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鹤书》折酒三两银

25、一生芬芳

　　如果想让别人答应一件事情，不少人会在前面加上一两句话描述自己不太好的处境。心理学上把这称为示弱效应，就是指在示弱后,会产生一系列对感情有正向促进作用的效应，给对方带来极大的心理优越感。

　　舒鹤在厨房洗碗的时候，余少倾一个电话打到了傅文心家的座机上。
　　傅先生嗓门邦邦响，“你还知道给我打个电话？！”

　　座机听筒漏风，老房子就那么点大，舒鹤把水龙头关小，凭借自己不错的听力，可以听到听筒里余少倾不咸不淡的声音。

　　“听起来您精力很旺盛，那我先挂了。”
　　“别别别……”傅文心的声音立刻像火苗一样矮下去，他攥起拳头抵住嘴唇，用力咳了几声，“这下你满意了吧。”

　　余少倾说：“您缺什么吃的用的，尽管和陈梓说，要是钱不够用了，我晚上就给您转账。”
　　“你当我从前是白混的吗？我什么都不缺！”傅文心声音渐渐又高了起来，“我有地位有名声，学生们每年都会回来看我，除了你。补品礼物什么年年都寄，但就是不肯来见我。”

　　余少倾没有接话。
　　他几乎要摔电话了，可气到巅峰的时候，语气忽然软了下来，“少倾，你是我最得意的学生，我看了你新演的电视剧，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在表演上那么有天赋。”

　　“这次我记住了，那只是一场戏。”余少倾冷冷道。
　　老人怔了神，岁月把过往的记忆都刻进了他的皱纹里，他缓缓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对不起。”

　　舒鹤彻底把水龙头关上了，他拿边上的干毛巾擦了擦，拉住走到门边的姜椿的手腕，朝她摇了摇头。

　　“少倾出演《秦淮》的时候，因为不是科班出来的，对于出戏和入戏的概念很模糊，经常把秦淮的人物情绪带到现实中来，她自己却没有意识到。现场的表演老师有几位发现了她的问题，想去点破，都被傅先生拦了下来。傅先生觉得，少倾这样的状态，人物与她融为一体，才会呈现出最好的效果。所以电影拍了多久，秦淮就活了多久，哪怕是杀青之后，她也还时不时会走进那个状态。”
　　“那个时候她就像有两个人格，而那个心理变态只喜欢作为秦淮的那一部分，为此不惜用那种手段……”他连那位青年导演的名字都不想提，“如果我晚一点到或者没拦住她，不，还是不要有这个如果了……”

　　那位导演几年前被举报非法贩卖违禁合成药品，因为数额巨大，至今还蹲在监狱里。
　　“还没进去的那几年他四处找少倾的麻烦，害她几乎接不到戏，后来大概是有新欢了，才放过了她。”舒鹤揉着太阳穴，“事情能变成这样，傅先生其实是要负很大责任的，所以少倾一直不肯来见他。”

　　啪。几张稿纸飘到了过道上，姜椿蹲下来一张张捡起，递给了跑过来的陈梓。
　　“橙子姐在看什么……”

　　陈梓拿燕尾夹把纸张都夹住，这才递给姜椿看，“在书架上看到的，是傅先生写的剧本大纲……他还保留着手写的习惯。这些少说也有几万字了吧。”
　　舒鹤就着姜椿的手看到了封面。傅文心的字就像印刷厂里刻的板一样，横平竖直，间距统一，可他心忽然漏跳了一拍。

　　他走到傅文心的身边，从老人手中拿过发黄的听筒。斜斜照进来的阳光把老人的每一道皱纹都加深了阴影，他不忍地移开视线。

　　“少倾，是我。”
　　电话那头一直听不出太多情感的声音终于缓和了下来，“我不知道你也过去了，怎么没告诉我？”
　　“半公半私。之前和你说的那个综艺想请傅先生出山，让我来探探口风。”舒鹤淡淡说。

　　这话也不全是真的。方才在饭桌上舒鹤已经问过傅文心的意思了，姜椿本以为这位一生优秀作品无数的老前辈会提出很多要求，没想到傅文心答应得十分爽快，连舒鹤都愣了愣。

　　“他答应了，是吗？”
　　“嗯。”
　　“知道了，我会推掉我这边的邀请的。”

　　“少倾，有个事情我必须要告诉你，”舒鹤抓着听筒，飞快说道，“你还记得《一生芬芳》吗？你在‘那件事情’后接到的第一部戏，剧本上的编剧写的是‘沈灰埠’——那不是别人，那是傅先生的马甲！你如果不信，我可以把手稿借回来，你认得出他的字的。”

　　狭小厨房的出水口落下一点水滴，落在洗碗池的铁壁上，当的一声。

　　余少倾在第二部电影开拍前临时退组遭到网暴，又有人趁乱从中作梗，一时间无人敢找她拍戏。
　　如此压力下，她还能坚持不退圈，不是因为运气好，而是她早已宣布封笔的老师，拿着熬夜赶出来的剧本，动用了自己积攒了几十年的人脉，终于找到一支愿意接手的团队，和她签了一份系列电影的合约。

　　如果说《秦淮》的基调是灰色的战乱时代，那《一生芬芳》就是耀眼的阳光色。小众单元剧文艺片，讲述的是裁缝店女老板视角下，普通人靠自己努力创造不平凡的故事。
　　这大概也是傅文心对余少倾的无声祝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余少倾再也没有说过一个字。

　　姜椿可以想象出那个坐在片场角落隔绝出一块区域、板着一副生人勿近表情的身影。她连休息的时候都保持着很好的仪态，这是在拍第一部戏时被耳提面命了无数遍后养成的肌肉记忆。
　　她一直试图把秦淮从记忆中赶出去，但又一次次发现，那个倔强的民国女子如影随形。

　　老式挂钟指针背后，机械齿轮转动，咔，咔，咔——

　　她好像捂住了嘴，声音闷闷的，“阿鹤，帮我问问他手术的时间，我提前告诉统筹去调整通告。”
　　舒鹤转头，“对了，您要做什么手术？需要我帮忙联系下熟识的医生吗？最近换季生病的人不少，医院的床位也紧张。”
　　傅文心侧过脸给他指了指，“喏，这边，最里面的这颗牙齿松了，要做个小手术换颗新的，社区里诊所要收我两百块，两个小时搞定。”

　　舒鹤再去听听筒时，只有忙音嘟嘟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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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就是这样，棚内录制在上京，外景的话会根据嘉宾来自的地方调整，市内活动节目组会统一安排交通工具。我们邀请傅先生，是因为您有丰富的文字创作经验，也在娱乐圈中工作了很长时间，所以我们想请您担任这一季的副主持……”

　　“没问题没问题。”傅文心爽快地说。
　　“傅先生没有助理，具体安排可以发给我的助理……嗯，辛苦了，再见。”舒鹤拿回手机，简短交代完事情后看向姜椿，“录制时间暂时定在开春之后，我没法一直留在淮城，能不能拜托你……”

　　姜椿拿过边上的电话记录本，整整齐齐写下自己的手机号、姓名和住址。
　　“傅先生需要帮忙随时可以打我手机，我是自由工作者，家住在松陵路那边，开车过来只要二十分钟。”

　　“好好好好……”傅文心在堆成小山的食品牛奶中找落脚的地方，朝姜椿招手，“你太瘦了，挑点东西带回去吃吧。”

　　送出去的礼哪有被客人带回去的道理。姜椿坚决不肯，最后傅文心像孩子一样发了脾气，“我一个人用不了多少东西，不然就全扔了！”

　　舒鹤深知不服老的傅文心一旦决定了什么事情，几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就像那时《秦淮》的选角一样，傅文心在看过余少倾的表演后，果断提前关闭了试镜通道，根本不管其他大大小小没来得及赶上的演员用各种手段找他求情。

　　“牛奶都留给您，您记得每天晚上睡前要喝，其他的……阿椿，来，你挑点自己喜欢的。傅先生不是外人，你不用和他客气。”

　　姜椿蹲下来到处乱看。她对零食没有什么特别讲究，随手捡起一只红盖子的塑料桶，里面装满了红红黄黄包装的长条形食物。

　　“大虾酥！”傅文心眼睛亮了，把柜子上的一排玻璃搭扣罐子指给姜椿看，“我从我年轻时就喜欢吃的东西，香甜不腻，而且特别酥，牙齿轻轻一碰就碎了。那个边上白白的是麦芽糖，方块状的是薄荷糖，还有花生糖……”
　　“你喜不喜欢老式糕点？”他语速飞快，“枣泥卷、牛舌饼、奶皮酥，上海国际饭店的蝴蝶酥？这个也是好吃的！”

　　舒鹤在一旁泼冷水，“您开年到现在已经去了四趟牙科诊所了。”
　　陈梓接话，“显然是糖吃多了。”

　　傅文心挤挤鼻子，把头转到一边。

　　舒鹤苦口婆心地劝，“不是不能吃，只是凡事也要讲究个量。您吃太多糖可能会导致肠胃道出现胀气现象,并且还会影响到身体对营养物质的吸收，您不老说还想吃一次学生喜酒上的大龙虾吗？您没结婚的学生可就少倾一位了，牙齿坏了看您还怎么吃。”

　　傅文心把各种各样的包装一股脑儿都塞到姜椿手里后，一拍桌子。
　　“指望她？希望渺茫！”他黑眼珠一转，“不过……你也可以算我半个学生，啥时候结婚？”

　　刚抓了把瓜子在一旁翘着二郎腿磕的陈梓呛了一下，差点把瓜子壳喷到他们脸上。
　　舒鹤哭笑不得，“我和阿椿才刚开始谈恋爱。”
　　瓜子顺着陈梓的指缝掉下去，撒了一地。

　　今天已经手滑掉了两次东西了，陈梓暗暗想，吃的瓜一个比一个大。
　　可她看看捂着脸笑倒在舒鹤肩上的姜椿，再看看舒鹤看她的眼神，还是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许老师也铁树开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