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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初见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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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赵王三子自小顽疾缠身,体弱多病,赵王爱子心切,请愿送至我朝汴京,入万象寺沐佛净浊,以缓其病痛。吾皇恤之,允其暂居汴京,另赏府邸一座,奴仆百人,金银千两,以示邦交之好,钦此——”
……
齐历天乾五年。
汴京已然三月,却并没有像往年一样受到暖阳的眷顾,迎面扑来的东风依旧料峭,刮得路上行人身上的衣物猎猎作响。
坐落于汴京紫陀山上的万象寺,更是初雪未消,几朵晶莹的寒酥颤巍巍地压在欲开未开的桃花枝头,迟迟不肯退场。
“哎呦我的小殿下,您得穿多件衣服啊!”仆妇紧张地拿着一件貂毛氅衣小跑过来。
院子里的小少年正盯着树枝上的几簇雪酥出神,闻言缓缓转身。
面若冠玉,淡唇巧鼻。一身白色锦衣穿在身上,青丝半束,几缕墨发在风中微微扬起,活像个脱俗的小神仙。只是这小神仙生了一双桃花眼,眼里自带着一丝笑意,稍抬眼睑,左眼角下还有一点嫣然朱砂,添了一丝凡人的生气。
“华嬷嬷。”
“小殿下,这才辰时怎么就起来了?外头寒气重,您的身子凌晨时刚好了些,可千万别又折腾得复发了,到时又得遭好大的罪喽。”华嬷嬷弯下腰熟稔地将白色氅衣披到少年肩头,喃喃说着,眉眼里满是担忧。
少年垂眸任由华嬷嬷将披风带子系好,沉默两秒,随而弯起眼睛看向华嬷嬷。
“我没事的华嬷嬷,其实我半夜就退烧了。前些日子在床上躺得实在太久了,今日就醒得早了些,这才出来透透气。”
珠玉落盘一般的声音脆生生地,确实已经完全不见病态。
但瞧着少年因大病初愈依旧过分白皙的脸庞,华嬷嬷还是忍不住心疼地叹了口气。
虽然小殿下自小体弱,但一直乖巧懂事,也不知王上怎么如此狠心将小殿下送来这龙潭虎穴。这不是摆明要了殿下的命吗?
“华嬷嬷,我真的已经没事了,要是回头您能给我煮点好吃的补补那就更加没事了。”少年看着华嬷嬷的神色,好像已经知道华嬷嬷在想什么,笑晏晏地说道。
华嬷嬷是他母妃的奶娘,母妃难产逝去后,便一直在他身边照顾他,对他自然是无微不至的。
就是唠叨起来着实令人难以招架。
华嬷嬷听着少年的话,心中却是酸涩更甚,但还是笑着连声应好。
少年见状心中也是长舒一口气。
一阵寒风吹来,少年拢了拢衣袍,不动声色地吸了吸鼻子。
唔,好像是有点冷。今年汴京的三月怎的这么冷。
思绪突然止住,少年眼睛闪烁了一下。
眼看着寒意不减愈甚,少年正要抬脚进屋,一个身穿黄袍常衣的和尚从院子外走来。
“殿下,方丈找您过去悟心堂一趟,请您随我来。”
少年转过头,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缠绕在和尚手上的佛珠,随即转身。
“有劳小师父带路。”
虽然时辰尚早,但想必是方丈估摸出他这次差不多也该痊愈了,和以往一般给他念一通佛法经义,之后他也就该回府了。
“小殿下,那老身给您收拾收拾行装去。”华嬷嬷对此也是心中了然,在一旁轻声说道。
少年颔首,便跟着传话的和尚走了出去。
院子距离悟心堂并不算远,不一会便走到了。
“方丈,殿下到了。”
“进来罢。”
闻言,传话的和尚双手合十向少年躬身示礼便自行离去了。
少年推开门走进来,首先入眼的便是一幅释迦牟尼佛座像。
悟心堂内没有太多装饰,几根柱子肃穆地矗立在墙角四方,一张三尺余长的长方木制矮几置在室中央,四边各摆放着整洁的蒲团。桌上的茶壶弯嘴里冒出热腾腾的水汽,这是室内的唯一暖意。
转身关上门,少年出声喊道,“师父。”
少年的一声“师父”叫的正是玄真方丈。
年逾半百的和尚闻声缓缓睁开混沌的双眼,抬头看了少年一眼,示意其坐下。
“这次可是好了?”玄真左手拿起一只茶杯,右手提起茶壶,壶里的茶水稳稳地倾入杯中。
“师父,已无大碍了。”
世人私下皆嘲赵国三皇子被送至汴京,美言道是听法净心以求化疾,实际上就是赵国送来的质子,同那笼中囚鸟无异。
赵国好歹曾经也是与齐国并列,称雄一方之国,一朝战败后,落井下石的人只多不少,被送来当质子的皇子无疑会成为众之矢的。
但也有人说这赵国三皇子的确是身负恶疾,赵国举全国之力都束手无策,将他送至汴京也算是求得了一丝渺茫的希望。
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
谁人不知万象寺的玄真方丈,曾经可是药宗里的人。
药宗盛名满天下,可惜千金难求一诊。千百年来,药宗一直独立于各国势力之外,却至今没有哪国将其占为己有,个中原因不得而知。
但药宗的医术确实毋庸置疑,传言甚至说药宗甚至可医白骨活死人。尽管从某种角度来看这个神秘的宗门着实有种太过高傲的意味,表面上各国都端着姿态表示“小小宗门而已”,但背地里对药宗倒是都巴结得很。
当然,大多时候都是巴结不上的。准确来说连人家大门都没能进去过。
当年玄真乃犯了药宗宗规,被逐出宗门,齐王用尽千般力气,愿聘其为上上宾,试图招揽他归属齐国。
也不知当年齐王提出了什么条件,玄真最后应允居于齐国。但不愿为官,只为僧。
对于玄真与齐国的这番交易,药宗并没有出面阻止。刚开始齐国上下都担心这会得罪药宗,招致祸端,但却一直无事发生,渐渐地大家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都觉得是因为药宗与世隔绝,不知此事罢。
但是其他各国可不避世,消息灵通得很。此消息一出,各国哗然。好在当时只有齐赵二国势力最大,赵国不动,其他各国也不敢有什么动作。
但齐国天子真的会心善到出面让玄真救治赵国的皇子?
这赵国三皇子被扔到万象寺,无异于自生自灭罢了。
众人惋惜,都寻思着这刚满七岁的小皇子年纪小小就沦为弃子,怕是见不到八岁那年的春天了。
但在各种惋惜同情和嘲讽中,病弱的小皇子愣是活到了十二岁。
“如此便好,也不耽搁殿下去国子监了。”玄真将装着热茶的茶杯推至少年面前。
“国子监?”已经准备好被念一上午的少年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已经安排妥当,恰逢新学季,届时殿下只管去便是。”
“我……”少年欲言又止。
十二岁的少年,并非不懂自身处境。一躯病体,败国质子,能活得至今已经是奇迹。至于修学的事,谁又在乎?
少年自嘲一声,“我不过一枚苟活的棋子,修学对我没有太多意义,师父不必为我费心了,我就在万象寺跟着您,能活多几年就好。”
玄真不语,示意少年喝茶。
少年不解其意,但还是端起杯子,轻抿了一口。
没有想象中的茶香,一股异常苦涩的味道刺激着味蕾,少年不禁皱了皱眉头。虽然这些年来药汤不断,但他仍然非常不喜欢这种苦涩的味道。
“殿下觉得这茶如何?”
少年忍了忍,还是将茶水咽了下去。
“这茶太苦了。”浓郁的苦味还弥留在口腔中,甚至更甚,少年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殿下刚刚那番话,我还以为殿下年纪小小就已经甄破红尘,原来还是怕苦的。”玄真拿起自己前面的茶杯,抿了一口,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少年难得噎了一下,嘟喃着说了一句,“我今年已经十二了。”
“殿下,你这一生不应囿于这万象寺。”玄真顿了一瞬,“我知道你心中亦有不甘。”
少年心下一惊,看向玄真,眼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玄真像是没有看出少年微妙的变化,反而语气平稳地一转话题,“前日晚上我有个小弟子高热,我施针时他拉着我,自顾自背了一晚上《千字文》。”
“……”
“我万象寺好像没有教过这个,殿下觉得我那小弟子是从何处学得的?”
“……我明白了我会按时去的,谢谢师父。”少年快速说道。
“嗯,那便早点回去准备吧。”
显然十二岁的少年脸皮还不够厚,匆匆起身行礼后一溜烟儿就没影了。
玄真又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茶。
“茶叶加多了。”
……
刚走出悟心堂所在的院子,少年就恍然醒悟——他被诓了。
本来他以为自己梦魇时头脑不清醒真干了这种丢脸事,但前晚他还未到发热的阶段,昨日清晨才开始发热。
想到刚才自己上当的傻愣模样,说不定这和尚现在正在里头笑话他。
少年头一回大逆不道地想给他的亲师父扎上几针。
但他明白玄真让他去国子监对他有利。与其隔岸观之,不如亲身入局。
少年正走神,突然看见前面迎面走来一个人。
来者是一个瞧着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一身墨衣,步履沉稳,神情淡漠,瞧着眼生。
师父一般不在这里接待客人,但他显然是往悟心堂来的,而且还不用人引路,看来对这边很熟悉。
大概是玄真的一番捉弄激发了他少有的世俗好奇心,少年很想知道他的来头,于是鬼使神差地没有让路。
来人在二人相隔约一米远处及时停了下来。
少年继续上前一步。
“赵奚。”他道。
诸离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不同于赵奚眼睛看人时总带着一点温润笑意,给人一种很好相处甚至有点客气的感觉,诸离是从内到外的冷,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漠不关心。
他也确实是毫不关心。别说是和他无关的人,就算是和他有关的人,他也不会有什么多余的神色。
但他非常不喜欢别人突然的靠近,尤其是闲杂人等。
所以诸离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后退一步,抬脚绕过赵奚,走了。
甚至都不能说擦肩而过,因为相向而过时两人肩膀之间隔了差不多有半米距离。
眼里还继续保持着友好笑意的赵奚:……
可以,冰山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