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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梁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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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沉没到地平线处,大片深沉浪漫的金色光辉被毫不吝啬地抛在黄沙之上,随着不知来自哪个远方的卷风螺旋式散开。
未到过这片土地的人很少知道,这样厚重的金光在黄沙中是有形状的,而且锋利,而且狂野。
在这里生长的人从不在黄沙上阻挡霞光前进的方向,它们像刀子,会沿着畜生的骨形割开皮肉,贪婪地舔舐这荒芜之地难得出现的鲜艳的生气。
当这些霞光已经舔瘦路边倒下的巨型残骸,直至不再有皮肉挂在白骨上,它们变得饥肠辘辘。
地平线处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小点,轮廓深深浅浅三层互相叠印,首先是几个模糊的黑点,然后是状如碳棒的躯干,最后黄沙之上飞出了一条极细的血色长带。
西昌这样的地方极少用红,他们的文化是长在鸟背上,泡在废井里的,那样的文化色调是一种近于云海的藏青,或者说是西王母披肩上的一种翡翠绿。
这根红衣带的主人从黄沙上走来,影子在地上像被一根针拽长拽尖,一摇一晃的。
这是个少年郎,有着少年郎该有的一切特质,悠然肆意,热烈张扬,他干脆利索地在这片尘封千年的土地上,留下一长串足以覆盖漂泊者一生的足迹。
这里倒着一副高耸的参天古骸,头骨和尾肢都早已在漫长的岁月中消弭殆尽,只留下那些生长在天上的残骨,像神庙的巨爪一样牢牢将来人抓在掌心。
它在这里待了太久了。
过去的几千年,这只巨爪一直这样向西北方向张开,在黄沙流转的历史里,它曾经抓住过无数死亡的霞光和日落,这回实实在在抓住了一个鲜活的心跳。
那些柱状的影子在粗粝如粉的风中颤抖,西昌的一切仿佛都因一条红衣带的飞扬而生动起来。
梁垣向流云张开五指,那些霞光瞬间就填满了他的指隙,连带着银色的扳指一起化作了一道流淌的血色。
在身后遥远的云端,一声厚重深沉的嚎叫,从一个沙丘头荡到另一个沙丘头,穿过云,穿过风,穿过那些远古巨兽的古骸间隙,猛烈地砸在他的肩头,被带起的气流仿佛无形中炸成了一束巨大的气旋,黑发就在这股嚎叫中扬风而起。
梁垣握着红笛挡在眼上,强烈的阳光穿过透亮的珊瑚色长笛,在一双深长舒扬的眸子上映出一条浮着红光的亮带,沙漠的风把这亮带鼓地很饱。
他看到更远的地方隐隐约约走出一支很长的队伍,或步行,或骑坐,他们埋头走在这片风沙里。
少年就靠在那巨骸骨上,悠悠扬扬吹起大漠孤烟直的笛音。
这些从西昌上京走出的人马商队,从不在这片离火之地逗留,这里是沙漠,黄沙之下还有炽烈无比的离火,这里的光和火曾经把西王母的坐骑都烤烂,尸首至今还横卧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
他们走在离火之地,是要埋头的,是要完完全全藏在鸟羽衣之下的。
因此当前路上出现一个异装打扮的少年,一个吹完长笛就眯着眼笑望远方的少年,这长长的队伍就缓慢停下了。
他们看古骸的影子交错映在这怪人的身上,却怎么也看不清这怪人的脸,在往后的百年里,这队伍里大大小小的人,在灯尽油枯的暮年兜兜转转又回到这里,聚在黄沙之上的黑夜里,透过模糊的篝火望向彼此百年沧桑的面孔,却依旧回忆不起来此刻的画面。
这个神采俊秀的少年如何从黄沙上来,又如何在残阳如血中离开,竟然没有一个人想得起来。
在商队最前面的那个人向这少年搭第一句话的时候,身后绵延到西昌上京的队伍还不知道一个妖魔要带着他的利器踏入他们妻子儿女所在的地方。
这领头人向沙丘上站着的少年挥了挥手,细沙贴着眼尾刮过,摩挲出粗糙的疼。
这少年突然发出了一声古怪的闷笑,随后两三步从沙丘上跳下来,落地很重,漆黑的靴子深深陷入厚实的沙中,溅出的几点飞沙迷了队旁那只骆驼的眼睛,它立马嗷叫似地甩高丑陋的头颅,铃铛发出清脆的震响。
“我想要它。”梁垣看着骆驼发红的眼睛说。
这让队头头很不高兴,他是个四十多岁的壮汉,身上又裹着一层西昌的鸟羽衣,浑雄壮硕,甩缰绳的动作非常笨拙。
梁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不吹笛子时总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想要,你想要就能要?你看看,”队头头像个肉球一样围着骆驼拍了几下,他的手掌和骆驼背一样又粗又厚,拍出的声音十分沉闷,“它吃灵源河的河水,能背着上京最大的木偶,穿过西王母的离火之地,你看看......”
队头头一边说一边不耐烦地挥手,身后随从的几个高大的人都压着眼睛,最近的四个三十多岁的胖高个稳稳地背着半人高的木箱,中间的骆驼上似乎骑着个三四岁的小孩,全身裹着翡翠色的鸟羽衣。
梁垣又笑了,这次他是垂下头笑的,黑发被缭在半空,眼尾却上扬地恰到好处,这让他的笑看起来像是鬼神才会表现的笑。
他在那笛子上来回抚摸了两遍,然后把它递给了队头头,又示意了一下那头骆驼。
队头头的手握在长笛上,他看了看折散的珊瑚色红光,又抬起眼皮看了看梁垣的影子。目光就在少年半眯的星眸和他肩上飞着的那条红衣带上来回流转。
“你是什么人?”
声音不是队头头发出的,梁垣正摩挲着指间的银扳指,他偏过一点脸向后面望过去,那骑在骆驼上的小孩撩起一点面纱。
这是个少女面孔的侏儒,唇红齿白,眉目间一股清冷感,脸上用大片的墨绿色胭脂点着形如鸟怪的妆容,看起来不过二八年华,但整个身体却像缩水了一样,异常地短小,跟个孩童无异。
梁垣迈一步上前,那骆驼两侧的两个汉子马上挡在了前面,队头头全身匍匐地跪了下来。
这少女揭开了面纱,后面一排排的随队陆陆续续跪下,生人惧怕沙漠下的离火,他们却把脸深埋黄沙上,虔诚恭敬地像拜祭神明一样匍匐在地。
残阳如血,这一队长长的的影子变成了血红色,在大漠上被拉得很长,很长,也越来越深,越来越宽。
梁垣静默在血色的天空下,风把发侧的两缕极细的辫子扬到身前,发丝贴着左侧的身子,勾出半个残影。
他恭敬地俯身了,说,“梁垣。”
少女放下了头纱,又问:“你从哪里来?”
梁垣道:“东末。”
他听到了一声很轻的叹笑。
东末,东末,东末在离火之地的那一边,在几千年前的灵源河里。自从有了沙漠,也就再也没有了东末,背着少女的骆驼摇摇晃晃向前走了两步。
“把笛子拿回去吧,西昌的勾栏里什么外地的杂耍都做不起来。”
队头头恭恭敬敬地起身,笛子又回到了梁垣手里。
“在西昌,没有比人更好玩的杂耍了,但是你太高了,太高的人是没有好运气的,”少女似乎在看远方,但是黄沙的尽头还是黄沙,事实上什么也看不到。
她说完这话就往前走了,骑在骆驼上,“沿着队伍往回走吧,骑着骆驼,只不过别在沙漠里吃了它,它才几岁而已。”
驼峰上的货物被解下来,队头头像个绿沙丘一样缓慢移动,回风很快看到了一柄反射着白光的弯刀。这弯刀的刀口相当锋利。
梁垣握住了缰绳,少女身后一大队人稀稀拉拉站起来,继续他们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的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