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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第 12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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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小寡妇,知道你眼睛差,谁知道差到这个份。王嘉龙,上药!”
那个叫王嘉龙的青年人把一坛子药酒“哐”得摆在桌子上,一群记者在旁边“咔咔咔”闪镁光灯。药酒是无毒的,宪荣给她推了一杯。她勉为其难地喝了下去,顿时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烧灼。她想看宪荣到底要耍什么阴招,但自己的胃却在翻涌。她低下头,见肚皮上好几层恶心的脂肪像蛆虫蠕动,又像海浪啃噬她本来的皮肉。她想要拼命拉扯裙子盖住自己肥硕的肚子。可那些脂肪并不是静止的,像被赋予了生命从她的腰腹蔓延,一路爬到胸口,又顺着背脊往下缠绕。她伸手去掐,想要把那团恶心的脂肪揪下来,可手指插进去就像陷入一堆温热又滑腻的尸蛆里,她忍不住干呕了一声。周围那些记者却没有丝毫异样的神情,依旧“咔咔”地拍照。她难道发胖了吗?她难道变老了吗!她不再坦然自若,惊慌失措地掐着自己肚子上的肉,终于忍不住尖叫出声——
“啊!”
娜塔莉亚浑身冷汗从天鹅绒床铺上一坐而起。凌晨三点半,窗外黑漆漆的,什么声音都没有,只能听见自己胸腔里那颗心突突狂跳。她僵着身子坐了半分钟,最终还是选择在抽屉里摸到那支静脉注射器和一管德制Heroin。她呼吸好急促,慢慢站起身把驱血带绑到自己胳膊上。拽紧,把针头捅进静脉,一股冷静的液体流进她的血肉。无助和愤怒消散了,孤独也消散了,一种超然的惬意涌来。Heroin,Heroisch,这个词在德语里指“英雄”,注射它的人能感受到一种英雄般的欣快感。她躺在床上重复这个词,躯壳魂飞魄散,瞳孔里小小的紫色圆环半径扩大了……
世界本是孤独的,每个人都局限于小小的圆环半径生活。
1933年六月,罗斯福总统站在白宫的半径里,他能眺望到生机勃勃的美国初夏。前几天,罗斯福总统收到了阿尔弗雷德·F·琼斯等一众在华美国经济顾问的报告。该报告描述了当下中国华北,上海等地经济状况,希望能请总统出面□□国际银价,并且促进中国经济改革。阅读完毕后,罗斯福扶着金属拐杖从桌子边站起来眺望白宫外的花园,但窗外的风景却无法让他的胸腔畅快。
“叫斯图尔特过来,我想问他些关于中国和琼斯的事情。”
约翰·雷登·斯图尔特,乍一听很陌生,但若是提起他的中文名“司徒雷登”,那很多中国人便熟悉了。司徒雷登算是知名的在华人士,他自1919年起担任燕京大学校长,后来长期负责燕大管理事宜。1928年燕大与哈佛大学合作组成了著名的哈佛燕京学社,司徒雷登就是在这时与琼先生相识的。那是琼先生对燕京学社创办一事很热忱,曾向司徒雷登推荐诸如许地山、钱穆、吴文藻等学者来燕大任教,二人由此建立了联系,但要说他对琼先生有多了解,那也着实不见得。彼时司徒雷登为燕大募捐之事暂时返美,罗斯福总统宣召他进白宫问询对华事务,他也只能根据自己的了解言说。
司徒雷登站在学术的半径里,他给予了琼先生一个积极的评价:
“据我了解,琼先生做事很严谨,向来有理有据。如果他写了什么有关中国的东西,那一定是有考察有理由的。”
“确实,这也是为何琼斯曾经能作全权驻华大使的缘由。可你知道为什么他后来又被罢免了吗?我很惜才,在他被罢后依旧允许他在中国政府担任经济顾问的职位。我本希望他有长进,可如今却写出这种东西给我看。”
罗斯福把经济报告交给司徒雷登,并让秘书安排白宫例会。
“你们这些留在中国的大专家们都有问题,因为在中国,所以眼光全都盯着中国那一小小的半径。你在燕大担任校长这么多年,以后有接受琼斯工作的可能,所以就留下来好好听华盛顿这些人对他的意见吧。”
华盛顿的人站在白银的半径里,他们与琼先生政见不合。
白银在美国是一个长期的大问题。虽然在1930年代美国资本已经掌控了全球白银产量的约三分之二,但国内的银矿产业规模实际上相对有限。这一行业年产值大约3200万美元,甚至低于当时花生产业5200万美元的年产值。不过受益于美国的选举制度,七个产银州的人口在参议院中占据十四个席位,由此组成名为“白银集团”的政治势力。自十九世纪起,白银集团不断在国会推动有利于银价的立法,并先后促成了1878年、1890年和1918年的要求美国财政部大量购入白银资产的法案。1929年大萧条爆发之后,欧美等国都出现了严重的通货紧缩,白银集团主张美国政府应该利用白银促成“有控制的通货膨胀”,这和后来的美国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的经济理念相切合,于是白银集团跟着得势,集团势力如日中天。琼先生当初被罢免全权驻华大使基本是白银集团的主意,而罗斯福总统暂时倾向白银集团,所以现在逆流而行的琼先生必然又要“官降一级”了。
“真是一派胡言,白银下跌是美国经济大萧条的主要原因,就是因为银价暴跌而导致中国为首的用银国家市场购买力下降,这几乎等于限制了世界上一半人口购买外国商品的能。,现在提升银价可以促进亚洲购买力提升,从而大幅缓解乃至于一劳永逸地解决美国生产过剩的问题。琼斯怎么敢请愿美国□□银价,与中国共同进行货币改革?我们美国人难道要对低等的东方人扮演慈悲的撒马利亚人角色吗?”
“美国必须大力提升银价,银价低下也促进了中国本国工业的发展,中国人转而购买廉价的国货,这侵害了美国工人的利益,并为美国创造了市场竞争对手,这是绝对不被允许的。”
美国对中国的一些固有态度,从1933年起就没有变过。
例会的言论一边倒,美国民主党内华达州联邦参议员毕德门是反对声最大的,他甚至说琼先生是被蒋中正收买的“中国间谍”,而罗斯福总统应该立即把他叫到美国来交由军事法庭处置。罗斯福总统并没有听信毕德门的建议,因为他知道留有琼先生这种与中国政府交好的政治角色也是必要的,但他还是给司徒雷登提了个醒:
“回中国后对琼斯好好传达,叫他审时度势,切勿逆流而行。”
“您的意思我明白。”
“美国对华需从长计议,琼斯不能再任政治职位,但也不能让他离开中国,毕竟我们要珍惜每一个对中国了解的人才。你可了解南京的大学有什么空缺?”
“国立中央大学历史人文部有空缺。”
“你推荐琼斯过去,我也会写私信对蒋总统说明的。接下来美国要防范日本经济势力膨胀,所以虽提高银价,但依旧会给予中国财政支持。琼斯将以学术界顾问的身份协助美国的财政支持落地,让他发挥过往长处与蒋政府保持交好,但不要沾染那么多政治性质。”
美国站在白银集团的半径里。
这就是彼时美国发生的一切,而琼先生还尚且不知道自己在和美国“逆流而行”。他孤零零站在英租界汇丰银行的银价公告板前等待,而宪荣并没有如约出现,再一次,所有人都消失了。公告板前的交易桌围成一个半圆,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交易员站起来把公告板上的银价擦掉,然后用粉笔写上更高的数字。“美国什么时候把银价涨起来的?”“今早上开市。”“不可能,我已经上交了报告。华盛顿那边肯定会出面□□银价,怎会贸然涨?”“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只是标数字的。”诸如此类无意义的对话让琼先生感到沮丧,还有一种深深的背叛。他等啊等,希望有谁能告诉他一个确切的消息,但却等来了杨格的一份电报。
“华盛顿那边已决议提高银价,孔祥熙代表财政部要向美国提出抗议,但怕是无济于事。我们收到罗斯福总统指示,在日后中国经济改革工作中‘不会将您涵括在内’。很感谢您的辛劳付出,日后有机会再合作。”
几天前才谈论的同僚,转眼间就翻脸不认人了。
如此无力,如此荒谬。这些天来他东奔西走,无论是明面上奔往上海和南京与同僚求资金流,写报告求美国帮助他度过危机;暗里他用尽所有身价协助成立远东贸易等公司,想尽一切方法与盐业银行对抗,可是如今只有他站在这危机的半径里。美国背叛了他,同僚背叛了他,永远都是这样,所有人对他都是利己的,都把他当工具人,有用有用便捧着供着,没用便弃之如敝履。
琼先生独自离开汇丰银行,刚出门就闻到了一股大烟的味道。他抬头,见马路对面的大烟馆来客如云,心想自己要不要也去烧一锅大烟抽下去找一些英雄般的欣快感。要去吗?反正抽一次也抽不死,还能忘记眼前所有不愉快。
“煎饼果子,十八街大麻花,耳朵眼炸糕,油条……”
有个地摊郎吆喝着蹬板车过来了,高油高糖的香气也跟着的声音一道儿飘了过来。板车还没到近前,一股子浓烈的油香味已经钻进琼先生的鼻子里。油炸面点的甜香,焦香,糖香,芝麻香和面糊麦香在他鼻腔里萦绕。初夏的租界街口本就热些,这股热气把弥漫的油温味散得更匀了。炸得金黄酥脆的大麻花,裹着糖霜和芝麻!又高又膨的大油条,外焦里软!还有那刚出锅的薄脆,如果能全炫嘴里,那该多是一件美事啊。
童年时的琼先生穷困潦倒,能吃点糖油混合物简直是天堂,这也让成年后的他养成了一个癖好:糖油混合物不能吃贵的,不能去租界的起士林西餐厅吃昂贵的西式糕点。贵就没那种感觉,精细就不好了,就得廉价,量大,好吃,还要高热量。
天津的很多地方食物都满足琼先生的这种要求,所以比起南京,琼先生更喜欢留在天津。
抽什么大烟?多犹豫一秒都是对天津糖油混合物的不敬。美妙绝伦的糖油混合物阻止了堕落与死亡,站在天津街头,琼先生暂时忘记了白银、美国、还有找不到人影的宪荣。他口水流半尺长,抽大烟的想法也忘了。“呵呵,这个一斤,那个也包几份,多多地称!”琼先生阳光灿烂地笑,他拦下板车一顿横扫,最后带着一堆油炸食品满意归去。
琼先生就是这种人,只要有糖油混合物,世界就能暂时放晴。
“这是不敬,大不敬。”
在得知美国要提高国际银价以扩大对华贸易势力后,日本行动很快。日本外务部情报部部长天羽英二在参见裕仁天皇时将美国的行为定义为“对帝国日本的挑衅”。在天羽看来,日本在东亚具有特殊的经济责任,任何西方列强妄图对中国采取技术或财政的支援,都被日本视为挑衅行为。裕仁天皇紧急召见内阁商议,并推出了对美国的经济反制措施:首先,满洲国要完全废除银本位,实行金本位制度,这样可以避免银价暴涨对满洲经济造成冲击,同时借助黄金汇率稳定本国控制区货币。在中国本土,日本将通过控制伪政权、扶持□□等方式推动中国华北弃用银本位,转用与日元挂钩的货币,从而削弱南京国民政府的财政与金融控制力。对于持有大量白银的银行,日本必要时将用军事力量进行“白银强征”。
“帝国的意思是,华北地区可能会从天津盐业银行开刀。”
川岛芳子站在日本帝国的半径里,中日友谊会后,她将这消息传达给娜塔莉亚。英雄般的欣快感消散,药物让娜塔莉亚困乏无力,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怎么可能?盐业银行不仅有日本华族的巨额储蓄账户,也几乎是日本在天津乃至整个华北的影子金融工具,一切秘密的汇兑和军费暗流都在盐业银行的账簿里,可当美国这个庞然大物采取经济行动的时候,盐业银行瞬时就变成了日本一颗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
娜塔莉亚站在日本野心的半径里。
这么多年来,她东奔西走,明面上运转盐业银行为满洲提供白银和汇兑渠道,做华北盐税、棉纺和铁路收益的各种抵押借贷;暗里她掩护关东军秘密转移军费、收购华北的白银囤积投机,可如今日本背叛了她,满洲背叛了她,永远都是这样,所有人对她都是利己的,都把她当工具人,有用有用便捧着供着,没用便弃之如敝履。她接受了这种规则,也用这种规则对待她人,但是现在的娜塔莉亚想要吃东西,Heroin加大了她的饥饿感,她发疯似得想要吃很多糖油混合物。如果吃这么多糖油混合物——
“吃这么多糖油混合物,还是女人吗?猪吧。”
1884年,16岁的沙俄皇储尼古拉在谢尔盖大公婚礼上调侃黑森大公国来的几个贵族女眷们。这些姑娘们各个长倒三角身材,腰板笔直,肩膀宽得能扛木头,有一两个的个头都快要一米九了,却还在往嘴里拼命塞糖油混合物。看着看着,人群里走进来一个纤细到难以置信的身影:一个穿着雪白礼裙的公主出现了,裙子顺着身形垂落下来,叫她像一朵轻盈的雪花。公主的肩膀的架子特别薄,几乎看不到骨节起伏,腰围尤其细得惊人,仿佛用一只手就能轻轻握住。更关键的是她不像旁人那样胡乱往嘴里塞糖油混合物,而是用两指捏着一小块,带着厌烦的神情慢慢地送到唇边。尼古拉痴迷地望着她那细窄的肩膀起伏,胸膛里忽然涌起一种占有的冲动,他恨不得走上前去俯身对她耳语,问她愿不愿意成为他的皇后。
这就是沙俄的皇后,这就是她和阿廖沙王子共有的亲生母亲。这个女人身架子又细,有窄,又高,还有严重的厌食症,但她那副一碰就要断裂的身子反倒成了一种致命的美。在娜塔莉亚印象中,皇后很少吃东西,每日与拉斯□□研究神秘学与玄学,除此外倦怠冰冷的面孔就没有笑过。沙皇痴迷她束进镶珠紧身胸衣里的细腰,痴迷她走路时衣摆轻飘,痴迷她纤细得像一阵烟。宫廷里的、城市里的、乡绅家的俄罗斯女人们视其为风潮,她们跟着皇后节食束腰,把自己勒进越来越紧的胸衣里。有人饿得昏倒在宴会厅里,有人勒断了两根肋骨还咬着牙不肯松松带子,但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这是一种病态”,也没人矫正皇后的厌食症。娜塔莉亚费力地抓了抓脑袋,她不知自己为何会突然想起自己母亲的故事来。狼吞虎咽的女人们比老奸巨猾的男人更令人作呕,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无法忍受女人齿缝里褐色的糖块残渣,也无法忍受她们颤动的双下巴和油光发亮的脸颊,这是——
这是一种针对女人的骗局。
小豆子像小马驹似地喝着牛奶,她小手抱着碗咕噜咕噜喝,嘴边沾了白白的一圈。牛奶很快见底了,小豆子顾不上擦嘴,哧溜”一声吸掉最后一口,然后伸手够爸爸盘子里的苹果瓣。伊万诺夫递给小豆子几瓣软的,她嘎嘣嘎嘣就吃下去了。但这些还不够,因为她一天要吃五顿,除却一日三餐,早上和下午都要再加顿零嘴,例如鸡蛋羹,米糊糊,核桃仁,碎枣子。吃饱后小豆子也不闲着,她每天要在海滩玩很长时间,晒好长时间的大太阳。
一日一日,小豆子越长越结实了。在海边,春燕就没有遇到过比小豆子长得还大还壮的孩子。小豆子顶着一头乱乱的卷发,两条小肉腿走路“噔噔噔”的,肚子凸出来一个圆,皮肤也黄黑黄黑的,站在沙滩上活像一个缩小版的李逵。海边有好些和她同龄的男孩,他们也被有闲有钱的父母带出来晒太阳。甭管中国的,外国的,这些小男孩子都被骄纵惯了,养成了爱打人的毛病,然而他们每个都不是小豆子的对手。小豆子长得比他们足足大一圈,每次那些小男孩抬起手要打人,她就会率先一个巴掌扇过去。
“妈妈,有人打我!”当小男孩们哭嚎四起,春燕就知道自己该过去道歉了。小孩嘛,本来就是互相打着玩,说几句就行了,但有些太太就是会阴阳怪气说“富贵的女孩都不会养得这么野蛮”。一个富贵的女孩从出生起就要保证面庞的白皙,得关在阁楼里大门不出。一个富贵的女孩从出生起就要保证身形的娇小,最多一天吃两顿,还不能吃饱。
“这么养,你们的女儿不生病吗?”
“生啊,生很多病,可女孩儿不就是娇弱些才好嘛。”
为什么全世界的人,甚至是女人,都不愿意让女孩好好吃饭呢?为什么女孩不能有一副强壮健康的身体?不吃饭就长不壮,爱生病,由此她们就会被人轻而易举捏在手心里。如果一个女孩长得很健康,很强壮,那她就会在男孩打人的时候先扬对方一个结实的巴掌。但是她并不会“美丽”。小豆子刚出生时是一个很美丽的婴儿,但自从来青岛后,她慢慢变丑了。她越长越高,越长越壮,明明是个很小的孩子,五官却开始往奇怪的方向发展。她有一双睫毛飞翘的灰眼睛,但又长着黑乎乎的霸蛮眉毛;她有一张中国式的圆脸,但又长着一个高直的毛子鼻子;她的嘴很怪,唇形薄薄的,像个男人;再看她的头发,更是半点不听话,卷得一簇簇乱糟糟黑乎乎,让人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是漂亮还是丑陋。他们只觉得小豆子长得很怪,也不知道她爹妈怎么想的。
小豆子的爹怎么想?
伊万诺夫觉得自己女儿可长得太好了。
“看看,谁家孩子吃饭这么懂事的?一点不挑食,又不生病又爱笑,长得多结实啊!腿长胳膊壮,能跑能跳能打人,多好啊!”
小豆子的妈怎么想?
春燕觉得自己女儿越长越像王一刀,她最讨厌的就是这种长相:一对霸蛮的眉毛,一张肉乎乎的圆脸,还有一张喝酒时“滋溜滋溜”的薄嘴。
来青岛后,伊万诺夫的闲暇像大海上行驶的船只一艘一艘的来了。从海边回来后,春燕决定同伊万诺夫一齐把家里的床单被褥做一番清洗晾晒。吃过午饭,小院阳光正好,风里带着一丝凉凉的海味。院子中央支起了两根粗竹竿,几条晾衣绳绷得笔直。湿漉漉的床单拎出来滴着水,春燕和伊万诺夫各自抓住床单的一角拧干,然后用力一抖把布甩开。
“豆子爹,我害怕豆子长得比你还高,到时候你老了,她一巴掌呼过来——”
“急什么,届时我会求饶的。倒是你,比我矮这么多,嘴还硬,以后怎么办?”
床单甩开抖得干干净净,伊万诺夫个子高,走一圈就把洗好的东西都搭了上去。
“以后真是不敢想,豆子长大得有我两个高了。以后变成老太太,我就怕她把我提起来像牛奶瓶子一样甩。我是她妈,我才不和他求饶。她要朝我呼巴掌,我就讲她‘不孝女’。”
“你这个主意好,我惠存,以后老了用。”
“豆子爹,你已经老啦。就说那个叫‘之桦’的小姑娘吧,我原先以为你会和以前那样冷冷木木的,但那天你明显难过了。你听不得她讲的事情,听不得她小小年纪受苦,所以才在她走的时候给钱,给吃的喝的……人老了就心软了。”
“谁知道呢,可我确实不由自主代入。唉,别林斯基这畜生……”
伊万诺夫站在爸爸的半径里。
“瞧,我说吧?”
春燕用竹夹子把床单和被套一边一边地固定,风吹来,鼓起的布像风帆一样招摇,有一股肥皂香和阳光的味道。小豆子乖乖坐在阳台台阶上翻一本画册,她哗啦哗啦翻,但画册上的字一个都不认识。
“爸爸,给豆子讲一下小熊哇!”
小豆子现在说的话越来越多了,她在一天天长大,而伊万诺夫决定与过去彻底切割。沙俄也好,远东也好,娜塔莉亚也好,还有死去的白马彼得鲁什卡,都是过去了。
“快些回苏联去吧。”
“啊?我们才刚来青岛没多久。”
春燕疑惑,她将要问,小豆子又在叫喊了。
“爸爸,快点,讲一下书哇!”
“马上就来,等一下爸爸哦?”伊万诺夫转身招呼了一声。他收掉晾衣篮,戴上了老花镜,然后把小豆子抱进怀里,“让爸爸看看,这个故事该从哪里讲起呢?”
这个故事该从哪里讲起呢?
天津,张学良坐在昏暗的屋子里沉思,他等啊等,终于等来了一个人影。
“少帅,度假回来了?”
“我已经把大烟戒了,在国外诊所戒的。”
“哦?好事。”
见张学良,那人影笑,样子一如十几年前。
“我现在怎么称呼你,王参议,王行长?你肯定又换面貌了,就叫你老王吧。老王,我一直在看着你,杜月笙说你没死掉,好事,好事……现在美国已经决议要给白银涨价,而日本则要采取反击,有件事情如今只有你能办了。你……你以前不是替我去劫军火了吗?现在再去帮我劫一笔巨额的钱,我现在身体不太好,你过来,我和你细细说……”
那人影走过来,他俯下身,张学良对他耳语了几句。
“为什么不去找琼先生?做这事,他比我合适得多。”
“老王,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啊。”张学良急了,他咳嗽了好几声,“美国和日本如此,琼先生马上就要变成我们最大的敌人了!美国人也好,俄国人也好,日本人也好,这土地上除了我们中国人,剩余的全是外敌!”
“知道了,少帅还有其他话对我说吗?”
“盐业银行的那个女人是条大毒虫,她早些年治疗肺咳的时候就在用成瘾的药,一直没戒掉,以后迟早要把自己弄死。天津的老奉系很多,你放着胆子去干吧,他们都会看在我面子上帮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