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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盛京弘法寺,九百九十九级石阶盘桓而上,紫云霞光、禅院清钟杳杳不绝,深处有竹林婆娑,烟雾缭绕。

      善男信女手持香烛、果品虔诚跪拜。须发皆白的老方丈手托佛珠闭目持诵,间或向上前问安的香客答礼,不经意间瞥见佛殿西面久久伫立的男子,生得一派儒雅,腰间青绦结子,文人装扮,双目低垂却难掩孤高。逆着光,只觉茕茕孑立,落落寡欢。

      老方丈低诵一句佛号。诸行无常,诸受是苦,偏有世人作茧自缚,徒增心魔……

      张锦枫自恍惚中抬起头来,望向窗棂外,那斜日欲坠,层林染遍。时辰不早了,起程罢。

      他本是江陵人氏,家境清贫,祖上也并无功名,先父早亡,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凭借祖上浅薄积蓄,以卖茶为生。十年寒窗苦读,只为有朝一日考得功名,光耀门楣,告慰父亲在天之灵,也不枉母亲辛苦养育一场。

      官场污浊,是早有耳闻的,却不想科场亦是如此,因没有足够的礼金与考官“打点”,在家乡素负才子之名的他竟连考三次都屡试不第,便也打定了主意要效那梅妻鹤子的林和靖,结庐于山光水色,晴耕雨读,老死江南。

      出了寺院,沿落叶遍阶的石级下山,只见拐角处一天然巨石,与刻了经文的山壁相连,光滑平整呈台状,隐隐透着青灰色的纹路,可见年代久远。台上一把色泽通透,古拙不失大气的紫砂壶,两只陶杯,依稀嗅得是观音道场普陀山中的名茶——普陀凤尾。佛天雨露,馥郁悠然,壶与茶皆非凡品,不知是哪位雅士在此斟饮,他心中暗赞,不由放慢了脚步。却见席地坐在石台边的紫衣男子微微笑着,笑意暗藏玄机,耐人寻味。

      “这位公子,如果不急着走,在下新泡粗茶一壶,不知公子可愿赏光共饮?”男子淡淡相邀,音容神态都是他无法抗拒的吸引。

      “那便多谢阁下了。”张锦枫道了扰,端端坐在他的对面。那紫衣男子看起来很年轻,不过二十出头,清冽眉宇间却隐然透着股慈悲。他左手提了衣袖,右手握住壶柄,轻轻提起,手指修长如玉。氲着烟气的茶水自小小的壶嘴中断续倾出。男子唇边一缕浅笑,凤凰三点头,待客茶。

      张锦枫轻咂一口,只觉幽香沁骨,全不是平日家中买卖的可比,不由面露喜色,“果然好茶!”

      男子点头微笑,“敢问公子贵姓?”

      张锦枫忙放下茶杯拱手道,“不才姓张,字锦枫,江陵人氏。”

      “哦?巧得很,在下也是姓张,单名一个紫字。说到江陵……”他微微蹙了眉,似乎想到了什么,“江陵只得一族张姓……令尊讳字可是德松?”

      “正是先父!”张锦枫愕然,“张兄如何得知?”

      张紫又是一笑,欠身续上茶,“这就是锦枫兄的不是了,只身来京,也不上门见过自家亲戚,就要匆匆离去。”

      张锦枫听了险些握不住茶杯,“这……从何说起?”他从未听母亲说过,在京有什么亲戚啊!

      “我家与江陵张家原是一门,后来家祖父一支为觅仕途迁居京城,又经了战乱,渐渐失了联系也是有的。论辈分,令尊乃家父堂兄,你说,我们可是不是亲戚?”张紫笑着一语道破。

      张锦枫怎么也想不到竟有这样一环,直到张紫撤了茶具,把手在他眼前一晃,“愣着干什么,还不随我去见见你叔父?”

      张锦枫便浑浑噩噩被拉下山,上了他那雕花饰金的油壁车。

      “到了。”张紫轻巧地跃下车,再转身来请,连忙从门里走出几个精乖伶俐的丫头来相搀。张锦枫下得车来,又是一惊。眼前朱门大户,富贵非比寻常。

      张紫命门童开了一侧角门,“区区寒舍,堂兄见笑了。”语气仍是平和,并无一丝傲气,携了他的手径直请入花厅,远远的看见一红衣的娉婷少女在院中荷塘里的曲廊上采莲,袅袅娜娜的像幅画。张紫浅浅笑着,“那是家妹,红。”

      “堂兄稍坐,我去书房请父亲。”张紫让婢女看座奉了茶,道句失陪便出了花厅,留张锦枫一人独坐富丽堂皇的厅上,四下里环视,入目的不是玛瑙玉雕便是珊瑚明珠、云母翡翠,一时间,如坠云里雾里。饮一口手中的茶,虽仍是甘茗,脑海里却只是不断浮现那只紫砂壶中的普陀凤尾,袅袅茶香中,不觉倦意袭来。

      “可是锦枫侄儿?”不一会儿,富态的中年男人自前厅步入,声如洪钟,笑眯眯地却是慈眉善目,张紫伴随在侧。

      “见过叔父。”从浅眠中醒来的张锦枫忙上前行礼。

      “姨母安好?”叔父慈爱地命他依旧坐下,问道。

      锦枫知是问起母亲,答道,“康健。”

      叔父又再拉了几句家常,见说的都是本族之事,张锦枫才愈发深信不疑。直到有叔父的同僚上门拜会,张紫才带着锦枫在府上暂住下来。

      晚膳过后,叔父邀锦枫园中散步,又闲闲聊起,“贤侄这次来京所谓何事呢?”

      “赴考……”锦枫羞愧答道,满面通红。

      叔父听罢,唇边一抹笑意若有似无,“不怪你,如今科场也是‘规矩’太多,贤侄暂住几日,愚叔自有办法。”

      三月之后,新科状元被指德行不善竟遭撤免,奇怪的是,据传状元之位却不是照旧例由榜眼递补,竟是破格取了一名在会试中就已落榜的江陵考生。此后自有众说纷纭朝野哗然,又牵扯了数月。直到皇帝在御书房亲自召见了张锦枫之后御笔一点昭告了天下,今科状元之事才算告一段落。

      这才知道,他这偶然相认的叔父,竟是如此神通广大。

      不久,家乡传来母亲去世的消息,叔父大张旗鼓办帮忙办了丧事。孝期满后,张锦枫乔迁状元府,奉职户部。几年来凭着叔父的关系,在官场左右逢源,如鱼得水,不久,便官拜二品。真应了那一句,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似乎从来没有仔细想过,怎么会如此轻易得到这一切,似乎也渐渐不再计较,得到的一切,是不是真的就应该属于自己。官场是一锅滚烫的污油,没有谁能妄图涤清。被同化,却又是轻而易举的事。

      “兄仕途有成,状元府里却少一位贤夫人啊。”张紫的笑仍是带着不变的透彻和玄奥。

      张锦枫永远看不透他的笑。那么多年了,一个人怎么还能这样没有改变?却不知道,自己的眼里早失去了当年与他在山寺古道上初遇的孤高和澄清,却是多了几分回转谋算。那么漫长的岁月,他不再是当年那个清涩少年,他的身上已经沾染了曾经自己都厌恶的官气。

      顺理成章一般,张锦枫又在叔父的协助下娶了妻,新妇正是叔父的小女儿,红。那个在他踏入张府第一眼远远望见的女子,她只是微微一个俯身,就把那《西洲曲》中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演绎得淋漓尽致。

      红生得美,性情温顺又明事理,像极了她的哥哥紫。

      令他不解的是,红带过门的嫁妆只有一件——那只他与张紫初识时共饮的紫砂壶。只是当时没有注意到,壶身上是刻了字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雾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张紫还是会来找他喝茶,他却渐渐喝不出来那股清香。

      几年后,叔父病逝。而他,几十年宦海浮沉,春风得意过、低迷不振过,终也还是在朝堂之上站稳了脚跟。

      就这样又过了十年,张锦枫六十岁生辰已至,人到六十古来稀,六十岁是大寿,况他又是朝中权臣,这日府中自然张灯结彩,宾客如云,堂前名角儿唱着戏,门边艺人耍着把势,热闹非凡,一夜鱼龙舞。他醉了,蹒跚走回寝室,睡倒在床上,前所未有地,觉得自己老了,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恍惚听见远远传来木鱼声,有人在耳边低低叫他,“公子,这位公子……”身边的人不是称他“大人”就是喊他“老爷”。公子,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他睁开眼睛,依然是那弘法寺。宝相庄严的佛像前线香缭绕,每一圈都像浮生一场大梦。佛祖眼帘低垂,手结宝印,似在垂视芸芸众生,唇边一抹笑意若有似无。另一侧,供着衣袂飞扬的观音,手托窄窄细细、色泽通透的甘霖净露瓶,优雅清绝,满目慈悲,身侧陪着肩挑红莲的龙女,红袖纷飞,身姿婀娜……

      南柯一梦啊,梦里兜兜转转,大喜大悲,醒过来,还是在这里。

      佛经说,佛祖、观音为渡世人,化为众生相,惟愿世人脱于心魔,无忧无怖。

      半壶甘露断尘扰,一枝红莲归灵山,原来都是一场,普渡慈航。

      须眉皆白的老方丈唱一句佛号又道,“施主既已醒来,便早些下山去吧,天色将晚,路不好走。”

      张锦枫浑浑噩噩出了山门,走到石阶的拐角处,见一优雅清绝的紫衣男子,微笑着,唇角一抹禅意玄奥。石台上一把古拙的紫砂壶,壶嘴窄窄细细,氲着茶香。他正说与身前心中似有无限烦扰的香客,“……巧得很,在下也是姓王……”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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