三竿,王司令好一顿忙活把家里收拾了个干净,可画匠那还是静悄悄的。推开门,王司令悄声走进去,见满地都是“艺术的狼藉”,而画匠正闭着眼躺在床上沉睡,显而易见,他又在昼夜颠倒地作画了。
      “这家伙!”
      坐在床边,王司令轻轻俯下身去,对着画匠耳边嗔怪低语:
      “做家务你一点都不搭手,真惹人生气。你瞅瞅这地上造的全是废纸片子,爱谁扫去吧。衣服上全是墨,你知道这有多难洗吗?”
      画匠没有醒来,他还在梦里。他模糊咕哝一声,而后无意识勾过王司令脖子,像麻雀似的窝在他怀里继续睡。一张一弛,画匠的呼吸平稳,搂着王司令,他沉湎于安稳的梦境。安安静静搂着睡了一会,画匠开始梦呓。
      “花真美,一起去看吧……”
      梦呓着,画匠把王司令搂得更紧了。王司令叹息,把画匠的手臂轻轻移过去,却不料把画匠弄醒了。画匠张开眼,见王司令一把慌乱推开。
      “我以为矛盾过去了。”王司令失望道,“你刚才还搂我来着——”
      “哪有那么容易?只是在外人面前不显露罢了。”
      睡梦里的亲昵过去,现实的冷战又来了。画匠转过身去穿衣服,王司令问画匠昨晚在画些什么,他生硬地说自己接了几个电影广告画的单子,而后就不作多言语了。
      “我回来了,也不必这么辛苦。”
      “我要如何信你?万一你又跑了,届时我没些存的钱,岂不是又落难?最近币制改了,南京政府又要发新钞,我现在一个月单教书才拿几个钱,这哪够?况且报纸上说当下民国政府发不出来工资,你无钱可拿,又要当什么财政部长,要补千百万的窟窿——”
      兵变,暴乱,画匠这次是真被搞害怕了。大小谎言终于带来信任的磨灭,无条件奉献的亲密关系出现沟壑裂痕。同世间所有庸俗情人一样,灵肉情欲也未承受住世事的动乱与责任的高压,由此他们开始僵持了。王司令哂笑,他还有事在身,也无法和画匠纠缠。
      “走了。”
      “走吧走吧,别回来了,真讨厌你!”
      讨厌谁?
      换掉在家穿的马褂,王司令复又穿好洋服出门。出门的时候大正午,叫一辆黄包车坐定,车夫跑得飞快,粗粝的脚板要把地心磨穿。同上海一般,南京现在也有好些电车了,这些车夫为了和大机器赛生意,总是将自己的命逼得更严苛。一场跑下来肺部“嗤嗤”作响,有些人甚至能当场吐血殒命过去。
      “下车吧,爷。”
      军事院到了,车夫靠在一边歇脚,喉咙近乎冒白烟。给完钱,王司令问车夫可要歇息,车夫摆手,说“白日是谋生的时候,不好歇息”,而后又拉着车跑了。他们是中国传统的劳力者,但资本的洪水不会放过他们。自打清朝时口岸开放后,洋人就依次把资本带了过来。他们开设工厂,制造电车,火车,汽车,恶意打压黄包车市场,给整个行业都带来了不小的冲击。
      文明的狂热,资本的洪水。南京街头的外国人面孔越来越多了,王司令心中充斥着一种劫难感。但这种劫难感不是他单有的,因为自“国庆刺杀”过后,军事院的每个人都充斥着劫难感。
      “喏,我们现在都知道是日本人干的,但不知道他们的意图。他们到底想杀苏联人,还是我们?有说要刺杀蒋先生的,如若这样,那性质就恶劣了。”
      “不好说,现在敌探还没逮捕,找不到底细。苏联现在也谨慎了,自己派兵驻守了一处地方,不过我听闻了传言,说伊万诺夫有精神分裂。苏联人想隐瞒这件事,所以——”
      “你知道是日本又怎样,你敢把这帽子往他们头上扣吗?”
      进军事院,每个人都在嘈切低语,他们说了好些掺杂着事实和谎言的猜测,但又无凭证。蒋氏夫妇暂时被保护起来了,但人们还是全身心猜测着那场刺杀,纵使到商定“如何弥补政府亏空财政窟窿”时刻都尚且未能静心。
      国庆节发生无名刺杀,事态真是糟糕到了极致,但提案又把这糟糕推上一层。虽然一夜无眠,早上还兜兜转转做了好些事,但此时此刻坐在会议桌边的王司令可压根不困,因为他听到的话实在是过于“剥削”,以至于他开始怀疑这些做提案的大男子是不是生来就没有母亲与姊妹,纯是父系社会单方面分裂出来的产物。
      “国民政府财政亏空,致使兵晌空缺,甚至引起各地兵暴。在这特殊时节,当下我们提议关闭各地女子学校以节省战时军事费用,并鼓励妇女多生产以弥补劳力补缺。与此同时,我们还可以在各地多开青楼振兴‘妇女经济’——”
      “妇女经济?你管这叫妇女经济?”
      王司令当时在喝茶,几近要被茶水呛一口,然而提案者却未觉有任何不妥。他做了好些“理论上完美的解释”,甚至还说“甘于奉献是中国女性的传统美德”。
      “在女德的呼唤下,中国女性是会愿意为国家作出这些奉献的。”
      “瞧你这说的吃人话,把自己奉献到窑子里倒是成中国女性的传统美德了。”
      “王先生,莫要有偏见,窑姐子也是有志气的。若不信,就去看苏小小,陈圆圆,李香君,柳如是,哪个不是流芳千古的?”
      提案者能言善辩,这诡辩把王司令绕住了。半晌,他开始念叨自己一大早上都是如何在家里任劳任怨洗衣做饭的。
      “我这能算守男德吗?”
      王司令问,结果那提案者却以为他在讲玩笑话,说“一个人这样下去可不得疯”。
      很明显,提案者认为只有男人才算人。
      “是呀,原来你们都知道啊,我以为只有我这种亲自践行过男德的人才知道呢。”
      “您又在开玩笑呢,自古以来只有女德之说,何来男德?况且一个家里干了这种事的都是女人,男人干了岂不是叫人耻笑?”
      “说得很好,但男人女人好像同样都是人。男人这样被逼疯,女人就不疯了?而且当下中国还有千千万万妇女过着比这更疯的日子呢!辛亥革命,三民主义,孙文先生简直白干了。”
      王司令在那些人身后踱步,一个劲骂“妈了个巴子”,到头来越骂越气,因为他意识到一件极其悲哀的事——十几年前,他曾以为北伐战争后中国就可以迎来平等的解放,但如今并没有,甚至还在倒退。当下坐在这会议桌上的男人都是“中国的精英”,但这些中国的精英大多都在一个劲歌颂窑姐子的奉献美德,却不愿意去想想是什么把好端端的中国妇女逼成窑姐子的。
      革命,似乎越革越后退了。王司令摔门而去,当下他是管财政的“王先生”,但他不是什么“文人”,终究还是个“土匪”。文人会冠冕堂皇说斯文话,但土匪不会。土匪是不畏权威的,他能叫所有封建利益磕个头破血流。由此一来,质疑他这土匪身份的人自然不在少数。
      “他是劫持了蒋中正强行上位的。一个土匪最后也来这了,这出身洗不白的。”
      “他以前为张作霖做事,而后叛变,如今又来南京,想必又是军阀分裂。”
      “迟早要落马,落马后就要被五马分尸。”
      龃龉独行,王司令能感受到人们投过来的白眼与讥讽。他没有出军事院,但是耳边听到的低语是那么多。他们眄视,怜悯,发笑,觉得他滑稽可怜。他被这些目光与猜忌照射着,他不由得想到宴会上的伊万诺夫。
      “咔哒——”
      锁上一间空会议室的门,王司令靠在窗边回味这种诡异的感觉。他大概能猜到伊万诺夫为何自杀——这个人被权力毁灭了。
      好吧,毁灭,毁灭也是生活的常态。王司令当下不知伊万诺夫经历怎样的毁灭,但他能理解伊万诺夫自杀的选择。他甚至有一种模糊的感觉:如果有一天他也处于伊万诺夫的境地,他也会选择自我了结。压抑吗?困惑吗?迷茫吗?如果连这么强大的人都不可避免要遭受毁灭,那么其余人也逃不过此宿命。好吧,毁灭,毁灭就是活着的常态。只要人存活,就不可避免要遭受毁灭。
      “伊万诺夫,你聪明,你一次都没有输过,但我和你不同。我总是输,输对我而言简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但是我不会被击垮。我可以一次次被粉碎,一次次再重来。我奔向毁灭,但我还是会活着,直到毁灭也奔向我。”
      太阳高升,光芒刺破王司令的瞳孔,他又要变成老虎。他压抑着那种蛰伏躁动的兽性,劝告自己不要被情绪左右,要理智,要决绝。这不是什么大无畏英雄主义,这是他个人和虚无主义抗争的态度。
      “王老板!”
      屋外传来急促的叩门声,王司令回过神,他打开门,见上气不接下气的琼先生。
      “琼先生?前些日子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我以为你今日休息呢。”
      “这时候哪有心思休息?快走,王老板,快随我去印刷厂!”
      王司令原本想要把提案筛明白,但琼先生不由分说就拉着他上了轿车。琼先生掌方向盘,轿车跑得飞快,好几次拐弯都差点要把王司令甩出去。王司令觉得自己晕车,结果到后琼先生又一脚急刹车,叫他脑门不偏不倚撞在前边座椅上。
      “琼先生,你赶死活投胎呢!”
      王司令咒骂,但顾不得解释的琼先生拉着跌跌拐拐的他往前跑。待进那印刷厂的大门,王司令见焚烧铁皮桶子里有冲天火光,而那些新印的报纸成捆落在地上,显然即刻要被焚烧。抬头看,印刷厂围满了苏联人,有外交大使,舆论公关,官媒记者,还有好些荷枪实弹的苏军——《都美实报》,这是日本报社在南京发售的报纸,而今正在被焚烧。
      “王先生,这些报纸造谣远东司令伊万诺夫精神分裂,还砍杀日本军队官员伊势月先生。为了防止造成恶劣的国家政治影响,我们有必要采取一些措施。”
      一个面相和善的苏联使官对王司令解释,而后又意味深长对王司令和琼先生补充一句:
      “南京政府还是很识相的,没有乱讲话。我们和日本的关系一向不好,但不知和美国好不好。”
      “谁允许你们在使馆外的地方带兵?你们这是侵占!”
      王司令走上前去,而那苏联使官微笑,轻轻将他拦住,把南京政府批的官方拦截文件给他看。
      “哦,当然是权力。权力允许我们过来的,蒋先生也应允。王先生,至于接下来日苏如何,那就是我们自己的事了,与您无关。您只需把印刷厂的这些纸屑灰打扫干净就行。”
      “您这话里有话。”
      “是啊,苏联全方面承认中共,一个月后就要与南京政府全盘断交了。”
      报纸继续被焚烧,苏联使官走了,王司令把琼先生拉到一边悄悄言语。
      “苏联和南京政府怎么会突然宣布断交?我没见任何官方文件——”
      “今早下的决议,还没来得及通知,待我们回去估计也就差不多了。南京政府一直在剿红匪,国际舆论很大。现在苏联全方面支持中共,肯定算是和你我树敌了。”
      听到这,王司令发现琼先生也话里有话,但他没有显露,继续若无其事听琼先生说。
      “您还要继续选举吗?还有一个月苏联就要与南京政府断交,您索性放弃拉拢苏联那张选票吧!您不如完全倒戈美国与其盟友。远东大防线就是祸害啊,您要是继续和伊万诺夫保持来往——”
      “确实。琼先生,你提醒了我一点,我确实要抓紧时间去选举了。不过我和苏联也不是完全冲突——我也是支持□□抗日的。”
      “中美是一根线上的蚂蚱”,这是琼先生想要说服王司令认同的假象。当下的美国已经想作那吃掉中国的黄雀了。听完这话,王司令已经摸清了琼先生心思,也清楚对方为何要把他拉到这印刷厂来看这“苏联的恶劣”了。毕竟琼先生是个聪明人,他不会显露自己想把对方完全拉到美国的阵营中的意图,所以要先好好演一出合情合理的感情戏。
      琼先生,好个琼先生。
      王司令心里暗想,而琼先生又提及了他当前这土匪身份的事,其目的显得更加刻意。
      “说到选举,您要怎么洗白自己土匪的污名?美国公关在此定能助你一臂之力。”
      “再说吧。”
      话说完,琼先生对王司令的脸色一下子由坦诚变得提防,但这提防没有维持太多,几秒的功夫又换上笑脸。毕竟都是生意人,不会撕破脸,但该怎么样都清楚——这就是王司令和琼先生的“友谊”,他们确实算朋友,但终究还是矛盾的。
      “行啊,王老板,再说吧。”
      一日未曾好好休息,和琼先生这种彼此提防的“友谊”也令王司令感到困倦。纸灰飘散,他捡起一张被焚烧一半的报纸,见上面报道了死去已久的东南军阀“孙传芳”。依次读来,上面不免有好些怀念,甚至是刻意吹捧。这就是舆论,它甚少为真相说话。毕竟时间会改变真相,所以舆论不描述真相。
      “吃斋念佛,虽为军人却为善心者……这胡说八道呢,孙传芳我还能不认识?当年被我在东南打着跑的,也不过是尔尔军阀一流,一个匪徒。”
      当年不被人爱戴的会复被人爱戴,被人憎恨的会叫人遗忘憎恨,再往后走,谁都要变为一抔尘土,都要被遗忘。王司令知道孙传芳这人有功有过,但心里嘀咕着这报纸上对其的吹嘘。嘀咕着,他灵光一现,想到了当时于鸡鸣寺遇到的那个怪道士。
      那道士是不是说他有什么火阳命,还说他和道门有缘来着?
      道士,真是个好身份啊。孙传芳吃斋念佛当善人,他不也能如法炮制,去半路出家修个道?四川道观那么多,谁说他之前一定在那里做土匪了,就不能于什么峨眉山青城山做个修身养性的道士?再者信息闭塞,人闻天下事也就是看看报纸。报纸的舆论公关,重在编造,他能编自己是王一刀,难道就不能编造自己是王道士?
      能靠王道士解决的小事,哪需要赖着美国?想了一会,王司令开始打起“入道门”的主意了——这可真是个洗白土匪身份的好法子。他想了想计谋,遂开口问琼先生。
      “琼先生,你经常去梨园,可知里面有什么扮道士的角?他们那些男角是本身长发,还是接那种假发片子?”
      “自然是假发片子。”
      “我听闻有好些人去梨园找那师傅作扮相。”
      “是有,戏剧钟情者会喜欢自己扮角色,给些钱雇个师傅就好。”
      “介绍一个呗。”
      琼先生不知王司令为何问这么一出,但还是推荐了一个手艺老道的扮相师傅。回去的路上,琼先生关切王司令到底要不要和美国站成一队,结果王司令硬是不给明确答复,问的全是什么“扮道士用的假发片子”。
      “王老板,你今日怎么突然对看戏有了兴趣?”
      “苦闷啊,最近日子过得太苦闷,我真得找些新鲜乐子。”
      投其所好是琼先生的长处,一听对方最近喜爱看戏了,他就和对方侃天侃地。又是梨园,又是诗文,又是艺术,等车到了瞻园,耳朵里灌满这些文雅之事的王司令二步一跨就向琼先生挥手告别,下了车独自朝那附近的秦淮河梨园走去。进门,王司令给了些钱说明来意,叫来扮相的师父,说自己是被琼先生推荐来的,问这道士怎么装。
      “琼先生?我可知道的,他是老看客了。他推荐您来,想必您也是戏台的钟情者。您当下是要扮京剧,淮剧,粤剧,潮剧?”
      “哪个剧都不扮,就那种真道士。我以后得好生扮一段时间呢。”
      “那得接假发片子。”
      “接呗。”
      “还要穿道袍。”
      “穿呗。”
      “现在弄?”
      “行啊。”
      不涂白面,不化粉彩,扮相师傅没花多少功夫就按照要求做完了接假发片子的活计。等穿上道袍,道鞋,拿上拂尘,呵——!镜中所见真是个“道士”,哪有半分“土匪”的样子?
      “王道士”瞅了一眼镜子大为满意,而扮相师傅说还未完工。
      “客人,还没盘头呢!”
      “不搞了,我不讲究,拿发绳随便扎几道就行!世人皆矛盾,我独自逍遥啊——”
      说罢,“王道士”拿起拂尘潇洒一挥,哼唱了句编造的台词,而后披头散发朝家那边的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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