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雪行》夜平阑

47、章第四十七

　　宁素月听到王上君桦的问话，也并未有半分慌张之色。
　　他只是默默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从左济宣同宁素商两人的遮挡下迈了出来，对上首的那人行了个中原样式的礼节。
　　他在君桦的目光中不卑不亢地缓缓解释道：“回王上，我离京多年，也未曾见过代行府中过继的妹妹，因而不免多看了几眼，倒是我的失礼。”
　　宁素月用着中原口音浓重的语言，无声地向君桦传达着自己这几年来的遭遇。
　　君桦点了点头，算是将这一茬揭了过去。他将目光投向站在一旁的左济宣，例行询问道：“定南侯世子此行如何？”
　　左济宣上前一步俯身行礼：“劳王上挂怀。此行虽不免匆忙，然前去利斯纳县及斯尼尔克东南边境一观亦有收获。本与年后便应向王上呈上的商道管理相关浅见还请待我回府后再补充些内容，十日后再呈王上一观。”
　　宁素商究竟是同君桦共事了五年的前任代行，她单是看着王上向自己这处移来的目光便知晓此时应是自己出言的时机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也没多看坐在君桦左下侧的宁素尘，公事公办地背着自己事先便已经准备好的说辞：“代行仪仗的队伍在自西肃借道平兰返回斯尼尔克的途中遭人截杀，我正是此时与整支队伍失散的，而后我混入商队返回斯尼尔克，偶然瞧见了定南侯世子的队伍，便随他一同返都，还望王上明察。”
　　“明察，”君桦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不置可否，“代行遇袭是斯尼尔克的大事，孤定当明察。”
　　他偏头看向端坐在位置上的宁素尘，用带着笑意的声音将她也拉进了对话中：“现任代行大人是如何想的？”
　　宁素尘像是回神了一般眨了眨她在斯尼尔克人中都少见的浅色眸子。她偏头望了望君桦，却只在他的脸上看出了鼓励似的笑意。
　　她再将视线与自己的继姐相交，朝着对方的眼中望去竟也是全然的信任与期待。宁素尘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久违地有些快，便借整理晒衣的动作重整思绪。
　　“我本便是代行之位的暂代之人，”宁素尘缓缓开口，吐出的话语却字字坚定，“如今姐姐安全返都，我自是要卸任代行，重新回到代行府中去的。”
　　她偏头去望依然笑意不减的君桦，自己的面上也不禁染了些许笑：“想必王上也是如此这般预想的，对否？”
　　君桦并未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将问题抛给了下方站着的宁素商：“代行府的大小姐，你就此事作何思量？”
　　宁素商自君桦将矛头对准代行之位那时起便细心留意着宁素尘的表情。她见自己妹妹方才的那一番话确是真心，便也颔首应下：“既然素尘这样说，我自然没有意见。”
　　君桦直至现在才略感满意地点点头。王殿中此时有一瞬的寂静，而宁素月正是抓住了这一息的机会。
　　他往前买了两步，依然是学着中原的礼节冲上首的君桦做了个揖：“禀王上，我离京多年，也与家中亲人分别多年，连父亲的葬礼都未赶上，不知可否开恩先放我回府中同母亲团聚，以慰藉相思之情。”
　　宁素商还是第一次听自己的哥哥用这种陌生的恭敬语气同他人讲话，也知晓他在中原生活了十二年，定然多少会受其文化的影响。
　　她抿了抿唇，将情绪尽数咽了回去，面上同样往前迈了一步，做出一个俯身行礼的动作，代表着自己的求情。
　　君桦并未因宁素月一番有些带刺的话语而说什么。他只是沉思着，过了半晌才随意地说道：“代行府的公子确是离都多年，想要与亲人团聚是人之常情，准。”
　　宁素月谢了恩便就此告辞，他孤身一人的身影不多时便消失在王殿众人的视野之中。
　　此时的君桦冷眼看着下首的众人。现在殿中的四人皆是知晓内情之人，君桦也乐得不再伪装，便显出了那副审视的模样。
　　他收回放在代行府这一家人身上的注意力，看向下方站着的左济宣，不带什么感情地讽刺道：“……私自作主隐瞒代行入都之事，定南侯世子可真是好考量。”
　　左济宣闻言连忙俯身作出一副认罪的模样。他知晓此事确为僭越的自作主张之事，故而也不为自己辩解，只等王上消气。
　　君桦看着对方此等恭敬顺从的模样，又念着定南侯府满门对自己算得上忠心耿耿，有些烦躁地靠回椅背上揉了揉眉心。
　　此时的王殿内一片寂静。宁素商知晓此事是左济宣为了掩护自己而起，便也同方才给宁素月求情一般俯下身子行礼，她的视线逡巡着地面，也知此时的自己却无半分道理可言。
　　君桦有些恼怒左济宣的耿直不知变通，但也同时因为他的正直性格，王殿才愿意将巡边的重任下放到定南侯府之中。
　　上首的王上在这一刻也并不是可以随心所欲之人，他缓缓睁眼，放下揉着眉心的手，算是终于松了口：“……不过定南侯世子为我斯尼尔克寻回遇袭的都和代行，算是大功一件，功过两相加减，今年夏中的巡边任务便交由归和侯府那边去做吧。”
　　左济宣此时才抬眸望向对方。归和侯属拥代行一派的贵族，平素行事也尽是日格拉人的规矩，与王殿天然不对付。此番君桦将这半年的巡边任务交由归和侯府，无疑是放权拉拢的征兆，这并不符合他向来的行事作风。
　　君桦墨色的眸中倒映着其余三人或多或少的疑惑神情。但他并不多加解释，只是先用手势示意左济宣同宁素商可以在下方落座了，而后开口提及了另一件事：“世子可知，定南侯今日身体不佳，府内事务便由当家夫人及三公子暂代之事？”
　　左济宣沉声应了声，等待着对方的下一句话。
　　“孤已经同定南侯府的当家夫人交换过意见了，”君桦垂眸看向有些忐忑的左济宣，“定南侯世子行事稳重，性格谦和，年已加冠，暂定于三月元日接任定南侯一爵。孤先前急诏世子回京便正是为了接替侯位之事。”
　　君桦不顾左济宣脸上难得显露出惊讶之情的神色，转而望向了左济宣旁边的宁素商：“受爵仪式便作为代行府大小姐重登代行后的第一个仪式，可有异议？”
　　“并无。”宁素商颔一颔首应下这个工作，“全凭王上的安排。”
　　君桦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像是终于倦了一般扶着额头坐于上首，目光在左济宣与宁素商二人之间不断逡巡着。
　　他打量着身侧宁素尘的表情，状若无意似的问了一句：“代行府的大小姐，你视你妹妹，何如？”
　　宁素尘怪异地悄悄看了君桦一眼，但心中也十分期待着自家继姐的答案。
　　宁素商并不能从君桦那一句玩笑似的话语中读出任何他的目的，便斟酌着中规中矩地评价道：“我妹妹是个正直善良的好孩子，想必王上已经在这几个月同她的共事中感受到了。”
　　“那，比之于代行府的大小姐何如呢？”君桦面上浮起了一层笑意，将这个有些棘手的问题径直抛给了宁素商。
　　宁素尘心里一惊，她连忙把视线投向了自己的姐姐，用眼神询问着对方。宁素商回之以一个“稍安无事”的目光安慰着对方的心。
　　“素尘年岁尚幼，先前又身世坎坷，好不容易得了几年安生日子却又因我的失踪而承起大任，她的优秀是上京城的各位皆有目共睹的。”宁素商淡然地回望着君桦，“同为弥今勒一支的后人，本应相互扶持才是，我又有何‘相比’一说呢。”
　　左济宣安静地坐在一旁听着，并未插嘴其余几人的谈话。
　　君桦并未因宁素商避而不谈的回答而生出半分恼意。他只是笑了几声，称赞道：“不愧是代行大人，倒显得是孤小气了。”他垂眸随意把玩着戒指上的宝石，“若非是如此，孤也不会时不时动与代行府联姻的心思了。”
　　宁素商只觉今日这位斯尼尔克王上说出的话语一句比一句更令人心惊肉跳。她还念着方才对方想要将今年夏季的巡边工作交由归和侯去做，又想着他对新上任的素尘超出寻常的包容与关心，才明了对方存的是什么心思。
　　代行与王的势力此消彼长延续多年，待弥今勒一支传到宁素商手中时，恰巧是代行一侧失势的时间段。君桦虽也是孤家寡人，然拥王一派的贵族中出了许多出色的年轻人，相比而言，宁素商颇有些独木难支。
　　想必君桦哪怕是在这种一边倒的局势中也并不放心拥代行的势力，才存了想要讨弥今勒的女儿做王后的心思。他既在上京城中手眼通天，自然不会不晓自己与左济宣的关系，故而王上口中的意有所指便顺延到了弥今勒家的二女儿身上。
　　宁素商不动声色地看向君桦身旁的宁素尘，她虽较同龄人成熟许多，但终归阅历不足，此时也听不出君桦一番话中暗指的正是自己。宁素尘此时仍念着贺元恩前些日子还同自己来过信，告知了一些她当年来到上京城背后的往事。
　　宁素商见她这副模样，只是叹了口气。她语焉不详地对王上回道：“王上联姻是斯尼尔克的大事，还应多加斟酌才是。代行府这边也需允我回府与母亲商谈一番才能得出些许建议，此时自然是不敢妄言的。”
　　君桦料到她定然不敢贸然同意，也不多做纠缠，只是眯着眼睛看了看宁素商身侧的左济宣。
　　宁素商微微侧身挡住了君桦的视线，她面上是严肃的表情，昭示着自己不会退让的态度。
　　左济宣借袖子的遮掩悄悄握住了宁素商的手。他轻轻捏了捏，示意不需要如此动作。
　　宁素尘自然也注意到了他们无声的动作，她看着君桦盯着自己姐姐的目光，这几日来的相处让她竟也将君桦的心思理解了大半。
　　还好君桦的坚持不过须臾，他像是默许了一般阖上双眸抬手捏了捏眉心，出言道：“定南侯世子回都一事便可以到此结束了。待到受爵仪式上，孤会将前都和代行重任之事一并说明。”
　　左济宣轻声同宁素商先说了一句“待我回府给你传信”，接着上前一步俯身谢恩后便有些匆忙地离开了王殿。
　　宁素商知晓定南侯此时身体不佳，左济宣又忙于处理交接侯位之事，也不扰他，只是觉得二人相见才不过几日便又要分别。
　　心中虽还记挂着左济宣，但她也同样思念着此时在代行府的母亲和兄长。宁素商唤着宁素尘来到自己身边，领着她同王上告了别便准备打道回府。
　　她出王殿的时候刻意放慢了速度，亲眼目送着宁素尘先出了殿门后才同不知何时起身送她们至门口的君桦低声道：“王上虽有心思，但我身为素尘的姐姐，还是要以她的意见为重。”
　　君桦听着她这般模棱两可的答复，只是微微笑着，口中吐出的话却如前些日子的气温一般冰冷：“宁大小姐想要回到都和代行的位置上，还要拐走孤手下最得力的一把刀，不付出些代价孤可不依。”
　　宁素商抿了抿下唇，她侧目看向对方同沈明河一把墨色的凤眼眯起了自己碧蓝色的双眸。二人虽是在窃窃私语，但宁素商的语气却是异常的生硬：“如若素尘不愿，我退位便是。王上怕不是忘了，代行府中此时还有我的兄长。”
　　她对君桦放着狠话，但心中也知晓宁素月离开斯尼尔克多年，若是此时将他推上代行之位，弥今勒一支的势力只会愈发式微。
　　可是宁素商并不愿意以把妹妹如物品一般送进王殿为代价巩固自己的地位，更何况宁素尘性子颇有些阴晴不定的尖锐模样，自己若是真的让她失望了，她倒还不知要搅得代行府如何天翻地覆一番呢。
　　本在殿外的宁素尘见姐姐迟迟不出，便又折返回来顺着大门往里瞧上一瞧。宁素商见状便快走了几步拉开与君桦的距离，朝着妹妹的方向而去，直至离了王殿也并未再次回头。
　　二人趁着天气尚暖便走在上京城的街道上，终归是宁素尘先忍不住偷偷瞧着宁素商面上的表情轻轻开了口：“……姐姐。”
　　宁素尘其实以往并不会唤宁素商这个称呼，她先前在府中收敛锋芒扮演成温婉的二小姐时亦然。那时的宁素尘只是客客气气地唤她一句“代行”或“大小姐”，这种亲昵的称呼倒还是第一次言。
　　宁素商的面上却并未显出半分异色，她偏头疑惑道：“素尘可是有话要同我说？”
　　宁素尘舒了口气，点点头道：“我方才似也是瞧出了些什么的。王上他，应是存了命我入殿的心思吧。”
　　“你倒是敏锐，”宁素商索性将话说开，“我也不瞒你，方才王上的确是这般意思。可素尘若是不愿，王上也不会说什么，毕竟多数贵族都还将我们视作相互对立水火不容的两方，王上此举也只是出自打压代行府的考量。”
　　宁素尘没来由地心下一暖，她不受控制地回想起元春宴当晚她遇袭是李夫人关切的目光，也不禁让记忆飘到更久远的地方，直至那位用尖锐刻薄的语气拐弯抹角让她快逃的中原小姐身上。
　　她摇了摇头，沉默了半晌却坚定地说道：“君桦允诺的若是王后之位，我入殿侍奉便是。”
　　宁素商大惊，她本以为凭妹妹过刚易折的性子，应是最受不得王上此等磋磨的才是。她怕这孩子只是一时脑热，便挽了她的手不由分说将人拖到自己身边，小声同她讲着：“素尘你可想好了，王上的后位道起来简单，真想要坐上去可并不是件容易事，何况是代行府出身、又带着北山血统的你呢。”
　　宁素尘也挽着姐姐的手臂，她嗤笑了一声，只提起了另外一件事：“姐姐应当去过坝勒洽县，也见到俄诃来涅特那家伙了吧。”她见宁素商点了点头，继续道，“我记不清母亲的样貌，也不知她的性情为何，可原野却在我的记忆中一直发着光。”
　　她的声音悠悠，如同饭后家常一般将自己的想法讲与宁素商听：“原野是个烂人，也是个好人。她说话夹枪带棒、也对我乱发脾气，但也会用好不容易攒下的银钱为我买书、教我认字，也会专门带我去利斯纳县游玩，只因我馋途径的商人曾言的烤羊腿。”宁素尘说到此处自嘲地笑了一声，“原野她真是的，什么都不同我说，最后也只能落得那种下场。”
　　宁素商感受到妹妹的情绪波动，轻轻拍着对方的手背续道：“所以你不愿在代行府中安度此生，便念着夺取后位后对那些人进行报复，对吗？”
　　宁素尘点了点头，她轻轻拭去眼角偶然滚落的泪珠：“对。”
　　“可是你本可以直接抢夺我的代行之位的，这样外出祝祷时活动也自由些。”宁素商苦笑一声，伸手弹了弹对方的额头。这一个小动作令本还有些陌生与嫌隙的姐妹颇有些亲近之意。
　　宁素尘连忙摇摇头：“我知晓姐姐是什么样的人，自然不愿意将你拉下高位。”她叹了口气，语气落寞，“俄诃来涅特说我脾气同原野一模一样，我想，应该也包括了我母亲为何唤她‘拉斯卡维’的那部分吧。”
　　早在宁素商仍在坝勒洽县借父亲整理的小册查找“瓦尔达”一词所代指的含义时，她便已经再次确认过“拉斯卡维”一词的含义了。
　　是温柔啊，或许原野本人都未曾想过这位日格拉女人竟是如此看待浑身是刺的自己的吧。
　　宁素商默默不语，她只是渐渐握紧了妹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