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柿难如意》洋芋秧秧

12、真实的死亡

　　这个年过的，说快也快，说慢也慢，我和奶奶也没有什么亲戚要走动的，年味也就散的快。

　　初五下了一场春雨，冒着细如牛毛的雨去地里把洋芋种了。不多，也就一亩，这是夏天我最爱吃的菜。

　　今天又下雨，我搬着板凳坐在门口写作业，看见隔壁村的张医生打着伞，挎着医药箱路过。

　　“张医生呀，去哪里。”奶奶在搓草绳，跟张医生搭话。

　　“肖勇家里去，他娘情况不好了，难说哦。”张医生回道。

　　肖勇是那家当家男人，他娘和我奶奶差不多大。早先上学时就听说好像胸部长了什么，天天疼。但是我们这些小地方，家里条件一般的，得了病都是找张医生看，看不了的顶多去镇上医院，镇上也看不了的，就等死了。

　　那个老人家疼了三四个月了，很久没有看见在村里走动，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张医生走后半个多小时，奶奶放下麻绳，喊我跟着一起去肖家看看。

　　去了肖家，屋里不止我和奶奶两个外人，还有几个其他妇女，都是一些平日里爱看热闹的。

　　“啧啧，听说是乳腺癌，吓人很。”

　　“那里半边都烂了，治不好的，拖着。”

　　“张医生也是打一些消炎针，这个病啊，都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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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过奶奶和那几个妇女聊天，我模糊有点概念，他们在说这个肖家奶奶活不了多久了。

　　肖家奶奶被人扶起来半靠在床头，干枯的跟鸡爪子似的手背上插着针头在吊药水。

　　她儿媳妇帮忙把外套解开，里面是纱布一层层缠着。

　　带着黑褐色，黄色的脏污纱布被换下，张医生拿棉签擦拭干净伤口，又拿出不知道什么软膏，朝胸口上烂出来的凹洞里面挤，硬是挤光了两支软膏，那个洞口才被补上，又掏出干净纱布一层层缠好。

　　旁边围观了整场的女人们啧啧称奇，一边又说得多疼。肖家奶奶眼里没有一丝活气，麻木的任大家看着，议论着，片刻后又躺下睡着了。

　　我和奶奶回家了，奶奶也说着“秀莲怕是活不了多久了，哎。”

　　奶奶的一声叹息，大概是看见同龄人遭这样的罪，物伤其类，心有所感。

　　有什么办法呢？凡是带了个“癌”字的病，都没什么活头了。肖勇为了老娘能睡好，听说还会买止疼药给她吃，这个时候，都是怎么能让老人少受点罪，走的稍微舒服点而已。

　　所有人都知道，肖家奶奶快不行了。

　　正月初十，我看到肖勇和他媳妇红着眼睛，去请人帮忙。

　　原来初九晚上十点多，肖家奶奶还是断气了。

　　按照我们这边的习俗，葬礼举行了三天，村里有人会吹喇叭，敲锣打鼓，几乎所有人家白事都会请他们上们。还有几个道士念经，唱孝歌，儿孙们头上戴着白麻布，腰间系着草绳，围着堂屋的棺材掉眼泪，下跪，守夜。

　　肖家院子里升着一大堆火，火大到十几个人围着烤都行，我也挤在火堆边，听他们聊天。

　　好像悲伤都是暂时的，除了肖勇眼睛肿了，嗓子哑了，其他的亲戚，没有几个能一直悲伤。流水席一桌桌摆，抽空他们也会去席上吃饭。

　　好像所有人借着肖家奶奶去世的理由，又聚在一起吃吃喝喝，还有人支起桌子打麻将，扑克。

　　喝高了的男人跑到石坎边呕吐，兜里揣满了瓜子花生的小孩子嘻嘻闹闹，厨房里掌勺的妇女骄傲的受着别人的夸奖，到最后，肖勇的媳妇，儿子，也不去跪着守夜了，该睡睡，该吃吃。

　　第三天是上山埋葬的环节，全村人都随着抬棺的人一起送葬。丧乐跟着一路响起，空着飘着白色纸钱，还有男人举着亲戚送的巨大彩色纸扎花圈，到时候要放在坟头的。

　　奶奶也跟着去看了，小道上花花绿绿的送葬队伍成了一条珠子，慢慢挤到坟头。

　　后来我打猪草时，路过那个坟头，彩色的花圈在风吹雨打下慢慢褪色，腐烂，只有竹子的骨架还在。

　　从此以后，肖家奶奶慢慢消失在村里人的嘴巴里，到最后，只有肖勇家里人，中元节，清明节，过年，这三个节会去烧纸跪拜。

　　可我总是想起，肖家奶奶躺在床头，眼内无神，妇女们说她活不了了的场景。到了三四年后，床头，肖家奶奶，妇女说的话，我也慢慢忘却了。

　　石头落入湖底，波纹慢慢消失。
　　乌鸦飞回巢穴，叫声慢慢消散。
　　一个人的离开，也慢慢被遗忘。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死亡，原来普通人离开后，被留在这个世界的人，依然过的好好的，这顿吃酸菜面，下顿是肉包子，今天种了玉米，明天收割麦子，过年了，下雨了，孩子出生了，新人结婚了……没有人受你影响，就连你最亲的孩子，也会有自己的生活，吃肉，喝酒，笑闹，娱乐。

　　原来小说里，一辈子，一直怀念一个人，时不时想起就眼红心酸，都是虚构的。

　　如果有一天，我也要离开这个世界，那时候奶奶肯定早已先我一步离开。我会有老公，孩子，他们也会一时为我悲伤，不要长久的悲伤，这样也好，我闭上眼的时候知道你们的哭声是一时的，我走的轻松，也不会有拖累了。

　　倘若我知道有一个人，因为我的死亡一直念叨我，那我会很有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