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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4月11日晚,山下佽终是回来了,一进门就火急火燎要求厨房做宴席,要有一屋和食,还要有一长桌西餐,接着又说找艺伎,游女,还得找会跳西洋舞的姑娘。
      饭菜刚摆好没多久,大腹便便的托克逊就进门了。他见山下佽如此殷勤,便哈哈大笑。托克逊笑,山下佽也笑;托克逊吃刺身,山下佽也吃刺身;托克逊吃烤鸡,山下佽也吃烤鸡;托克逊说什么,山下佽也就跟着说什么。恐怕托克逊放个屁,山下佽也要硬憋出一个屁来。
      酒过半旬,托克逊已经有些上头了。他操着一口怪里怪气的日语,提议山下佽今晚来个“东西结合”,让那些艺伎跳康康舞。山下佽大声称赞,说“托克逊先生着实有艺术造诣”,遂让那些艺伎脱掉袍子露大腿跳康康舞。但跳着跳着,托克逊又乏味了,说还想找些新奇乐子,否则就“不同意和大阪的贸易协定,升上去的税得全算在日本平民头上”,而山下佽说“平民都很有忍耐性,再苦的日子都过得下去,加税也无妨。”
      “托克逊先生,实不相瞒,这次我找您来,是想问一番话。您也知道,我是一直负责对岸事务的,可现在这孙文同其野党贼子....托克逊先生,《辛丑条约》给美国赔了多少钱,您也是知道的。这清廷倒了,美国可也就分不了这一杯羹了....”
      日本平民是死是活与山下佽无关,他关切的是自己能捞到多少钱。
      “我知道,所以山下先生的意思是....”
      就在这时,陪宴的王世子发话了:
      “父亲,您是否记得前些天委托儿子画浮世绘美人图为托克逊先生献礼?儿子无能,实在愚笨,无论如何也学不会这高深的技艺。然而我请了一位高师来,他画的浮世绘,可谓稀奇又稀奇。”
      这虎小子!偏在紧要关头打岔!
      山下佽气的牙痒痒,而本就不想谈论此事的托克逊也趁机转移了话题。他问王世子有什么稀奇,王世子拍了拍手,小画匠便带着纸和颜料登场了。托克逊一看,这哪是什么高师,分明是个毛孩子!
      反差感让托克逊觉得滑稽至极,遂哈哈大笑。既然托克逊哈哈大笑,山下佽也只得跟着哈哈大笑。阵阵笑声中,这小画匠开始挥毫,山下佽定睛一看,纸上出现了一只穿着和服的绿鹦鹉。
      “哈哈,好,好!你这么瘦弱,个子长得这么矮,就像一个日本玩偶一样,却能画出这种东西。来,来,你过来,你叫什么名字?”
      托克逊招呼小画匠到他身边,拉着小画匠的手和他对视,然后,小画匠看到了一个顶着蟑螂头的人。比起之前的驴马猪,还有刚才的鹦鹉,这张脸真是显得更加可怖!他的头部包裹着坚硬的壳,头顶两根须子一动一动的,还有那蠕动的口,一吞一吞的,散发出腐肉的气息。
      “老爷...老爷...庶民我姓本田...”
      “好,好,你还会画什么?我喜欢昆虫,尤其是那种带须子的,长翅膀的。你能画吗?”
      于是,小画匠又画了一只大腹便便,穿着西装的蟑螂。
      “看看,山下,多么古怪又可笑的画啊!我得把它好好收藏起来,这才有东洋异国情调!”
      小画匠看着蟑螂满意的蠕动了他的口,又抖动了些许他长丝状的触角,最后露出了他的鞘翅,得意洋洋的震颤着。接着他看见鹦鹉不停嘎吱嘎吱,连连附和,还说要把他留在府里,日后有机会“继续为托克逊大人作画”。
      宴饮过后,山下佽带着托克逊去作其他“寻欢之事”了,王世子抓住机会带着小画匠逃出了宴席。这两个孩子悄悄摸摸走到了山下府后门,翻过墙后,两个孩子就手拉手沿着街道一路狂奔。
      “这个托克逊和山下实在是太坏了!原来大家生活这么辛苦,都是他们搞的鬼。我说为什么我成日画画,都还是吃不饱饭,原来都是被他们吞了!我家每个月都要交好重的税,柴米油盐都要交税,简直没有不交税的....”
      “哈哈,这两个又蠢又坏的家伙今晚得到报应了!简直又好笑,又解气!他们都不知道你画的正是他们自己呢!你最喜欢吃什么?”
      “我喜欢吃甜的。”
      “那我们今晚就去买些糖果点心,大把大把的买,好生庆祝下!”
      “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呢,我是应该称你为大人,还是王世子?”
      “什么大人,什么王世子?我只是一个寻常人。我....我随我娘的姓,姓王,又比你大一岁,你就暂且称我为王兄好了。我的名先保密,以后再告诉你。”
      华灯初上,两个孩子爬上屋顶,坐在瓦顶上,看着那车水马龙的东京——历经明治维新这半百年的改革,东京的光亮俨然和那西洋的光亮同等耀眼。灯火奋力的燃烧着,像不知疲倦的太阳,好像这因人造而崛起的光明会永生永世燃烧下去似的。
      “哎,你知道驴打滚吗?”王世子问。
      “不知道。”
      “驴打滚也是甜的,可好吃了,比我们现在吃的这些西洋糖好吃一百倍。但是只有北京才有驴打滚。你知道北京在哪吗?”
      小画匠继续摇头。
      “北京就在对岸!有一天我要跨过这山海,好好的回北平去!到时候我请你吃驴打滚,还有还要吃艾窝窝,豌豆黄,杏仁豆腐,沙琪玛,糖葫芦....我还要带你去后海荡舟,去香山看红叶,还要去那厂甸庙会...到时候,好吃的,好玩的,我们全都来个遍!”
      “可是这些都是好朋友才能一起做的事啊。”
      “我们现在可不就是好朋友吗?”
      在那一瞬间,夜空升起了烟火,那烟火捎着人世间的灯火灿烂绽放。小画匠看着王世子被光雕琢出的轮廓,消散了麻雀的不安,变成了人面。见小画匠不畏怯了,王世子高兴地拍了拍小画匠的肩膀,结果却发现对方眼睛晶晶发亮:
      “怎么了,为何这般看着我?”
      “光都映在你的身上了,你简直就像燃烧的火一样!”
      “你在说什么傻话,我怎么可能像燃烧的火?”
      王世子和小画匠大笑。那天晚上真高兴,而那句“我们是好朋友”尤为叫人高兴。小画匠有了朋友,这对他而言太重要了,重要到成为了他每天生活的盼头。而且自从这“虎老爷”一来,满街的小流氓都不欺负他,都跑的远远的。
      “要有谁敢欺负你,你就报我的名,我一定护着你!”
      王世子的誓言叫小画匠安心。只要有那“虎老爷”在,小画匠就没有那股胆怯劲,也能安安心心画画。而那王世子自从和小画匠成为朋友后,性格似乎也收敛了些,能提的起来些耐性,不再似曾经那般急躁。
      春去秋来,一眨眼几个月就过去了,而在那历史的弹指挥毫间,人世已然是风云骤变。
      1911年10月10日,辛亥革命爆发,清宣统帝发布诏书宣布退位,中国几千年的君统制终结崩塌,可惜不久,革命的果实便被袁世凯窃取。1912年2月,在袁世凯的逼迫下,宣统皇帝溥仪退位。清王朝统治结束,袁世凯随后组建政府并被临时参议院选为临时大总统,成为当时掌握中国最高权力者,中国自此进入军阀分据时代。
      就是在那短短一年的时间,小画匠发现王世子突然变了——这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王世子自从得知宣统皇帝退位后便变得异常勤勉。除去完成日常的功课外,他每天还要看很多艰深晦涩的书。有些书是汉文写的,像什么章太炎的《正仇满论》,康有为的《孔子改制考》,《中华救国论》;有些书是日文写的,像什么福泽谕吉的《脱亚论》,《通俗国全论》;还有好些大部头索性是西洋文写的,比如伏什么泰和孟什么鸠的。
      不过王世子有好几个教书先生,汉人,日本人,西洋人都有,所以小画匠对此也不以为然。然而也不知是不是那大部头书读的太多,王世子那段时间总是嚷嚷着头疼。这上绘画课的时候,就索性把笔一扔,然后倒在桌子上耍赖。
      “这怎么能行呢?我都教了快一年了,你看看你都画了些什么——”
      “我这不都画完了?喏,朝阳出海。”
      一看,一条墨水画的粗线,一个歪歪扭扭的半圆,好一个朝阳出海,这太阳怕不是要丧了命,比穷人的钱包还要瘪。
      “那这呢?”
      “这叫猛虎出山。”
      一瞧,纸上一团黑。好一个猛虎出山,黑压压的深山老林里,老虎怕不是都被那武松打尽了。
      “小先生,我可求你饶了学生我,学生我是真的学不会。你每天来找我,就坐阴凉地喝茶,白拿工钱补贴家用,我也不遭这罪,这对你我岂不都是美事?”
      这“小先生”一叫,小画匠就知道王世子又要耍赖了,但他态度也非常坚决:
      “我怎么能白拿你的学费,这岂不是昧了我的良心?”
      王世子拿着画笔叫苦不迭,说“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坐在那桌板前像屁股着了火一样,一会又说“墨不好”,一会又说“笔折了”,反正就没有安生的时候。画着画着,王世子居然用狼毫笔把纸戳了一个洞。
      纸面豁开,王世子和小画匠对着那黑洞面面相觑,两人一时语噎。
      “怎会如此?”
      “不知道啊,这玩意压根不经画!”
      “唉!你!”
      小画匠连连摇头,他拿出规尺,让王世子把手伸出来。王世子虽是不情愿,但还是照做了,手刚伸出来,接着就是结结实实的两下。
      “你这打的也太狠了!”王世子疼的直甩手。
      “你这记性也太差了!我都说了描本的时候要轻点,慢点,结果你还是屡教不改。唉,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你就在那边看着我画吧。”
      春天,山下府的樱花全开了,反正王世子拿笔也是浪费纸墨,小画匠就索性他示范怎么画花。他静坐在桌板边,闭气凝神,用极细极柔的笔触把花一朵一朵的勾勒了出来。
      “刷——刷——”
      屋外樱花掉落,小画匠画的是如此专注,如此忘我,他身上好像呈现出了一种静到极致的力量和气场。这是一种水滴石穿的安静,在有限的生命里,人总是或多或少感受过这种安静的,大抵是飞鸟过云山,又或是白雪压旷原——
      王世子被这安静迷住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王世子好奇的打量着纸上的花朵,“你这画的简直像舞剑一样,好像都没沾染什么,但力道又全在纸上。我也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反正就是——”
      “因为我画的很多。自拿画笔至今,我怕是画了成万的花,我不需看,花就在纸上。”
      “那你为何总是这样安静?你性子总是慢吞吞的,说话也轻柔,干什么事都心平气和的。真羡慕你,我觉得我就不行。我这几日,可真是浮躁得很。”
      说完,王世子懊恼的站起身来。他把书架子上那几本大部头都扔在地上,道:
      “这几天看的杂书可叫我烦死啦!”
      “你在看什么?”
      “章太炎说‘夫今之人人切齿于满洲而思顺天以革命者’,固不得不行;康有为说自立是“求速灭亡”,而立宪可以避免“革命之惨”;福泽谕吉说‘百卷外国公法不敌数门大炮,几册和亲条约不如一筐弹药’,意思是要穷兵黩武。这卢梭,伏尔泰,又说这民主共和。我都不知道他们哪个说的是对的,好像都对,又好像都不对,一蜂窝在我脑子里吵架。”
      “民主...共和...这都是什么?”
      听着听着,小画匠发现王世子头上多了一双毛茸茸的虎耳朵。他感觉奇怪,因为他一直看王世子是人面。
      “你的头上怎么有了老虎耳朵?”
      “什么?”
      王世子大吃一惊,他赶忙用手盖住头,连说是小画匠看走眼了。大约片刻的功夫,这虎耳朵就又不见了,由此,小画匠觉得自己是真的看走了眼。
      “你总说头疼,也许是近日太过勤勉了,不妨休息下?”
      “我休息不得,我现在觉得休息就是浪费时日。”
      王世子指着自己的辫子道,“前些日子我走在街上觉察自己被人议论,有说这辫子怪的,还有说这辫子野蛮落后的....当然,还有更难听更过分的,说这日本应该渡海割了对岸所有人的辫子。”
      “有辫子又何妨?”
      “何妨?你生于此,长于此,是不会明白我这异邦人的感受。都说这国如何宏伟,这江山何等壮丽。可如今...我的国好像病了,但我又不知道它病在哪。你说这辫子,是要,还是不要?”
      “我也不知道.....”
      “确实,谁都不知道。但有一点是明了的,那就是“不能有皇帝”。我从小生在王府里,最恨这皇帝和王爷,就是他们欺压我娘这样的平头百姓翻身不得。现在皇帝倒了,我也终究要回去。”
      “回去作什么?留在东京不好么?”
      “东京好是好,但北京没这么好。我近日总是听山下佽讲共荣,倒也觉得有理。假如有天中日共荣了,那到时大家都过着平等的光明日子,不必受那西洋人的欺辱,也不必受那战乱的苦。”
      “真好啊,平等的光明日子。”
      说着说着,小画匠也开始期许那“共荣”了。在他心里,“共荣”就像眼前轰轰烈烈的樱花一样,每朵花都开的平等,每朵花都开的光明。
      “也许再过两年,我们就可以等到那平等的光明日子了!”
      “是啊,再过两年!”
      再过两年。
      两年很快就过去了,但是,没有什么“平等的光明”,只有更加贪婪的黑暗与野心,还有更加深重的苦难与腐朽。送走了一个皇帝,还有另一个皇帝,还有千千万万的皇帝。
      1914年,日本日国政府决定以归还青岛作为解决满蒙悬案的交换条件,夺取德国在中国山东的权益,扩张独霸计划,实现“共荣”。最终,在小池张造,山下佽等人的带领推动下,日本拟定了《对支政策文件》。1915年5月25日,袁世凯在《对外支持政策文件》的基础上,正式签订《二十一条》。
      献荣,共荣。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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