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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过道里的怪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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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彻底降临。
漆黑的过道,充满一片宁静祥和的气息。雪花飘落在覆盖宫殿的,终年不化的积雪上,发出极其微小的声音,仿佛是从最遥远最深沉的宇宙传来,陌生而冷漠。
一阵连续的,沉闷的撞击声撕破平常的表象。
咣,咣。
不知死活地碰撞,从最深的一头爬出,躯体血肉模糊,所经之处满是粘稠的血液,给地板画上胡乱抽象的线条。
“咚——”
几乎是竭尽全力的一次,狠狠地撞向紧闭的房门。
过道“走”完了大半,没有谁打开过门。简直要让人怀疑,这座宫殿里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沉睡。
这场漫长的煎熬将要走向尽头,也许,明天早晨就会有人发现过道上惨死的怪物。
一个生命会悄无声息的消逝,唯有窗外纷飞的白雪,冷眼旁观了它落入死亡的全过程。
冥冥中,死神的手轻轻盖上额头,像幼时妈妈的手无比轻柔地触摸上来,带有一惯的关切。
对了,妈妈已经不在了。
爸爸也是。
这个扭曲的、垂死的怪物,曾经也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至少那时,是这样的。
可惜现在,全都不复从前。
最后,小小的信神者幡然醒悟,那只贴过她额头的手,与死神无关,亦不来自亡母,而是一个少女的,肌肤细腻的手。
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环住,抱起,蜷缩在地、面目可憎的自己。
就像是做了一个很久都没有做过的梦,远处轮廓隐约能触摸到清晰的脸,但也仅限于隐约。
不过,少女借着敞开的房间透出的灯光,在弯下腰时,就看清了地上的一团。
双手折断,双腿残留部分肢体也无济于事。红色的肉裸露在外,身体因长期捆绑长成畸形的形状。脸上只有一双眼睛还算好,只有眼皮流出一小股白脓,那是伤口在溃烂。鼻子,耳朵,全部不见,但能看出有过。
另外,口腔内除了半截舌根外,空无一物。
到这种地步,几乎不可能辨别出,她其实是个小女孩。
站在门口的少女牢牢地将她搂住,胳膊圈起怪异的身体,没有要放开的意思。她的皮肤擦过模糊的血肉,留下骇人的污迹。
手放在额头的一刻,少女的面色闪过一道惊异。
惊是惊喜,异是奇怪。
手停在怪物的眼前,留恋地描摹起她的双眼,好像是要把她的眼睛深深地绘入脑海,每一个细节都力求最大限度的还原。
“太美了,这样的眼珠。”少女的金发有几绺遮住脸颊,但她无心去管,只顾打心底里发出慨叹。
在怪物的视角里,少女粉色的唇瓣一张一合,辨不清说了什么。
“我也是刚到这里没多久。等我问一问这里的人,去哪里找药。”
怪物的体型足够小,小到可以一只手轻松地抱在怀里。
少女敲了敲门。
“有人吗?请问能告诉我药放在哪里?不用开门,直接说就可以了。”
隔了半分钟,门后传出声音:“下楼从左数第三个房间。”
“谢谢你。”
“再坚持一下。”少女很执著于带走怪物,小声地鼓励她。
剧烈的疼痛深入骨髓,牵动风干凝结的伤口破裂。怪物不受控制地挣扎起来,疯狂地,乞求摆脱一切束缚。
“再坚持一下。”拍了拍头以示安抚,但效果不大。
心脏干枯皲裂,因四绽而扭曲出诡异的旋律。
胃在痉挛。
是胃里的妈妈在哭泣。
永远忘不了,那时妈妈落下的,柔软的泪水,让她心痛不已。
若是当初能够好好面对。
她不禁设想这样的结局。
还有爸爸,和妈妈一样……
都溶解,消化在肠胃里吧。
这样,也许就能忘掉。
忘掉妈妈亲手割下自己的肉,一小块,一丝丝,喂到她嘴里。忘掉妈妈用含泪的笑眼看着她,说:“只要你能活下去,我的孩子。”
不记得妈妈了,那么吃了爸爸的尸体这件事,应该也能忘掉……
尤其是腐肉入口的酸涩味,沿舌根滑入咽喉,久久难以散去的感觉,最应该彻底遗忘。
突然,抱着她的手臂隐忍地稍作晃动,但还是搂得很稳,很有安全感。
原来少女不小心撞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还差点打翻了那个人手持的烛台。
“小心。”对方立刻扶稳她,出声提醒。
闪动的烛火腾空跳跃,微芒星星点点,照亮一小片黑暗的空间。
怪物张了张嘴,模糊的吐字,混乱不清。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骤然响起,敲响死亡倒计时。
梦醒了。
她看见少女的眼睛好像藏着一帘深蓝的夜幕,紫色的晚风涂抹上致幻剂后,肆意弥漫表面,黯淡了原本荣光尚在的眼眸。
怪物闭上眼睛。
拿着烛台的人对少女说:“你先回去,把她交给我吧。”
压迫感袭来,顶着一种被人不太舒服的凝视的感觉,少女冷静地将怪物交给那人,最后看了一眼死去的怪物,视线全聚集在她合上的眼睛上。
她其实想说的是“谢谢”。但是离开的少女永远不会知道了。
猫头鹰形的古钟木讷地敲响十二下,走廊内回荡起无灵的声响,音色笨重沉闷。
更多的雪花凌乱在宫殿之外,像一个咒语,一个落在肌肤上清冷的吻,掉在独自徘徊的人的卷发上。
他的嘴唇像血一样红,他的皮肤像雪一样白。当他衣衫褴褛乞求宫殿外的守卫放他进去时,那些忠于本职的人立刻换上一副纠结的脸色,他们推脱道:“离开这里!上帝绝不允许一个带枪的乞丐侵犯圣洁的宫殿。”
“我只是一个猎人。”可怜的猎人主动将枪交给他们。他看上去快要冻僵了。
这个守卫收下枪,紧皱的眉头便像弹弓一样松开:“不过还是要看国王的意思。”说完,他转身向另一个守卫递了个眼色。另一人眨眨眼睛,紧接着走进了宫殿。
万籁俱寂的过道,只有断断续续的脚步声迫近。
名为莫兰特的国王,十二点时准时走到了最深的尽头。
年轻的国王少年时便继承了王位,在他父母兄弟全失踪的情况下。到现在依旧顶着一张王子般富有青春气息的脸,开始时臣民们对他浅栗色的头发,青涩阳光的笑脸颇有微词,不过自从他将第一个反对他的大臣的头挂在旗帜上一个星期后,至少是在他面前,人们相对沉默了许多。
在他将钥匙插进沉重的门的锁眼时,感到锁眼被什么东西堵住。
他拿开钥匙凑近一看,是一根戴着金戒指的断指。
门根本就没有关紧,而是虚掩着。有一条长长的血迹透过门缝从內延伸到外,宛若一条诡异的红蛇。
那么,是谁私自打开了紧锁的门呢?
想到白雪平日里天真无邪的模样,莫兰特脸上浮现一抹甜蜜的笑意,认定这是白雪向他开的玩笑。
一个小小的,属于他们二人的玩笑而已。
借助血迹追寻逃出来的人,莫兰特步履缓慢地走到过道。鼻腔内弥漫异常浓厚的血腥味,不停刺激他的大脑神经。
午夜,墙壁上一排装饰的水晶反射出光亮。唯独一枚水晶与众不同,血渍掩盖了它与暗夜呼应的迷人微芒。
一行血字映入眼帘——
“Seeker I'm here catch me if you can.”
就在这时,他的脚刚好碰到了一具冰凉的□□。他脚步一滞,僵硬地保持原来的动作。此时不远处传来的低语,让他意识到长长的过道内还有其他人等着他。
侧目而视,不远处,烛光隐约照出一个女人瘦长的影子。黑发掩遮了她大半侧颜,她守在一扇房门前,轻声道一句:“晚安。”后,房间门便从里面关上。在此之前,能看出她的嘴角一直保持一个好看的弧度。
门一关好,她不动声色地吹灭了蜡烛,靠近莫兰特。
仅凭一个侧脸,莫兰特认出了她的身份。当初若不是白雪阻拦,可能恶毒的继母今天根本没有办法站在这里了。
“晚上好,莫兰特。”她主动向他问好。
“你怎么在这里?”
“想你们自然就来了。”
“你要杀白雪的时候,也是这么想她的?”
“想着要杀她啊。”继母自然地讲,“不过我们现在已经和好。”
莫兰特心里一阵添堵,但还是不忘进行嘲讽:“这么说,她相信了你伪善的嘴脸。”
继母很是无奈地点头附和:“她都信了,你怎么还不信呢?”
“无论你有什么目的,最好不要把白雪牵扯进来。”
目的?
她的目的很简单,就建立在他的墓地上。
楼下有窸窣的动静,从外面进来的。这似乎是一个好时机。
封闭的墙壁断送了外界任何一缕光线,黑暗赋予黑裙隐身般的效果,却埋没不了她眼神中含的光,像淬毒的箭头,正瞄准国王的头颅。她抬起一边手,袖口垂下,并拢的手指掠过蜡烛的一瞬,霎时掀起摇曳的光芒。
“我可以实现你的愿望。”继母退到下楼的地方,任由裙摆拖到地上也没有去提。
“包括,让她爱上你。”
莫兰特愣了一下,闭口不言,随后意味深长地瞄了眼地上的尸体,加快脚步跟在她后面。
一个人恭顺地等候在楼下,刚一看到莫兰特,马上说门外有位猎人请求收留。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猎人……莫兰特拧眉,下意识要出声拒绝,却被一道空灵而短暂的笑声抢先堵住了。
继母一只手半捂住嘴,回头看向莫兰特皱起的眉毛,脸上写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歉意,转而又立刻扭头对捎话的人施令:“留下这个可怜的人吧。”
那个人没有任何动作。
继母难免叹息道:“白雪王后会怜悯这种人的,想必莫兰特也是如此,对吧?”
莫兰特费力地扫掉脸上的阴云,露出一个平和的笑,说:“是的,我恰好也如此认为。”
目的达到后,二人分道扬镳,莫兰特匆忙地回到卧室——不过这次进的是白雪的。
天鹅绒棉被安稳地裹在她身上,连耳朵也遮在头发下,只能看到她白里透红的脸蛋露在外面。他犹豫地趴在床边,慢慢地凑近她熟睡的脸,听到均匀的呼吸声,松了一口气。
脸上很干净,所以应该没有被门后的东西伤到。
连门都没有注意关好,当时她肯定吓得不轻。
倦意和愧疚涌上心头。前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作为国王,他忙着处理的事情太多,渐渐与白雪疏远了不少。
虽然他们本来就不是真正的夫妻。
但是只有在面对她的时候,他的状态才可以说得上轻松。比如现在就能把头埋在她的枕头上,默默欣赏她的睡颜,嗅着枕头上的清香,愉悦地,不知不觉地,睡着。
他们安静地相处了两个小时。
直到白雪忽然醒过来,下意识一掌把莫兰特推开——他的身体又顺势滚了下去。当然,她不是故意的。
坐在地上的人没有很快反应过来,他揉了揉后脑勺的头发,视线逐渐清晰后,看清了白雪手指上的勒痕。
“这是谁弄的?”他担心地问,拉住了她的手。
白雪好像没听到一般,见他没踹出什么大碍,又重新缩回温暖的被子里,只睁大眼睛看着他低头摸着她手的样子。
现在大概接近清晨,落下的雪花变少了,天空不比午夜时的暗沉,透出星星点点的光亮。去外面等一等的话,能看到覆雪的树叶抹上日出时洒下的蜜色,栅栏上会开出小小的金花。
风吹过时,新生的叶子见证枯叶淅淅沥沥地飘零,它们都是死在昨天的寒夜。
白雪不着急睡觉了,她抽回了手,撩了一下黑发,说:“去外面看看吗?”
得到的回复是,被子被重新掖好。
“继续睡一会儿吧。”莫兰特想起未做的事,决定先一步告辞。
离开的时候,他忽略了她一下子黯淡的眼神。
一个人走到自己睡觉的房间,仔细查看过每一个角落,才能确定没有藏匿任何一个仇人。
虚掩的门后,可以出去的不止是一个小女孩。
原本觉得没什么好畏惧的,但搜到床下时,他的呼吸不禁一滞。
一个信封躺在灰尘里,早早地等待他的到来。
莫兰特贴在地板上,伸手够到信封,将它打开。
手刚探进去,触摸到又细又滑的东西,似乎还附着了一些黏腻物。
倒出来——是一缕乌黑的头发,发丝间夹杂可疑的血迹。以及,一张方正的卡片,写有大大的,端正的“A.S”,颜色趋近于暗红的血。
他联系不起来这两个看上去毫无关联的字母。
可沾血的黑发,让他不得不对此重视起来。
就算是有人真的要针对他,哪怕躲在暗处,莫兰特也有把握折损对方。
他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除了房间以外。
过道的水晶再一次浮现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