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小和尚 ...
-
萧涌被萧嬛死死抱住,才忍着没有冲上前。
她的手微微颤抖,脑中如一团乱麻。
不对,父皇为何突然要将她嫁给程国公?
程寅是前朝旧臣,虽有从龙之功,但功高盖主,这些年一直蠢蠢欲动。
养虎为患,太平年代,任何皇帝都容不下手握重兵的将军。想方设法削弱兵权还来不及,又怎会将公主下嫁。
此事必有蹊跷。
电光火石之间,萧嬛心中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除非……除非祸事将起!攘外必先安内。
谢琢玉等了良久,一直到仆妇们的声音都歇下了,萧嬛都未站起。
他微微叹了口气,蹲下身靠在萧嬛耳边,轻声说了几个字。
“边关危急,祸乱将至。”
果真如此!果真如此!
永嘉之乱后,五胡乱华,神州陆沉。
易子相食屡见不鲜,中原子民被迫南渡长江。
史书记载,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华夏从此一分为二,南北朝国土以淮河为界,南为周,北为凉。
北凉以武立国,是鲜卑政权,在马背上打得的天下。
倘使两国真的交战,南周就算能挡住,也必定伤亡甚重,生灵涂炭。
守江必守淮,所以父皇才会对镇守淮水的程寅施以隆恩,以示荣宠。
萧嬛极力平复呼吸,迫使自己的心跳得慢一些。
战争有多残酷,十年前她曾经历过。
北凉的幡旗高竖在城外,金鼓齐鸣,喊声大举,流矢与飞石砸进街道和民居。
舅父先带全家登山避难,只见垓垓攘攘,马蹄阵阵,黄沙遮住了日月光,番军人马盖地而来。
城破那日,萧嬛年纪尚幼,被乳母拉扯着往前跑,城内无数幽魂的哄抢声、哭喊声、怒骂声最终都化作了绝望的悲鸣。
昔日的繁华街巷,化为人间炼狱。癫狂、肮脏,天地已然疯魔,城内火光四起,人人仓皇逃窜。
山河倾圮,草木成灰。
她低头亲了亲不知所措的萧涌,而后反手将他打晕,交给了身后的仆妇。
屋内又开始骚动不安,萧嬛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道:“你们都下去吧。”
等到只有谢琢玉和萧嬛两人,她瘫坐在地上,苦笑着对谢琢玉道:“搭把手吧。”
站起身,萧嬛又问道:“父皇可有要嘱咐我的?”
谢琢玉踟蹰道:“陛下说已经备好了凤披霞冠,还说、还说公主必定深明大义,盼即日启程,不要误了良时。”
深明大义,呵,萧嬛擦去眼角的湿润。
是啊,父皇料定她不会拒绝。
她又怎会拒绝?
死去的乳母仿佛就在她身边,她躲在木箱里,眼睁睁看着乳母的血一滴一滴落在她脸上。
江陵十日,永安八日……
“死者相枕,蝇虫昼夜声合。”
这些未来史书上的刻字,是她的亲眼所见。
北方来的游牧民族,习惯了烧杀抢掠,水草未肥之时,便一路南下。目的达到,便又回去放牧。
等永安侯府的人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瘦骨嶙峋,不成人样了。
“当年便是没有守住淮水,才使得鲜卑一路南下,这是十年前的教训。为今之计,唯有稳住辅国公。稳住他,便是稳住十万大军,以此威吓北凉不要发兵。”谢琢玉道。
萧嬛苦笑道:“父皇又不只有我一个公主。”
“可如今只剩下您和五公主未曾婚配,五公主年纪尚幼,况且……”
“况且是皇后嫡出,自小就被爱若珍宝。”
谢琢玉还想再说些什么,萧嬛却无心再听,接下了那道明黄色的圣旨。
*
阴云默默,马车沿着太湖旁的官道行驶,终于抵达海陵。
按照行程,再往前走一日,便抵达石头城。
萧嬛带的人不多,她要快些去完婚,又不想让旁人和她一同去这前途难料的深渊。
除却护卫,只带了玉翘一个女婢。
玉翘执意要与她同去,说什么“不管刀山火海,奴婢为主子先试试”的鬼话。
一连等了三日,舅父都未归家,这并不稀奇,或许又在那片竹林抚琴作画了。
至于幼弟,她骗哭闹不止的弟弟,自己要亲自与父皇退婚,小不点这才放她出门。
她将弟弟托付给谢琢玉,请他回都城赴任时,一并将弟弟带往建康。
那时候一切尘埃落定,她再好好补偿弟弟。
天色渐渐昏暗,侍从观天象,担心要下雨,掀开帘子问萧嬛道:“殿下,距离下一个驿馆还有些远,不如我们就夜宿庆云寺吧?”
“好。”萧嬛应允了。
黄墙灰瓦,红绸祈愿。庆云寺始建于前朝末年,位于一座小山丘之上,香火旺盛,傍晚殿中还有好些祈福者。
朝不保夕时,寺庙更盛行。以前无所求,便不信。而今有所求,便不得不信。
接待他们的是一个很年轻的僧人,叫做明海,才十三岁,头上烫了三快戒疤。
在如今的南周,做和尚是个好差事。能在庆云寺这样的大庙做和尚,需要天资聪颖,有慧根才行。
明海显然就是这样的孩子,一路领着他们行礼。
萧嬛按照明海的指导,进殿前双手持香,高举过头顶作揖,朝着塔的四面各拜了三次,而后将香掷于香炉中。
方才入了大殿,中央是如来佛祖金身,四周有十八罗汉。
佛像前的檀木几上摆着一盏紫铜麒麟香炉,静静吐着云纹般的烟雾。
萧嬛跪在诸天神佛面前,在心中默默祷告:
“罪女从前痴心妄想,想觅得同心人,白首不相离。而如今罪女不求婚姻美满,只求佛祖普度众生,念存亡有分,了却罪女三愿。”
“一愿此行顺遂,计划如期稳民心。”
“二愿幼弟平安,喜乐无忧远是非。”
“三愿天下太平,淮河静处无战事。”
玉翘服侍萧嬛站起身,庙中却陡然吵闹起来。
原是另外一群寄宿的人也进来了,个个都是顶顶威武高大的精壮汉子,看起来像押票的货商。
明海前去交涉了一番,回来告诉萧嬛:“这些是来往的客商,庆云寺刚好有座山,离下一个驿站有些距离,便时常有人寄宿。”
其中一人脸上有块刀疤,腰间半块青铜色小兽挂饰甚是醒目,玉翘看了好几眼。
明海又领他们一行人去后院用饭,十来个僧人在练武,萧嬛有些好奇,问了明海。
他笑着解释道:“师兄们是强身健体,不过如若真有贼子,还可以拖一拖。”他还拍了拍自己的胳膊,有些脸红地说:“我也练了好些日子,也有些功夫呢。”
这害羞的模样倒是逗笑了众人,让气氛变得温和了些。
果然滴了些雨,但并不很多,等到吃了斋饭,天就放晴了。
冷清清的明月孤零零悬在半空中,凛风吹过,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等回了斋房,玉翘对萧嬛道:“殿下,晚上那人挂着的腰间半块青铜色小兽,是我娘从小给我哥戴上的。公主,我可否去瞧瞧。”
玉翘眼神中透着期冀的光,她在战乱后便入府,二人情同姐妹。萧嬛知道,玉翘有个哥哥,在战乱中失散了。
萧嬛点了点头,她便欢天喜地地去了。
过了许久,玉翘还没回来。萧嬛原本散了发想歇息了,熄了灯却看见,对面客房火光冲天。回忆起在山脚下见到的流民,心中隐隐不安。
出门问了僧人,说是对面的客人嫌冷,在烧火取暖。
又过了一个时辰,玉翘还不见踪影。萧嬛见众人累了,明天还要赶路,吩咐他们歇下。想来是玉翘与哥哥说了会话,便打算亲自去看看。
两片院子隔着围墙,种有枯寂山水,萧嬛提着灯笼,往亮光的地方去。
院中央只余下烧灭的一丝火星,怪的是只有一间屋子亮着灯。
萧嬛刚走到一棵两人环粗的柳树旁,正要走近。
屋内却突然熄了灯,几个黑衣的男子走了出来。
萧嬛侧身隐在树后,等他们走远,才走出来,用手指在门纱上戳了个洞,将黄色的灯笼挨近些,视野才慢慢清明起来。
趴在地上穿着永安侯府侍女制服的女孩,半只匕首都插在后背上,鲜血已然洇开大片。
正是玉翘!!
一股熟悉的恐惧涌上心头,萧嬛连忙进屋,抱起玉翘,她嘴唇青白,几乎没了呼吸,看到萧嬛眼中涌出最后一丝光亮,气息微弱地说道:“是叛军……公主快跑……”
她的眼神开始涣散,握着萧嬛的手狠狠向外一推,整个人没了气息。
萧嬛浑身发颤,她知道此地不能久留,想回去搬救兵。
忽然之间,自己原本的住处已经燃起熊熊烈火,噼里啪啦的声响涌起。
火舌瞬间窜上房梁,不断有人想逃出来,伴随着嗖嗖的弓箭声,很快就止息了。
萧嬛拼命往山下跑,耳边不断传来金戈铁马、刀剑相撞的声音。山路荒草漫生,不时有亮起的火把,随处可见插着箭羽的寺僧或是叛军的尸体。
她将头上的发钗装品全部摘下,将华丽的外袍退去。
明明暗暗之中,她依稀听见,抓公主赏千金的呼声。
看来他们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她真能逃出吗?
不行,萧嬛告诉自己,如果她死在此处,未与辅国公成婚,幼弟无人照拂,她便是死了,也死不瞑目。
她喘着气,指甲狠狠嵌入肉里,逼着自己继续向山下跑。
山坡并不高,萧嬛已经可以看见山脚下的万家灯火,正想继续往下奔去。
侧边却忽然来了一只手,将她整个人拽了过去。萧嬛心脏一阵紧缩,下意识屏住呼吸。
是明远,他也逃出来了!
明远没有回头,低声道:“殿下,官道已经被包围了,我们只能从小路走。”
萧嬛来不及思索,只知道跟着明远拼命向前跑。
风中带着浓郁的血腥气,叛军的狞笑声格外刺耳。
明远对地势很熟悉,衬着夜色,躲过了好几波搜查的叛军。
她紧紧握住明远的手,一直跑到山下,有许多货车罩着披盖停在山脚处。
明远松开萧嬛的手,目光灼灼地望着她:“殿下,这车队之前都是从海陵出发,通向建康的。现下海陵不知沦陷了多少,殿下等到了建康,确保安全再下来。我虽然学艺不精,但亦要去助师兄们一臂之力,杀敌剿匪。”
夜空之下,明远面庞稚嫩,眸子灿若繁星。
来不及等萧嬛反应过来,明远将她一推送进车里,自己却转身向原路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