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枝》相吾

23、23

　　既来了景园，太子那儿总是要去拜见的。

　　陆咬枝让却玉回了铺子取了更得体的钗裙首饰来，又思索着该备上什么礼。

　　嵇照康握住她的手：“太子这几个月收礼收出了心理阴影，你不用送他礼了，何况更大的礼，我已经送过了。”

　　陆咬枝明白他说的是山匪之事，便也不再拘礼，自去换了衣裳。

　　橙黄缘边的彩绘朱雀鸳鸯白领褙子，内衬宝花缬纹浅绛纱裙，臂肩轻挽敷金绘彩轻纱帔子，梳惊鹄髻，戴孔雀双飞小山钗，脸化桃花，眉描拂云，唇点石榴。纤腰袅袅，步步生莲。

　　陆咬枝揽镜照完，犹然担忧，转身问嵇照康：“照云，我这个打扮可得体？”

　　嵇照康抬眸，细细看了眼，道：“你这样，样样都好，唯独一样不好。”

　　陆咬枝紧张起来，忙抬手拿起镜子照着：“你快与我说哪儿不妥当了，我赶紧改了。”

　　嵇照康道：“脸上着了脂粉，我不大好亲。”

　　陆咬枝一愣，继而没好气起来，道：“我与你说正经事，你在说什么？”

　　嵇照康轻笑：“这也是正经事。”

　　他起身，高大的身躯从背后覆上陆咬枝单薄的脊背，他单手罩在她的肩上，倾身下来：“未婚妻美得不得了，担心什么？”

　　陆咬枝抿嘴笑起来，伸出手，轻轻搭上嵇照康的手，与他联袂一道去见太子。

　　太子此时刚写完送去京师的密信，只等皇上看完后，将虎符交给他，让他带兵把江南这一带的匪患并那帮虫蠹清剿干净。

　　这一抬眼间，就见嵇照康携着陆咬枝来了。

　　太子与嵇照康是旧识，见多的是嵇照康冷硬的，没什么情绪的一张脸，今番初见他眼中温柔的笑意，还有些不可置信，笑道：“这一眼望去，我还以为照云被旁人夺了舍。”

　　他在嵇照康面前，从不自称‘孤’，一来嵇照康是他的救命恩人，二来也是笼络近臣的一个手段。

　　太子看向陆咬枝，按下眼中的惊艳，笑道：“我听照云提起过你，当是久仰大名了，今日总算见到陆姑娘了。”

　　陆咬枝拜见太子本紧张得不行，如今却见太子亲和，没什么架子，人也不自觉轻松了些，闻言笑道：“民女斗胆问太子，他是如何提民女了？”

　　太子道：“譬如昨夜那场戏，他出的主意，却不肯陪我做戏，问之，义正言辞，他是有未婚妻的人。还是我拿百姓压他，他才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陆咬枝听出来太子这是有意地在替‘嵇照云’解释，恐怕她闹得那些别扭，太子人未至，但是该知道的还是知道了。

　　陆咬枝更是臊得慌，她是个不太会耍小性子的人，好容易耍一次，被这么多人看了去，能不好意思吗？

　　嵇照康看在眼里，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背。

　　三人分次落座。

　　太子很自然地说起他想要去云州参加婚宴。

　　陆咬枝正喝茶呢，差点被呛到，太子身份尊贵，能来参与她和‘嵇照云’的婚宴，自是她的荣幸，但陆咬枝更怕陆家只是越州一小小商户，简慢了太子。

　　嵇照康捏着白釉茶盏，道：“殿下是应付不来那些官员，因此想寻个借口，逃到越州去吧。”

　　太子愁眉不展：“我南巡以来，昨夜那种事，不算少，夜夜过得恶心，却还要忍着陪他们做戏，已是忍无可忍，只可惜收网在即，还需忍耐，不敢轻易发作。”

　　陆咬枝这才知道，原来太子早在护州时，便以当地州牧贪墨为由，要处置了州牧，结果没想到，远在京师的皇上特意快马加鞭送来一道旨意，撤了太子的命令。

　　无他，那州牧虽贪得很凶，劳役又派得重，却是少有的治水人才，朝廷离不开他。

　　那事让太子做得挫败，哪怕后来过去半个月了，遇到了嵇照康还在不停地嘟囔：“难道我大周就寻不到又能干又廉洁的官员吗？”

　　嵇照康告诉他，自然是有，但那帮腐败之人不挪位，底下的人再有才气也上不来，长久以往，更会带坏朝廷风气。

　　于是两人一拍即合，打算弃贪墨之罪不顾，另寻罪名，求的就是一击必杀。

　　太子说完，道：“说起来，弟妹，你可知当年照云是怎么救得我吗？”

　　太子把嵇照康当心腹，陆咬枝自然也是自己人，两人虽未成亲，但关系已在那了，这声弟妹也是叫得。

　　反而是陆咬枝被他叫得有些不好意思，看了眼嵇照康：“照云没有与我说过。”

　　太子笑道：“那是两年前了，我到陇西去慰军，被匈奴所掠，若非照云一箭射杀那匈奴将军，我恐怕已身在匈奴王庭了。”

　　太子说得简略，陆咬枝却听得惊心动魄起来。

　　大周的储君被匈奴掠去王庭，便是再不懂政治的人也能猜到这是件动摇国本的大事，何况还牵扯进了外患，若非嵇照康及时救下太子，大周还不知道该要平息这样大的祸患。

　　陆咬枝可以想见，在那关键时刻，是如何的刀光剑影，命悬一线。

　　但嵇照康一字都没有细说，若非要震慑王清正，他恐怕连太子恩人这事也不屑一提。

　　陆咬枝想着，有些诧异，但很快便觉得，果然是战场历练人，‘嵇照云’当真是比之前成熟了许多，要换成从前，他虽也不会大肆宣扬此事，但必定会到她面前来邀功。

　　是趁机向她讨赏，也是为了向她证明，嵇照云不比嵇照康差。

　　太子说着说着，下人便端上酒来，太子面前一坛，嵇照康面前一坛。

　　那次差点被匈奴劫掠的事，直到如今太子仍心有余悸，不是为己身的安危，而是想到自己作为储君，却差点将大周置于那等险境，太子便很难迈过心里那道槛，因此他说起这事时，总会想喝点酒。

　　太子要喝，做臣子的自然也要喝。

　　陆咬枝的眼眸却滚圆地盯着那坛酒，像是很不理解太子为何也会给‘嵇照云’一坛。

　　嵇照康也没动。

　　太子已将倒了酒水的杯盏取了起来，见嵇照康一动不动，有些奇怪：“照云，你为何不吃酒？”

　　陆咬枝道：“殿下，照云不能吃酒。他连鸡蛋醪糟都吃不得，一吃身上便会长红点，严重时，还会发热。”

　　太子诧异地看向嵇照康：“是吗？可我记得照云你最擅饮。”

　　陆咬枝闻言一惊，下意识道：“怎么会，他从小就吃不了酒的，也瞧过大夫，说是天生如此，也医治不好。”

　　嵇照康此时方才动了下，若无其事的模样，道：“从前体弱，参军之后，我身强体健了不少，而且陇西水土不比江南，大约也是如此，我便慢慢的也能喝酒了。”

　　这理由说得很牵强，嵇照云从小就爱舞枪弄棒的，谁体弱都体弱不到他的头上去。大夫也都说了医不好的病，怎么换了个水土环境就好了？

　　说不通。

　　只是嵇照康的神色太过不慌不忙，又十分笃定，好似就该是如此般，倒一下子把陆咬枝唬住了。

　　她道：“你少喝些。”

　　嵇照康轻轻应了声。

　　这场酒喝得并不十分尽心，嵇照康寻了个由头，将陆咬枝哄了回去。

　　太子坐在上首，手里转着酒盏，凝视着陆咬枝离去的背影，目光中略有沉思。

　　嵇照康起身，拜在太子面前，道：“当日太子许诺，可答应臣一个条件，臣一直无所求，如今只求一个恩典，请太子替臣遮掩，暂时瞒住陆咬枝。”

　　嵇照云参军在前，嵇照康后去，他忽然要改名换嵇照云，嵇照云毕竟在陇西待了一年，军营中的人不可能不知道。

　　后来嵇照康救了太子，为了给太子留下个好印象，护国大将军秦雷介绍嵇照康时，还特意说起此事，盛赞嵇照康为实现亡兄遗愿，不惜改了自己的名字，实在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太子自然记下了，因此在陆咬枝说出嵇照云不能饮酒的时候才会那般惊诧，惊异。

　　他那时才意识到，陆咬枝也唤嵇照康为‘嵇照云’，与他不一样，她好像把嵇照康当作了真正的‘嵇照云’。

　　太子道：“我不知道那位陆姑娘为何没认出你来，只是这种轻易就能被揭穿的谎言，你又能蒙骗得了她几时？嵇照康，你是回来成亲的，不是来卸甲的，你总要回到陇西去，你瞒不住!”

　　他那时好奇，随口问了句，弟弟这般出众，堪为人中龙凤，那嵇照云呢？

　　为何嵇照云死前不曾挣下一点军功？

　　手下人露出了一言难尽的神色。

　　当时他就该意识到不对劲的，不是吗？

　　太子直直地看向嵇照康。

　　嵇照康却不躲避他的神色，反而坦然地与他对视，道：“也无需瞒她太久，只待成完亲便好。”

　　太子皱眉，继而眉头更为紧皱，道：“你是不怕被她察觉，还是巴不得让她察觉？”

　　嵇照康没正面回答，只道：“徐徐图之便罢，等她离不开我了，自然也能放下那个死人了。”他提起嵇照云时，神色略微有些刻薄，讥诮浮在脸上，而后眼睑半垂。

　　嵇照康道：“殿下方才也说了，臣不是卸甲，日后还是要去陇西，臣去了陇西，臣妇也当去陇西。”

　　剩下的话，他无需多说什么了，太子自然也明白了。

　　陆咬枝合家都在越州，她要跟着夫婿去陇西，自然只能是独身去了。

　　去了陇西，那儿就是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除了自己的夫婿，陆咬枝无人可靠，届时哪怕她发现了嵇照康的真实身份又能怎么办？还不是只能委委屈屈留在嵇照康身边，将错就错地为他生儿育女。

　　陆咬枝注定只能是嵇照康的人。

　　太子静了半晌，方道：“她到底是差点做了你嫂嫂的人，你不该这样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