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渡》簪青丝

12、娈童

　　川乌拖着一把沾血的长刀，冲进了福来客栈，小二和客官们惊的连连后退，川乌越过重重惊恐的目光，找到了还在客栈等待青云的阿楚。
　　川乌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的告知，阿楚听罢，整个人变得恍惚瘫软，强打着精神被川乌带来将军府。
　　她的青云明明是去给她买点心去了，为何会突然在青崖山遇刺，阿楚此刻的脑中一片空白。
　　青云并没有被安置在西苑的厢房中，而是直接被请到了将军的寝殿，阿楚冲到床边的时候，殿中站了八个小厮端着盆子毛巾以及各种止血药品伺候着。
　　青云面色惨白，失血过多一直昏迷，阿楚死死的攥着青云的手，身子不停的颤抖着，她什么都不愿去想，只愿青云能平安醒来，他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至亲了。
　　阿楚愣愣的看着一屋子默不作声的小厮，直到秦桑带着几个副将快步来到寝殿。
　　“将军。”川乌俯首，“青云左胸中了箭，还好未伤及心脉，不过失血过多，御医说三日若是醒不过来，那就……”
　　阿楚红着一双眼，回首愣愣的看着秦桑，“将军？”
　　她眸中闪过一丝嘲意，姨娘总说她从小是个有主意的，做事总比青云这个小呆瓜精明三分，如今看来，她自己才是个笑话。
　　那将军府是何地，岂是区区一个养马小官能随意出入的地方，这府中小厮各个都是一顶一的高手，整个将军府如铜墙铁壁般，岂能让外人自由进出。
　　如今，她自己受了伤倒是活该，却害的青云搭了半条命进去，阿楚攥着裙角的指尖都快嵌进掌心中。
　　秦桑看着床榻上的青云，胸口即使缠了好几圈的止血布条，鲜血还是不断的向外渗出，榻上的被褥都被染了一大片。
　　秦桑的手心开始变得冰凉，面对着大片的腥红，他的灵魂仿佛被割裂成两个人，一个巴不得眼前的二人即刻去死，永远不要再出现在他的面前，而另一个自己却跪在他们姐弟面前，祈求这悲戚的命运能够轮回在自己的身上，让自己替青云去死，来偿还多年前的孽债。
　　但秦桑的脸上依然淡漠，道：“青云是为我挡了箭，我欠他一条命。”
　　阿楚闭上眼睛又睁开，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使自己的情绪平稳下来，字字珠玑道：“青云若是有任何差池，我杀了你。”
　　秦桑停住脚步，没有再靠前，他避开阿楚的目光，转身对身边的两个御医平静道：“他三日内若醒不过来，我让你俩下去陪他。”
　　俩人一听纷纷跪在了地上：“将军爱兵如子，这青年有将军的青睐，必会福大命大，一定能熬过来。”
　　秦桑摆了摆手，淡淡道：“都滚。”
　　一时间屋内的小厮御医连同川乌一起静悄悄的撤出了屋子，只剩阿楚青云与秦桑三人。
　　“你也出去吧。”阿楚轻声说道，满眼心疼的看着青云，就连余光也没有分给秦桑半分。
　　秦桑喉咙动了一下，终究没有再开口，只是为他俩轻掩上门。
　　回到书房的秦桑，看着堆积了三日的军务，一点批阅的心思都没有，他拿起案桌旁的茶壶晃了晃，结果壶内空空，突然一股恼火袭来，抬手就将那价值百两的玲珑翎花茶壶摔在了地上。
　　川乌一脸淡定，仿佛早已料到从寝殿回来的将军会发火，“将军，新茶已备好。”川乌向门口的小厮招了招手，便有新茶重新呈了上来。
　　秦桑看着桌上重新摆好的新茶，还有川乌那一副未卜先知的嘴脸，更是莫名其妙的平添了三分怒火。
　　川乌偷瞄了一眼将军的脸，试探道：“若是将军无事，在下先退下了。”说完便俯身后退想溜。
　　“回来！”
　　川乌心中叫苦，只好默默停住脚步。
　　秦桑抿了一口茶，思索了一阵朝川乌道：“去查查那齐潇儿被押去了哪个奴营，瞅个机会偷偷赎回来，先接回府，再做安排。”
　　“是，将军。”
　　这几日，齐相死前对秦桑的一段话一直扰着他的心神，他从案桌上又翻出了那份名单，这是齐相多年来在朝中的心血，原本的密信早已呈给了陛下，秦桑手中的这份是他命川乌又誊写的一份。
　　名单上的这些人大都被陛下处理了，还有一部分被贬去官职或流放到了西北蛮荒之地，秦桑挨个名字看了一遍，没有漏网之鱼，延庆帝在善后这种事上一贯做的很绝。
　　秦桑将名单叠起，抬手放到了案桌的烛火上，火苗跳到了纸尖，宣纸的轮廓泛起红色的火焰，顷刻间激烈的灼烧起来，火苗升腾着跳过一个个的名字，都是□□的开国功臣，秦桑眼中凝起一团雾气，余光撇到了即将被火苗吞没的一个名字上，冯征。
　　秦桑一个激灵，将马上要灼烧完的名单浸入了茶水之中。
　　冯征，一个自始至终都在为齐相谋逆之事奔波的人，一个朝廷最该诛杀的人，不仅没死，连流放的下场都躲了过去，只是被贬去了西北贺洲，做了贺州刺史的一名言官，看似一贬到底再无出头之日，可若是心思缜密的人稍加揣测，此事确有蹊跷之处。
　　太子谢珏在多年前的削藩之战与藩王勾结被废，从此这东宫之争便只剩了谢广的另外两个儿子，二皇子谢景和三皇子谢安。
　　这贺洲便是三皇子谢安的地盘，谢安是丽妃之子，丽妃的背后是常年驻扎西北的韩家军。
　　延庆帝对冯征的这番苦心，让秦桑更加确定，冯征是那狗皇帝的心腹。
　　西北贺洲是个要塞，年年都要与那戎敌斗智斗勇，冯征此番前去，就怕被贬只是作戏，暗中辅佐三皇子谢安是真。
　　入朝为官，无论文官武将，最难的就是揣摩圣意，若是谢广真有此意将储君之位偏向三皇子，那么就的确制衡了秦桑在朝中的地位，毕竟，他与三皇子不合是朝中人人尽知之事。
　　秦桑揉了揉太阳穴，起身来到院中，发现院中的桂花开的正好，裹着月光，白色的花瓣像镀了一层霜，他突然抬头看向了月亮，怔了怔神，想起了那个喜欢将心事讲给月亮的姑娘。

　　阿楚一整天都没有进食，一直蜷在床边，握着青云的手等他醒来，整个人呆呆的，连动作都没有变。
　　秦桑看着桌上纹丝未动的饭食，眉头皱了一下，刚要呵斥，可看着阿楚木讷的神情又迟疑了起来，继而对守在门外的小厮道：“今日膳食谁负责？”
　　“禀将军，是您前些日子刚从凌云阁请的刘师傅。”
　　“换厨子！换到她吃饭为止，不要让她饿死在我的府上，晦气！”秦桑说完瞥了一眼阿楚，哪怕她顶一句嘴也好，可阿楚就这样趴在床边呆呆的看着青云，对他没有丝毫的回应。
　　秦桑突然心口堵的厉害，还不如被那楚灵修砍一刀来的实在。
　　入秋以后，夜里有了凉意，阿楚就这样坐在地上，蜷着身子，不声不响。
　　秦桑让人去拿了他的一件薄氅，想给她披上，指尖触到对方的那一刻，被阿楚抬手扯住那氅袍用力的甩到了一旁的地上，脸上的厌恶让秦桑有种被辱的感觉。
　　他抬手捏起她的下巴，“楚灵修，这是秦府，撒泼也要知道分寸。”
　　阿楚被迫将脸转向了他，面对他突然的强势，没有丝毫恐惧的迎上他的眸子，一双幽怨却坚定的丹凤，染着摇曳的烛光，就这样瞪了回去，一脸嫌弃道：“秦府？你又不是什么天潢贵胄世袭的侯爵，这将军府今日姓秦，谁知道明日会姓什么，就像那聂将军，前些日子还是威风八面的龙军将领，如今首级不也挂在城门外让万人唾骂吗？”
　　这是秦桑第二次近距离的面对她的眼睛，第一次是在马场，那时的楚灵修还是澄澈晶莹的，而今晚的她，有股狠戾的决绝。
　　秦桑突然想起八年前的那个午后，师娘含笑饮下了他亲手端去的那杯毒酒，她摸着他的头，跟他说不要怕，然后静静地伏在窗边，看着漫天的桂花随风飘落。
　　他本以为这世上已不会再有让他恐惧的东西，一个从鬼蜮中爬出的魑魅，这么多年以来，再次让他尝到恐惧的滋味。
　　秦桑以军务为由，逃似的离开。

　　京城东郊外的一处江头，一艘载满了罪奴的货船就要出发，南星乔装成一个背着包袱挺着大肚的妇人，匆忙挤了上去，那管事的见是个独自在外的可怜孕妇，便没有阻拦。
　　待到船驶入江心，南星摸索到了船底的一个暗舱，依着画像，寻到了被绑了四肢的齐潇儿，只见她浑身都是被抽打过的鞭痕，早前的玉镯钗环早已被悉数夺走，身上只剩了一件布料华贵却已残破不堪的丝帛裙。
　　意识还算清醒的她看见南星后，两眼放光：“我认得你，你是秦桑哥哥的副将，你是来救我的！”
　　南星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迅速将她松了绑，二人偷偷溜出了舱门。
　　“会水吗？”南星低声问道。
　　齐潇儿点了点头，没等说出那个会字，便被南星按着脖子，一头扎入水中。
　　船上的小厮听到了动静，纷纷跑来船舱西侧，“管事大人，有人落水了！”
　　只见那管事磕着瓜子，抬起眼皮瞧了瞧道：“有一两个寻死的也正常，都去干活！大惊小怪的。”只见他三言两语支开了看热闹的小厮，手伸向袖口摸出了几张银票，那是川乌事先打点好的。
　　管事满足的笑了笑，将钱塞回袖子，继续晒着太阳磕起了瓜子，二人入水后的涟漪也渐渐恢复平静，而齐府剩下的女眷们，却随着这艘货船，驶向了这个世道最糟粕的那处去了。

　　秋雨未到，这树上的叶子还是绿油油的一片，若不是凉意渐起，仍有一种身处盛夏的感觉。
　　青云已昏迷了四天，阿楚一直守在他身边，除了饮了些水，一口饭也吃不下，秦桑眼睁睁的看着她瘦了一大圈，他让人去灶房催了一碗虾肉粥，亲自端着碗一路从灶房端到了寝殿。
　　“来人，给我将她按住。”秦桑喊来两个小厮，一人按住阿楚的一根胳膊，将她连拖带拽的弄到了椅子上，秦桑先是试了试温度，然后捏起阿楚的下巴，慢慢的将一整晚粥都灌了进去。
　　阿楚并没有挣扎，也没有对秦桑的行为产生应激的情绪，一如反常的听话和懂事，秦桑看她这副样子，心里说不出的烦躁，摆了摆手，让其余之人都下去。
　　“他会醒过来的对吗？御医说了，七天之内就会醒过来，这才第四天，还有三天不是吗？”阿楚声音有些无力，红着一双眼睛，既没有再责怪秦桑让青云替他犯险，也没有抱怨老天不公，只是安静的等待，毕竟被箭矢穿透了胸口，不是每个人都能从鬼门关溜一圈再醒过来的。
　　秦桑试探的扶住她的肩膀，见阿楚没有拒绝，便轻轻将她揽到怀里，还没等到他出言安慰，阿楚便双手揪着他的腰带，剧烈的呕吐了起来，将刚刚的一碗粥原封不动的还给了他。
　　门外的川乌看到这一幕，心凉了半截，将军最爱洁，楚灵修此番怕是要被将军就地正法了。
　　“去寻傅太医！”秦桑横抱起呕吐完便晕厥过去的阿楚，不顾身上的脏污，冲出了寝殿，一路飞跑偏殿，将自己的软塌让给了楚灵修。
　　傅太医为阿楚诊完脉，说并无大碍，只是劳累过度又加上几日油盐未尽虚脱了而已，开了几副补药，离去以后，秦桑这才沐浴换了衣袍，在这之前，秦桑一直身着脏污的守在阿楚身边，片刻未离。
　　因阿楚在秦府一直以男儿身的装扮示人，又被秦桑过分重视，这下府里炸了锅，要说这男人八卦起来比女人都要添油加醋，再浓墨重彩上三分，这谣言传到宫里的时候早就变了味儿，说什么秦将军这么多年没有成婚的原因竟是在府上养了娈童！
　　秦桑是仁德皇后的亲外甥，他母亲岭南君主是仁德皇后同父异母的妹妹，皇后那几年不得圣宠，国丈公绞尽脑汁想把自己的二女儿也送入后宫，可这仁德皇后从小在内宅的私斗中成长起来，对那庶出的妹妹本就没有感情，若是让她进了宫，自己不仅没有多个帮手，反而多了个敌人，所以在皇帝与父亲之间周旋了一阵，让延庆帝认她妹妹做了义妹，封了岭南郡主，这事儿才过去。
　　这岭南郡主也是个倒霉的，得了个□□公主的身份，隔年就被延庆帝派去与那山戎族单于和亲。
　　可那山戎族命数已绝，数年后便被异族所灭，岭南郡主带着六岁的秦桑散尽了嫁妆逃回了上京。
　　因秦桑的身上流着一半山戎族的血，本该是要杀了的，可岭南郡主答应谢广，愿意将秦桑寄养于宫中，并永远不会再见儿子，就让他一辈子效忠于□□，做谢广的暗棋，谢广已知那山戎族早已被灭，一个六岁的孩童不会再成气候，于是从小便把秦桑养在藏魄军中，让他在刀剑下长大，秦桑这才得以活了下来。
　　可这几年，谢广对外戚干政之事颇为敏感，几番削弱仁德皇后的势力，连带着皇后娘家陈家军的兵权也大不如前，看到日益崛起的抚远军，皇后反而想起了秦桑这个外甥。
　　于是这几年，皇后对秦桑似有似无的拉拢让朝中群臣对皇后的地位再次有所顾忌，虽然没有子嗣，但荣妃与丽妃因忌惮抚远军对皇后的地位也不敢有所企图。
　　如今秦桑在府上养了娈童的传言飘进了皇后的耳朵，皇后大怒，她本是打算将秦桑的婚事变成筹码，巩固自己在后宫的地位，如今这些风言风语一出，让她不得不提前操办秦桑的婚事。
　　皇后欲将寄养在自己膝下的长平公主嫁与秦桑，这长平公主的生母是皇后身边的一位宫女，是当年皇后极不得圣宠之时，为了和丽妃争宠，才将自己殿里的宫女推给了皇帝侍寝，没想到这宫女的肚子太争气，只被皇帝宠幸了一次，就诞下了长平公主。
　　长平公主从小跟着皇后长大，对皇后的感情也是真心，她与秦桑虽同在宫中长大，却没见过，在别人的嘴中听到的那抚远小将军是个醉卧白骨杀人如麻的恶魔，心中对这桩婚事便有些抵触。
　　皇后没有子嗣，对这谢长平也算是视如己出，从小到大没少娇惯，这长平公主仗着皇后的宠爱，性子养的十分刁蛮，时常溜出宫去鬼混，竟还在宫外别院养了一批效忠于她的死士。
　　最近又听说这秦桑在府中养了娈童，更是对这桩婚事心如死灰，她拖自己的贴身女婢去打听，那婢子回来说皇后要在过些日子的太后生辰上提起此事，意欲让陛下赐婚，这下长平急了，闹着要出宫，让自己的死士暗杀秦桑。

　　凤阳阁中，长平公主一身淡粉色琵琶袄裙，外披白色纱衣，腰间挂了一串银色的小铃铛，正闭着一只眼，拉了个满弓，瞄准了十丈远处一个头顶茶碗的小太监。
　　只见那小太监双腿发软，不住的抖，嘴上哆哆嗦嗦却不敢讨饶。
　　长平公主嘴角上扬，嗖的一声，箭矢准确的射中了小太监头顶的茶碗，茶碗应声而碎，小太监也瘫软在地。
　　“没意思。”谢长平将手里的弓箭扔给身旁的下人，转身坐在了院落西侧的秋千上，一边数着头顶飞过的燕子，一边问身旁的婢子，“莺儿，你说母妃这几年如此疼爱我那个八杆子打不着的表哥，我这桩婚事是不是板上钉钉了，你向来是个机灵的，给我出出主意。”
　　那个叫莺儿的女婢应声道：“皇后娘娘的性子公主不是不知道，与其在娘娘那里自讨没趣，倒不如在那抚远小将军身上费费心思。”
　　谢长平听罢两眼放光的贼笑道：“还是莺儿最懂我，替本公主更衣，这就去会会那活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