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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   江彻正目瞪口呆地看着她,难以置信道:“芋头跳下去了!”
      刘念瞬间便明白了。她的猫向来最通人性,眼见着自己一件一件地往下头丢东西,怎么能不知道这块木头已经快承受不住他俩的重量了。于是它便将自己当个包袱,当块石头般丢尽了茫茫洪水里。

      可它不是包袱也不是石头啊,它是她的猫,是生病时陪她,睡觉时陪她,开心时陪她,难过时陪她的家人啊。
      刘念万念俱灰,几乎喘不上气来。

      江彻似乎觉察到了什么,拼命同她说话:“阿姐,再撑一撑,你看,雨已经小了。阿姐,你别丢下我一个,我们就快要到岸边了,你再撑一撑。你看,那边的屋顶已经整个都露出来了,你要是在水里呆累了,我们就先找个屋顶上去歇一歇。阿姐!”
      他这辈子都没连着说过这么多的话。说到最后,几乎露出了哀求的语气来。

      刘念朝他笑笑。
      这么些年,她总是将她性格里头那些厌世的东西遮掩得很好。因为有个孩子要养,这孩子还不算很大,世界观和价值观都没有形成,该多接触些积极的阳光的东西,而不是生无可恋的脸,行尸走肉的人。
      可如今狐狸尾巴还是露出来了。

      刘念不想吓着他。他从小亲近的人不多,娘亲病死了,锦娘失了踪迹,芋头跳了洪水,如今便只剩自己了。自己比他大上许多岁,总要照看着他些。
      她温温柔柔地对他说:“江彻,我没事。我也不累,我们再漂一漂,水流总有尽头,我们也总能漂到岸上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这句“总能漂到岸上去”起了作用,雨竟真的渐渐停了。周围的房屋树木越露越多,活人也越来越多,他们在水面上漂了将近一天一夜之后,竟真的要靠岸了。

      他们落脚在一个地势稍高的小村庄。
      许是知道不远处遭了水灾,村里的人几乎跑了个干净。他们逛遍了整个村子,只在村西头找到了个瘸了腿的老大爷。

      那老大爷脸长得其貌不扬,人倒有几分世外高人的意思——别人都逃命去了,偏他坐在石墩子上晒太阳。
      瓢泼的阴雨过去,天终于晴了,甚至还出了晚霞,那晚霞红艳艳的,烧红了半天层层叠叠的云彩。

      老大爷见着他们也不惊奇,仿佛遇见老熟人般冲他们点了点头:“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明天又是个好天气。”

      攀谈中刘念得知老大爷也姓刘,许是她五百年前的老本家。这个老本家跟她一样是个孤寡的命——先是死了儿子,后来又死了老婆,再后来又摔断了腿。洪灾来了,大家都逃命去了,只有他,半是不想逃半是不能逃,就留在了村子里。
      本来以为必死无疑,谁知老天爷慷慨,赏了他一条命。

      刘大爷领着刘念和江彻进了家——说“家”算是抬举了,不过是四面断墙围了个院子,院子里头用砖头茅草搭了个屋,格局跟刘念在甜水村的家倒是略有相似。
      刘大爷一瘸一拐地扒拉出来一些稗糠磨成的粉——那曾是农户喂猪的东西,如今旱灾接着洪灾,粮食短缺,猪早就杀了吃了,给猪囤的饲料也变成了珍贵的口粮。

      这稗糠被刘大爷煮的软烂,再加上两人饿了一天一夜,也不觉得粗糙,一碗饭下肚,精气神便回来了三分。

      刘念和江彻双脚踏上了坚实的土地,难免便想起了生死不知的锦娘。
      两人决定暂时放弃去中都的打算,沿着周边地带去寻找锦娘。

      刘大爷听他们这打算,多少觉得有些荒唐,边摇头边道:“这洪灾怕是淹了这一带百十个城池村庄,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多了去了,你们就算找上个三年五载,也不见得能找着人啊。再说,洪水之后必有大疫,你们不趁着此刻疫情未起,赶紧北上去中都,倒在这周围耽搁,到时候人没找到,你们自个儿的命倒搭进去了,这又是图什么?”

      刘念何尝不知道这么个道理。站在一个成年人的角度考虑,此刻最好的选择当然是继续北上。
      但江彻不是成年人,他有放不下的人。

      江彻默然片刻,道:“我不为别的,为的是自己的心。”说完,扭头看刘念:“对不起,阿姐,我想任性一回。”
      刘念摸摸他的头,笑道:“你有让你这般牵挂的人,阿姐为你开心。”

      刘大爷闻言,叹了口气,知道他们主意已定,不再劝阻,转身进了房。不多时,手里捧了个小盒子出来:“这五丸丸药叫做裨益丸,有强身健体,防疾避疫的功效,你们带上,以备不时之需。”
      见他们踌躇,以为他们不信,复又道:“我家本是世代行医的,祖上伺候过宫里头的贵人。只不过到了我这代,人丁微薄。我儿出生时便患了恶疾,我穷尽毕生所学都没救得了他,拙荆也因为丧子投了寰。我打那时候起便心灰意冷,窝在这小村子里头过了二十年。”

      刘念忙推辞道:“本是萍水相逢,这又吃又住的,已经很是打扰了,哪有再拿别人救命丹药的道理。”
      刘大爷捋了捋胡子:“老夫也有个年轻的时候……跟你们投缘,算是见面礼。再说,我既配得了五丸,便配得了十丸,委实算不了什么。”

      刘念这才收下,迟疑道:“老先生既然有医术傍身,为何自己这腿……”
      刘大爷哈哈大笑:“非是不能为,乃是不愿为也。”

      刘念不解。
      刘大爷接着道:“小娘子是不是想劝我医好了腿逃命去?实话说,我这把年纪,该吃的吃过该喝的喝过,该玩儿的玩儿过该乐的乐过,七情六欲早尝了个遍。生也好死也好,早就没什么要紧的了,倒是你们这些孩子,很值得活一活的。”

      刘念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终究是各人有各人的归路。刘大爷劝不动他们放弃寻找锦娘,他们也劝不动刘大爷医好了腿逃命。

      刘念和江彻在刘大爷家住了一宿,第二天便出发去寻找锦娘了。
      他们如今距双喜镇三百多里,汤河决堤之后几乎淹了方圆二百里的所有房舍田地。如今雨虽然停了,但大旱了半年,田里颗粒无收,后又起了水灾,淹了不少粮仓,如今要想找到一口吃的,真的是难上加难。

      刘念和江彻一路上都靠草根树皮充饥。路上死人多,活人少,活下来的人光景又都差不多。连草根和树皮都算好的吃食,不少人吃观音土吃得肚大如鼓,最后不是饿死,是活活给憋死的。

      刘念生在和平年代,吃过读书的苦,996的苦,没有朋友独身一人活得像个孤魂野鬼的苦,却唯独没有吃过物资极度匮乏的苦。
      她念书的时候学到过“折骨为炊,易子而食”这样的成语,在那时的她看来,这些都是形容词,形容灾荒时缺食少薪的惨状。

      而现在她明白了,这些不是形容词,是当下所有人正在经历的血和泪。
      原来真的有人饿到快要死掉,跟别人换着孩子吃,不仅仅是因为不忍心吃自己的孩子,也因为没有力气杀子,需要别人来帮忙。家里饿死了人,早上抬出去,席子一卷念两句悼词,晚上再重新抬回来当口粮。
      原来尸骨真的可以多到当柴烧。

      他们先是往东,复又往北,路上遇到活人死人总要上去看两眼,心里一会儿失落一会儿欢喜。路上听说汤河决堤是因为筑堤的官贪了银子,用了些乱七八糟的料子以次充好,这才酿成了大祸。又听说皇帝已经下旨彻查,钦差已经出了京。

      刘念在心里头冷笑。自古豆腐渣工程多了去了,回回都说彻查,真查出来的有几个。上头的人有几个人能把下头的人当人的,更何况这还是在一个人治的朝代——虽然这朝代刘念根本没在历史书上读到过,叫什么大盛。
      前些日子不是还说开仓赈灾么,结果放出来的饭就是稀水,底下沉着孤零零的几粒米。也不知道皇帝是存心要搞个面子工程,还是发下来的米进了别人的腰包。
      反正别对朝廷有什么指望就是了。

      他们走了这些日子,先开始还能记着时间,后来一边寻人一边觅食,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记日子。每天天亮了就找人找食,天黑了就随便找个空屋破庙窝着。
      好在入秋了,白天不热晚上不凉。

      是秋高气爽的好时光啊。
      如果自己没有来到这么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此刻应该像一只过了夏眠出了洞穴的兽,周末不用再被层层热浪阻在家里,可以出去看电影吃火锅,晚上吹着夜风,喝着野酒,溜达着往回走。
      街边的水果铺子还在营业,现在正是无花果、巨峰葡萄、脆冬枣、加州梅上市的季节,颗颗都甜都多汁。西瓜和旱黄瓜也还没下市,买上一些搁冰箱里头冰一冰,第二天上班回来倒杯红酒,就着吃上一口,能原谅白天受到的所有精神损害。

      但现在啥也没有。
      没吃的,人也找不着。就连路上的尸骨都因为放了太久,开始肿胀、看不清容貌,散发出恶臭。

      刘念想起老人常说洪灾之后必有瘟疫,多少跟尸体腐败之后滋生的病菌有关。她不敢耽搁,自己吃了一颗裨益丸,又给江彻喂了一颗。
      有用最好,没用的话就当安慰剂。

      他们如今已经找人找到麻木,养成了机械性的行为习惯——路上遇到人不分青红皂白先拉过来看一看。
      搁以前刘念做不出来——太失礼了。现在刘念认错了人连歉都不道,对方也不生气。因为一个没力气道歉,另一个也没力气生气。

      刘念又拉着个人。
      已经是今天上午的第三个。她瞅了一眼,男孩,而且太黑太瘦了。不是。刘念摇了摇头,松手放了。

      那小子却反手一把抓住了刘念,一声“念念阿姐”,叫得刘念打了个激灵。
      竟是锦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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