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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番外.连殷 追光(其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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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山关的百姓撤离的时候,枕梦白留了下来。她想自己是该战至最后一刻,才不负手中的这把弓箭。
可她却没想到,自己反倒成了最先从那场战争中离开的人。
那日,枕梦白正领了两个包子准备寻个地方坐着吃饭。她看见连殷孤身一人地拖着步子往虎啸河的方向走去。
这几日乌山关的街道上经常能看见连殷扛着武器补给奔跑的身影,眼下他脚上穿的鞋前面都破了两个洞——其中一个洞好像几日前她就见过了。
枕梦白看着自己手上多出的那一个肉包子,扶着膝盖起身追着连殷的背影去了。
这一去,竟让她发现连殷暗中勾结郑国的人帮他们渡过虎啸江。
对面将铁索扔过来的时候,枕梦白出现在了连殷的身前——满拉开弓箭指着他。
“叛徒!”
枕梦白神色冷冷地骂道。
连殷:“我本就是郑国人,帮他们是应当的。”
枕梦白将紧绷在弓弦上的箭尖凑得离连殷更近了些。
“那我会亲手杀了你。”
连殷这个卑鄙小人。
枕梦白在晕过去前用眼神抗议地骂道。
连殷突然上前用自己的喉咙顶向枕梦白蓄势待发的箭尖,枕梦白心里慌了一下,就这么被连殷趁虚而入用浸满了蒙汗药的手巾捂住了口鼻。
连殷扔下那块手巾踩在脚下,居高临下地垂眼看着枕梦白:
“你们最大的弱点就是心软。”
你们?
还有谁?
枕梦白不甘地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她的嘴巴被布团塞满发不出一点声音,手脚则全都被牛筋紧紧地绑住——手是被反绑的,似乎绑太久也太紧,现在她都快感觉不到自己手指的存在了。
枕梦白转动眼睛看向四周,发现自己现在躺在床底下的空间里。郑国的床大多低矮,她几乎是一边脸紧贴着地,一边脸紧贴着木板床。
她像一只被煮熟的河虾一样蜷缩在床底下。
枕梦白醒来后没有出声,一声呜咽也没有发出。
不知道等了多久,哪怕枕梦白身在窄小的床底也能从漏出的光亮强度大小判断出现在外面该是深夜了。
一只手掀开一直挡住枕梦白视线的床单,连殷的脸出现在了她面前。
枕梦白没有看他,而是透过他的身体看向他身后观察起四周的环境来。
连殷所在的帐篷很大,军营里帐篷越大地位越高,连殷能独自一人住在这样一个帐篷里足见其身份。
但与之极不匹配的是,帐篷里空落落的,枕梦白的视线里只有一张瘸腿的木桌,桌上有一盏油灯和一碗清淡的盖着几筷子青菜的饭。
帐篷外有巡逻士兵走过的声音,还有浅浅的嬉笑声传来。帐篷四周被外面的热闹染成暖色,但一切热闹在进入这件帐篷前都被消耗殆尽——只有那盏孱弱的油灯肩负起照亮这件帐篷的重担。
“你已经醒了。”
连殷扯下枕梦白口中的布团将一个包子塞到她嘴里,没什么情绪的说,“居然没喊出声?”
枕梦白瞪着他,将包子吐到地上:“我还没傻,这番境地我难道要出声叫人进来捅我几刀吗。”
她瞥了眼绑着自己手脚的牛筋。
连殷丢下一句“那个包子是你这几日唯一的吃食”后就将床单松开。
枕梦白的视线又被床单挡住了。
似乎是帐篷内有人在的缘故,枕梦白的耳朵派上了用场。她能够根据连殷弄出的响动判断他起身离开了,走到了那张瘸腿的桌子前坐下。
碗筷相碰的声音零星响起,连殷似乎是在吃那碗素到不行的晚饭。
枕梦白费了很久时间才能移动身体,将那个半面粘了泥土的包子吃进嘴里。
深夜了,枕梦白没有一点困意。她昏睡了很久,不困是正常的——但外面那人怎么回事?
油灯已经灭了很久了,枕梦白甚至觉得那盏坚强的油灯还多撑了一会儿。
可连殷一直坐在那张瘸腿桌子前没有移动,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枕梦白的耳力很好,她须得十分凝神认真才能捕捉到一点他的呼吸声。
在枕梦白觉得今晚就会这么沉默的过去的时候,她听见了一个陌生的呼吸声出现在这件空荡的帐篷内。
她背后的寒毛惊得一根根竖起,仿佛被雷暴沙尘锁定的猎物一般惊惧。
“我寻你回来,可不是让你对他卑躬屈膝的。”
一个不辨男女的声音响起,经过了伪装。这份伪装的技术并不高明,可以轻松知道那人是伪装了声线。
但也无需多高明的技术,只要让人无法立刻分出ta的身份就已经达到了伪装的目的了。
连殷:“求生的手段罢了。他为主我为臣,再卑微都不为过。”
神秘人:“那你为何还费力将玉环送到我眼前——是为了回来继续当奴才吗?”
房间里很久都没有声音响起。
枕梦白小幅度地往外挪动了身体,想要听得仔细些。
“你还没杀掉她?”
神秘人的声音响起。
枕梦白被吓得连呼吸也不敢——这个神秘人知道她的存在!
连殷:“她的箭术好。”
“你不该总是将心思花在不属于你的东西上。”神秘人刺道,“反而对需要夺回的、属于你的东西束手束脚。”
连殷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你怎知我不想夺回?”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只靠声音枕梦白无法分辨出外面的两人在商量着什么事情。
后来的日子就是千篇一律,连殷甚少出现,只会在枕梦白饿到失去意志前短暂出现几秒扔给她一个包子和喂给她几口水。
这该死的包子。
我都快吃吐了。
枕梦白的嘴唇干燥到起了白皮,她长而缓慢地呼吸,似乎是想把空气中的水分也吸进身体里。
她很少见到连殷,那个人只会在她快熬不过去的时候出现几秒。
连殷在提防着枕梦白不让她发现更多的讯息,但这样也依旧没有防住她。
哪怕只有短短几秒,枕梦白也从连殷身上读到了一些信息。
他的身上总是有淤青,但是没有伤口,不像是打仗受的伤……从没有一个战场上的敌人会放弃用刀刺你的机会,转而用拳头制敌。
他在郑国被人欺负了,而他似乎不敢反抗。
枕梦白现在的时间很多,所有她可以将自己得到的那些零碎的信息耐心地反复琢磨。
第一,连殷似乎地位挺高,但并不受到重视,甚至可能还被人抢走过什么东西。军营的话……是军功吗?
第二,连殷的上司对他的态度并不算友好——这个枕梦白深有同感,谁会对一个反反复复的叛徒有信任呢?
第三,连殷在忍辱负重,暗中谋划一些事情。
偌大的一个帐篷,连殷很少进来,除了他和那晚的神秘人以外,枕梦白就未曾在这个帐篷里见到……听到第三个人的存在。
这是不合理的。
连殷这处境想必也没有侍卫给他守帐篷,但一个无人的帐篷居然连一个误闯的人都没有。
枕梦白就这么昏昏沉沉地又渡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这次她没有等到连殷给她送吃的。连殷似乎忘记,或者说无暇顾及到她的存在了。
枕梦白是被一声声震天高呼“万岁”的声音惊醒的。
这个帐篷里面第一次出现这么多的呼吸声。每一个呼吸的主人都极尽谄媚地讨好一个名为“新帝”的人。
新帝?
是谁啊……
只剩下一口气的时候枕梦白感觉到自己被人托着脖子从床底下抱了出来。
束缚了她不知道多少日的牛筋终于被解开,枕梦白却依旧感受不到自己手脚的存在。
她的身体被扶直躺在床上,一个人托着她的脖子给她喂米汤喝。
她迷迷瞪瞪地睁眼,看到一个她难以置信的场景。口中温热如救命仙酿的米汤也堵在喉咙,呛得她面红耳赤、上气不接下气。
托着她脖子的人难得生出一点温柔,拍着她的后背安抚了两下。
且只两下。
连殷身穿着团龙密纹的玄色龙袍,冷睨着一双眼盯着她看。
你居然当了皇帝!
篡……篡篡位?
你的胆子大得超出人的想象啊!
连殷见枕梦白缓过来了就松了手,枕梦白的脑袋直直磕在床梁上。
她说:“你商量的大事居然是造反!”
连殷脸色不虞:“我本就是皇室血脉,杀了祸国暴君后顺应天命登上的皇位。”
枕梦白的脑袋转了会儿,问:“你现在要杀了我吗?”
连殷的脸上看起来没有一点当上皇帝后的欣喜神态。他看着很平静,诡异的平静。
他没有回答枕梦白杀不杀她的话,而是莫名地开口说:
“秦枯鱼死了。”
枕梦白:“……”
“谁?”
连殷转头疑惑地看向她,淡淡地说:“你的结拜姐妹,继任胜威将军之位,在虎啸河救了我的秦枯鱼。”
枕梦白讪笑着说:“……你高兴傻了吧。”
当上皇帝也不用高兴到说胡话吧。
她倒是真有一个结拜姐妹,不过是赵云英。胜威将军也是赵云英的父亲,枕梦白可以保证,胜威将军的名字绝对不叫“秦枯鱼”……
而且,连殷不是自己从虎啸河里爬起来,然后在乌山关当了几个月的流浪汉吗?
帐篷内的人都被连殷清出去了。
现在的帐篷可比之前华美多了,挡光的粗布变成了柔和的层层叠在一起的轻纱,连放杂物的桌子都镶了金边。
“你也一样……”连殷语气低落了下来,“怎么会都不记得她了呢?”
枕梦白眼神放在自己慢慢回血的手脚,得了,现在只要是个能拿刀的人要杀她,她都只能伸着脖子让人割了。
得在手脚能动前将这位新鲜出炉的皇帝稳住了。
枕梦白:“秦枯鱼……她……”
枕梦白刚开了一个话头,连殷就迫不及待地接着讲了下去。似乎他已经将这些话憋了很久了,所以只要有人问,他就会说。
……
连殷穿着圣女的繁复服饰蹲坐在几人抬起的高台上。他的脸长着不属于他的样子,一块滑腻的东西盖在了他的脸上将他伪装成另一个人。
这个面具连殷戴着很有亲切感,毕竟他从来都是戴着面具生活的。
他惟妙惟肖地扮演着别人的女儿,哀若镇的圣女。
一边无聊地流露着虚伪的感情,一边将衣袖中的刀出鞘想着——
义夫的人应该把紫玉接走了,她是漕帮老大认的干女儿,还给了她一块可以差使漕帮众人的“分海令”。
只要拿到那块分海令,连殷就可以有见漕帮老大一面的机会。只要能见到他,连殷就有自信能够说服他为郑国运河的建设出力。
……然后,连殷就能在郑国的老皇帝,自己的父亲面前证明实力,让他放心将皇位交给自己。
老皇帝很老了,但他年轻的时候威风堂堂,将郑国的领土拓宽了数百里,每块土地上都栽上了郑国的桃树。
他征战时掳抢的三千后宫佳丽给他生了几十个儿子。
盈满则亏,儿子多了老皇帝便不珍惜了。
反正他身强力壮不急着找继承人,就拿自己的儿子们给他解闷儿。
他亲手养起一匹匹恶狼刁豺,看他们为一个永远也得不到的位置自相残杀。
这个把戏持续了十几年,谁也不敢回头数因此殒命的皇子有多少。
等到中年的时候,当老皇帝身上征战的旧伤一个接一个的发作起来,他也慌了——是时候真正的找一个继承人人选了。
虽然慌,但他并不急。
他的老毛病又犯了。眼瞧着剩下了皇子们都是一群唯唯诺诺的羔羊,他一个也看不上。
他指着那些皇子们的鼻子骂——你们连哥哥们的十分之一都不如。
他又养起了恶狼,不过这次是为了给他自己磨出一个继承人。
大皇子从里面脱颖而出。
大皇子原先不是大皇子。
只是他前面的皇子一个个的都死亡了,老皇帝嫌记数字麻烦,就让活着的人按年龄往下排了。
四十二。
三十一。
十四。
九。
最后是一。
老皇帝亲手养出的恶狼变成了食肉的猛虎,不但把他中意的继承人们都吃了,还要吞了老皇帝自己。
老皇帝这个时候却已经真的老了。
郑国史书上他年过半百依旧百战百胜,只是……那些战绩的在纸背上都写着大皇子的名字。
连殷是二皇子。
他什么也却没做,只是因为比大皇子的年龄小了点,并且活着——他就成了二皇子。
连殷跪在老皇帝的病榻前,他瘦如枯柴的手攥着连殷,两眼突出像死鱼的眼睛:
“把运河拿下,你就是皇帝。”
连殷恍惚地出了老皇帝的寝殿。然后他就来到了哀若镇。
连殷坐在底下全是干柴的木台上,后背突然有一股凉气顺着脊背冲上后脑勺。
大皇子!
大皇子要杀他了!
手上出鞘的刀划破了他的手指,血液渗入衣缝。
老皇帝的寝殿怎么可能逃过大皇子的监视——他放自己来这里就是想坐收渔翁之利。
连殷颤抖了起来。
他会被大皇子杀掉!
一支箭在他眼前射中了流星一样的火把。
一位人如神女临世般飞到他身前,她扶了连殷的手臂一把,被惊惧未定的连殷下意识地划了一刀……
血流了出来。
连殷抖了一下,神女变成吓人的恶魔——长着大皇子的脸——自己会被她杀掉吗?
连殷绝望的闭眼。
也好,总好过被折磨死。
但闭上眼的他脖子却一痛,他睁眼,对上一双慈悲的眼。
你真是个好人。
晕过去的连殷这么感慨。
受了伤后居然不会杀掉他。
他以为人不高兴时都会杀掉惹自己不高兴的人呢。
连殷醒来后自然而然地将自己伪装成一个浅薄无知的贵家少爷。
秦枯鱼……那时他还不知道她叫这个名字……秦枯鱼身上的伤口已经止了血,神色冷冷地对他的无理取闹觉得不耐烦。
可是这冷若冰霜的拒人千里的表情在连殷看来也是慈悲的。
如此慈悲的人,定会用她那射星的好箭术助他铲除猛虎吧。
连殷假作畏惧的脸下藏着若狂的喜意——他现在好像没那么怕大皇子了。
瞧。
秦枯鱼出现后,自己的身体都不颤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