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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蝴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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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一二三,我们一起荡秋千。
荡进山,荡进云,
变成一个小神仙,
小小秋千真快乐,心儿跟它飞上天……
一只蝴蝶扇动彩色的翅膀,擦过少女的眉骨。
她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过去,一蹬脚跳下秋千,弯起袖子,轻手轻脚走到它停留的花蕊旁,一点一点把并拢的手掌伸过去,想要捕捉这个漂亮的生灵。
忽然身后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
“让它飞走吧!”
慌乱中,少女触碰到了花朵的茎叶,花瓣颤抖,那只蝴蝶重新扇动起翅膀,飞到她即使跳起来也够不着的地方去了。
她很不满地哼了一声,叉腰转身,气鼓鼓道:“傅文心,你赔我蝴蝶!”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旁边多了一个矮个子少年。少年的眼睛圆润而明亮,就像把太阳藏在了眼底,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的眼睛,他笑起来,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微卷发丝贴着面,与满天春色一起,映入少女眼中。
她愣了一下,心跳好像停了一瞬,而后如擂鼓般快速振动。
“你吓走了我的蝴蝶,傅文心,你得赔我一只!”可少女的气还没消,又把自己的要求重复了一遍。
这时候,她注意到了少年手中折了角的书,泛黄的书页被风卷起,哗啦啦作响。
“你又偷偷在看‘闲书’了?”她惊叫了一声,马上用双手牢牢捂住嘴,手掌拢成一个喇叭状的圈,小声道,“我绝对不会告诉傅阿姨的,我发誓!嗯……这次看到什么好故事了?快和我说说!”
没扑着的蝴蝶被抛诸脑后,新奇的故事取代了它的位置。
少年找到一块高度合适的石头,坐在上面,偷偷攒下早餐钱在旧书店买到的书籍摊开在他的膝上,他抬起一只手,遮住正午有些过于刺眼的阳光。
也顺手帮她挡出了一片阴影。
“蝴蝶……”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少女,“那我就讲一个关于蝴蝶的故事吧。”
她浑然没有察觉到少年多停留了片刻的目光,扯着少年的袖子,催促他快点开始。
他的目光下落,停留在字里行间,找到了一个用红笔特意做好的标记。
握起拳头,抵在下嘴唇处,少年模仿学校里那位上了年纪的语文老师的样子,重重咳了一声,沉声说道:
“东晋时期,玉水河边的上虞县祝家庄,有一个姑娘叫祝英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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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祝英台的哀恸下,风雨雷电大作,坟墓爆裂,英台翩然越入坟中,墓复合拢,风停雨霁,彩虹高悬,梁祝化为蝴蝶,在人间蹁跹飞舞。”
少年合上书本,目睹天际包裹住黄昏最后的光芒,一点阴影落在纸面,不断扩大,直至他必须凑的很近,才能勉强辨认出纸面上的文字。
他们尚处于懵懂的年岁,对于爱情不甚了解,可少年依旧敏锐地察觉,在讲到祝英台女扮男装进万松书院求学时,身边少女的眼眸无法掩饰地亮了一下。
“祝英台若是活到了现在,她不用装成男孩子的样子,一样可以去上学。”她唯一一次打断,就是在提出这个观点的时候,“傅老师在课上说过,现在依旧还有很多孩子没法读书,但比起以前已经很好了,我们是幸运的一代!”
少年温和地笑笑,把手中的书翻到扉页,上面有一个很潦草的签名,属于这本书的上一位拥有者。
这位拥有者的字迹并不算好看,却很工整,他用铅笔一笔一划,在行与行之间,给不认识的字上标记上了小小的符号。
他无法看懂,就去询问自己在学校当老师的父亲,才知道这是那位自创的读音标记。
父亲的眼神里似乎带上了悲悯和惋惜,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摸摸儿子的头,告诉他外面的世界远比他想象得更大。
少女若有所思,用一只手托着腮帮子,一只手撑在身后。
收工的农人背上器具,拖着疲倦的步伐走向炊烟升起的老屋。
他从那块表面被磨得十分光滑的山石上站起来,远眺这座小村庄的出口,他们的父母告诉过自己的孩子,那里有更大的城镇、更好的学校。
赶羊的小孩光着脚,沿田埂跑过他们身边,叼着草回过头,大声喊道:“傅四眼!快回去吧,你家院子门口围了好多人呢!”
少年和少女交换了个眼神,拔腿就往回跑。
不知怎地,他从心底腾起一股慌张的感觉,一瞬间某一块位置好像空落落的,像是什么联系突然断了。
还有好几米的距离,他们已经看到了院子门口看热闹的一大群人。凭借着瘦小的身形,他们轻而易举地挤过密密麻麻如烟囱般站立的邻居们,凌乱的院落,破碎的玻璃散落一地。
啪。
他手中的书跌落地面。
那些人低声讨论的话语传入了他的耳朵。
“作孽啊,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
“……听说是有个混混装作买书的样子敲门进去的,一点动静都没有,还是傅先生把窗玻璃砸破了,旁边才听到声响,可人那时已经没了。”
“小学里教书的那位傅老师?”
“是啊,平时多老实的一个人,我家娃最喜欢上他的课了,这是得罪了谁啊,要被这么……”那位经常给他送小零食吃的邻居皱起眉头,仿佛想起了什么惨不忍睹的画面。
“呀,文哥儿!”她一低头,就看到旁边一个小小的少年,他正处在拼命长身体的阶段,身板像抽了芽的枝条,变得细细长长,但没有人会觉得他很虚弱。
邻里都知道,这是学校里闻名的全科状元,学习成绩好体育更好的那一种。
可现在,他的脸色发白,让邻居忍不住想伸手扶一把。
他咬紧了嘴唇,微微颤抖的双手变得一片冰冷。
“诶,文哥儿,节哀……”
旁边少女的双眼猛然剧烈地收缩,大人把话说得都很隐晦,她却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大滴大滴滚烫的眼泪落下来,滴在她胸前的衣襟上。
周围人纷纷附和、惋惜,他在阿蓝抽抽噎噎的哭声中,麻木地抬起头,看到母亲从拐角处走来。
他知道,被墙挡住的那条路,再过一个巷子,就是警察局。
一向注重形象的母亲此刻却披散着头发,她的裤脚沾满了泥土,还有点点褐色的痕迹。她的鞋带散了,袜子也似乎没有穿好,可没人会笑话她。
风掠过他的身侧,架在鼻梁上的镜片起了一层白白的雾。
母亲失魂落魄,抱住了自己和丈夫仅剩的联系。
“马上就要毕业了,文哥儿,下半年我们搬家吧……”
春日傍晚,路灯亮起,照出一小片昏黄的区域,他却只感到刺骨的凉,从未像此刻这般恨,铺天盖地的仇恨将他整个人席卷。
在学校里被每一位老师挂在嘴边表扬的少年,第一次感受到了无能为力。
此后,他变得沉默,昔日里张扬的少年,渐渐被阴郁取代。
他抗拒与他人的对话,可那些窃窃私语依旧会传入他的耳朵。
“那就是傅老师家的孩子?真可怜,这么小就没了爸爸……”
“听说他妈妈一直在申请调岗,想搬到别的地方去……”
“……这也难怪,他们一直住在这里,心里多不好受啊。”
哒,哒,哒。
他无声地站起来,打开门,看到了抱着一袋苹果的青梅。
少女结结巴巴地说:“我妈妈说,给你家送些苹果。”
她马上又补充了一句,“很好吃的!”
他看向少女的身后,虚掩的房门缓慢地挪动,背后有一双眼神躲闪的眼睛,刚触及他的目光,马上就挪开了。
门砰的一声关上,少女吓了一跳,把红麻袋塞到他手里,拍拍胸脯。
“这吓人的风!”
他不置可否,手上沉甸甸的分量,打结的位置戳着他心口,连带着里面跳动的心脏也在一阵阵发疼。
一个人的眼睛是不会骗人的。他不说话,只是一直看着少女的眼睛,一直到她从不好意思变到不解,伸手推了一把,“你怎么了?”
她怔了片刻,猛然缩回了手,慌张地解释:“我、我是看你每天都把自己闷在家里,觉得你可能需要和人说说话,你不要误会,不是,不是……”
不是什么?同情吗?那为何你们都找各种理由送东西过来,为什么支支吾吾,一看到我就停止交谈?
整条走廊上,唯一开着的半扇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在少女眼前毫不留情地合拢。
母亲被惊动,来不及放下钢笔,从书房里跑出。
她也是学校的老师,丈夫走后,抚恤金的流程手续还需要很长时间,她就又找了一份夜校的工作,以维持自己和儿子日常生活的开支。
“谁送来的苹果?”母亲看到了他手中抱着的袋子,“我刚刚好像听到阿蓝的声音了,文哥儿你……”
她看了一眼少年阴沉的脸,叹了口气,把钢笔搁到旁边的书架上,蹲下来与他平视。
“文哥儿,我问你,从前你养的小鸟被野猫叼走了之后,爸爸是怎么处理这件事情的?”
少年的目光凝固了一瞬,低头回答:“我哭了两天,爸爸……”
他说出这个词语时,很明显地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艰难。
“爸爸那两天都没有打扰我,却时不时往我的书里、枕头下藏几颗糖果,渐渐我没那么难过了,他还找来我的好朋友,拉我去看庙会。我的注意力都转移到别处去后,很快就和从前一样了。”
“那你的朋友丢失了一件很宝贵的东西,你又会怎么做?”母亲温和地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他愣了一下,想起了更多父亲说过的话,“爸爸说过,情绪是需要及时清理的。他很伤心,肯定需要足够长的时间发泄,我、我……”
少年乌黑透亮的眼珠转了一轮,“我可以等他回来。”
“你瞧,”母亲温柔地说,“阿蓝也知道你需要独处的时间平静下来,这么多天一直没来找你,你们以前可是一刻钟都分不开的……文哥儿,当周围的人对我的态度并不单纯时,大方接受他们的好意,不要去理睬那些恶意,但你首先要学会分辨,谁才是真心对你的那一个。”
少年突然全身泛起战栗,再也忍不住眼泪,捂着脸开始啜泣。
从很小声开始,回忆一点一点浮现。
他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