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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太子(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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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踏入麟德殿时,嘉宁的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
方才假山里发生的事还历历在目,裴景昱掐着她下巴时眼底的阴鸷,他贴在她耳畔说的那句“记住,这是惩罚”,还有他身上混着酒水的龙涎香气息,都让她止不住地战栗。
她死死攥住裙摆,指节泛白,生怕被人看出什么异样。
裴景昱仍坐在皇帝左下首,正漫不经心地转着酒杯,衣冠楚楚的模样仿佛方才那个发疯的人不是他。
玄色蟒袍袖口随着他举杯的动作滑落,露出手腕上一道暗红的抓痕,是方才她挣扎留下的。
他忽然抬眼,四目相对的瞬间,举杯朝向她的方向,嘴角噙着抹似有若无的笑。
嘉宁慌忙低头,却听见他轻笑一声。
那声音不大,可她对于假山之事仍心有余悸,因此格外在意他的一举一动,此时此刻的她犹如惊弓之鸟,一点风吹草动足以让她后背一凉。
“姑娘别怕,奴婢一直陪着您。”碧云低低说着,在身后悄悄扶住她摇晃的身子。
嘉宁这才发现自己的指尖冰凉,连带着整条手臂都在细微地颤抖。
她点点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宫灯渐暗,乐声渐歇。
这场折磨人的宫宴终于要结束了。
嘉宁揉了揉僵硬的脖颈,她暗自松了口气,正欲起身离席,却见永宁侯匆匆走来。
他身后跟着个穿深褐色宫装的嬷嬷,正是太子妃嫡姐身边的孙嬷嬷,看上去慈眉善目,可梦里就是她亲手给嘉宁灌药。
孙嬷嬷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太子妃惦记三姑娘一晚上了,命老奴亲自来接三姑娘前往东宫叙叙旧。”
嘉宁心头砰砰直跳,下意识后退半步,“父亲,女儿今日实在不适,恐怕会在太子妃跟前失仪……”
永宁侯皱眉打断她的话,眼神中露出一丝不悦:“这如何使得,太子妃相邀,岂有拒绝之理。”
孙嬷嬷在一旁皮笑肉不笑道:“三姑娘这说的什么话?太子妃不过想见见你罢了,姐妹叙旧,又怎会给你难堪?再者,宫里也有御医供太子妃差遣,若三姑娘真是身体不适,不如干脆就在宫里让御医瞧瞧。”
孙嬷嬷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嘉宁张了张嘴,无法反驳。
“孙嬷嬷所言极是,”永宁侯声音里带着不容拒绝的严厉,“你嫡姐如今是太子妃,能挂念着你这个庶妹,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也是永宁侯府的殊荣,岂能推辞?莫要失了侯府的礼数。”
嘉宁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向碧云伸手:“碧云……”
碧云想上前,却被永宁侯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孙嬷嬷隔开她和碧云,一板一眼道:“碧云不懂宫中规矩,恐怕会冲撞贵人,太子妃手底下奴仆数百,三姑娘还怕我们怠慢不成?”
嘉宁恍然大悟,太子妃这是要断她的退路。
步步紧逼,留她一个人,就是要她在宫中孤立无援,只能乖乖就范。
永宁侯的声音压得更低,面色也愈发阴沉,他说话时有一股淡淡的酒气:“嘉宁,休要胡闹。太子妃既已派人亲自来请,便是天大的恩典。”
嘉宁咬了咬唇,纵使心中千般不愿万般无奈,也只好道:“女儿谨遵父命。”
永宁侯脸色稍稍缓和,像拎猫崽般将她往前一推,“今夜你就好好陪太子妃说话。”
孙嬷嬷见状,枯枝般的手架住嘉宁的小臂,“三姑娘,请吧。”
殿外,宫灯在风中摇曳,将影子拉长变形,嘉宁惴惴不安。
按照原主的记忆,这次宫宴本该平安无事,太子妃是在一个月后才动手的,可今晚太子的异常举动……也不知会发生什么变数。
她不敢多想,只能强打精神,随孙嬷嬷往东宫而去。
一路上,孙嬷嬷始终紧盯着她,仿佛生怕她逃走一般。
嘉宁心中虽惊惧,但表面上尽量保持镇定,只是一双眸子时不时地扫过四周。
皇宫之中戒备森严,哪里会有轻易逃脱的机会?
不多时,东宫的朱漆大门近在眼前,孙嬷嬷引着嘉宁进入一处院落,侧身让嘉宁先行,“三姑娘请。”
绕过屏风,是一道珠帘,碰撞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阿宁来了?”太子妃赵婉宜明媚的声音从里间传来,“快进来让姐姐看看。”
嘉宁的双腿忽然有些发软,就是这个声音,梦里就是这个声音,在她毒发痛苦挣扎的时候,笑着说:“妹妹放心,很快就不疼了。”
“愣着作甚?”孙嬷嬷在背后推了她一把,力道大得惊人。
嘉宁踉跄着上前一步,屋里燃着浓郁的熏香,几乎让她窒息。
赵婉宜斜倚在美人榻上,一袭正红色宫装,金线绣的凤凰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她的面容与嘉宁有五分相似,却多了几分凌厉的艳色。
若说她是花开时节动京城的国色牡丹,则嘉宁更像是天然去雕饰的清水芙蓉。
嘉宁规规矩矩地屈膝行礼:“参见太子妃娘娘。”
“快起来。”赵婉宜亲自上前搀扶,亲热地握住她的手,“自家姐妹,何须多礼?”
嘉宁强忍着躲开的冲动,若非有原主的记忆,谁能想到眼前这张美人皮下竟然是蛇蝎心肠?
她恭敬地回道:“多谢太子妃娘娘。”
“坐下说话,”赵婉宜拉着她到榻前,唇角勾起一抹浅笑,“许久不见,妹妹出落得越发标致了。”
嘉宁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又怕她生气,只得小心翼翼地在她身旁坐下。
“怎么这般生分?”赵婉宜伸手抓住她的手臂,腕间的翡翠镯子碰在案几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小时候你总爱黏着姐姐的。”
嘉宁本着祸从口出的原则,沉默不语。
孙嬷嬷适时递来茶盏。
赵婉宜亲手斟了杯推给她:“尝尝,陛下新赏的君山银针。”
嘉宁接过茶盏,并不饮,只是放在一旁。
赵婉宜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忽然“咦”了一声:“妹妹两边的耳坠怎么不一样?”
嘉宁下意识摸上之前受伤的耳垂,忐忑在喉咙处堵住。
方才在假山石后,想起裴景昱扯下她耳坠时,也是用这般探究的眼神盯着她。
她低头拿起茶盏,借氤氲热气遮掩神色,“碧云说这样比较特别。”
赵婉宜盯着她看了许久,轻笑出声,“碧云那丫头心思倒是多。”
她说着将茶盏轻轻搁在案几上,瓷底碰着檀木,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妹妹难得进宫一趟,今夜就宿在姐姐这儿吧。”
她伸手替嘉宁理了理鬓角碎发,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耳垂。
嘉宁心头一跳,身子微微后仰:“多谢娘娘美意,只是不必了,臣女还是……”
“宫门已经落锁了。”赵婉宜柔声打断,指尖在她掌心画着圈,唇角含笑,“这个时辰,任谁都出不去的。”
嘉宁攥紧袖口,指尖发白,“可是……”
“怎么?”赵婉宜倾身向前,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指尖却在嘉宁掌心重重一按,“妹妹这是嫌弃姐姐的住处?”
嘉宁连忙摇头,喉头发紧:“臣女不敢。”
孙嬷嬷端着茶点进来,她闻到了杏仁酥的甜香。
原主记忆里小时候最爱吃的点心,现在却让她胃里一阵翻腾。
“尝尝?”赵婉宜拈起一块递到她唇边,“特意让厨房现做的。你小时候最爱这个味道。”
嘉宁盯着那块金黄的酥点,掌心生出冷汗。
“臣女……臣女不饿。”
赵婉宜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那便罢了。”
她转头对孙嬷嬷道:“带三姑娘去沐浴吧,水该备好了。顺便去把西暖阁收拾出来,三姑娘今夜就宿在那儿。”
孙嬷嬷立刻上前一步:“三姑娘,请吧。”
枯瘦的手指如铁钳般扣住嘉宁的手腕。
嘉宁浑身一颤,她挣了挣,没能挣脱,只得低声道:“那便……叨扰太子妃娘娘了。”
赵婉宜满意地笑了,抬手轻抚她的脸颊:“你爱吃的杏仁酥待会儿我让人送过去。”
嘉宁垂眸应是,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被孙嬷嬷半拖着往外走。
穿过长廊时,夜风卷着花香扑面而来,却驱不散心头的寒意。
“三姑娘这边请。”孙嬷嬷推开雕花木门,氤氲热气扑面而来,“老奴伺候您沐浴。”
她踏入室内,望着那雾气缭绕的浴池,双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
“三姑娘请宽衣。”
两名宫女轻手轻脚地上前,指尖已经搭上她的衣带。
嘉宁慌忙按住领口,却见孙嬷嬷使了个眼色,她们立刻一左一右架住了她的手臂。
“奴婢伺候您更衣。”
纤细的手指灵巧地解开系带,外衫滑落在地。
嘉宁羞得耳根发烫,却不敢挣扎。
温热的湿气中,宫女们熟练地拆散她的发髻,乌黑的长发如瀑般垂落。
“姑娘的头发真好。”一个圆脸宫女捧起她的发梢,“用茉莉花露养着最合适。”
浴池里已经撒满了各种新鲜花瓣,漂浮在水面上,随着水波轻轻晃动。
宫女们舀起温水浇在嘉宁肩头,热气裹挟着浓郁的花香扑面而来。
“这是大理进贡的玫瑰露。”孙嬷嬷亲自往水里倒了一整瓶香露,“太子妃娘娘特意赏的。”
这香气太甜腻,熏得她头晕目眩。
宫女们的手在她背上轻轻搓揉,她们的动作太过熟练,嘉宁浑身紧绷,却只觉得局促不安。
在现代她是一个南方人,只能接受独自沐浴,那些澡堂什么的她都没去过,如今被这些宫女们服侍,心里既羞怯又有些难为情。
“姑娘放松些。”圆脸宫女往她肩上搭了块热巾,“水温可还合适?”
嘉宁胡乱点头,喉咙发紧,僵硬地任由她们摆布。
“是西域进贡的珍品呢,”宫女笑着往她肩上涂抹香膏,“听说抹了这个,肌肤就会透出香气。”
不知洗了多久,宫女们终于扶她出浴。
她们用柔软的绸缎裹住她,又取来一套素白寝衣。
那衣料薄如蝉翼,穿在身上几乎透明。
“姑娘真美。”圆脸宫女为她套上衣物,手指不经意间擦过锁骨。
嘉宁浑身一颤,却见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当她们系好衣带时,她的后背已经冒出一层薄汗。
这件素纱寝衣太过暴露,让她浑身不自在。
孙嬷嬷点燃了床头的熏香,白烟袅袅升起,带着甜腻的安神香。
宫女们悄无声息地退出内室。
嘉宁望着铜镜里的自己,素白的纱衣领口裁得特别低,随着呼吸胸前起伏,粉色肌肤若隐若现,发间还带着未干的水汽。
她心头涌起一阵阵不安。
不该是这样的。
这一切都和原主记忆中的发展不同。
原主的记忆里,今晚宫宴太子妃明明只是客套地说了几句家常,就让她回去了。
哪有这些花瓣浴、香膏,更没有这件羞人的寝衣……
可现在一切都提前了,难道是因为今晚太子异常的举动?
指尖无意识地揪住衣角,布料在掌心皱成一团。
嫡姐突然改变态度,莫非是知道了假山后的事?
还是说……他们本就是串通好的?
不待细细思考,黑暗如潮水般涌来,将她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