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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娘,明日我就要嫁了。”

      ……

      高脚镜台前,菱花圆镜映照着一位端端正正坐着的佳人。黛眉细弯,香鬓黑展,香腮粉莹,樱唇染赤,眼眉之间婉转流光。案上一株红烛“毕驳”燃动,将整个小室披上一层绮丽,满室风姿旖旎无限。

      只是,红鸾之喜,佳期将至,螓首双颊之上那未断线的泪珠为着哪般……

      别的女儿家出嫁前的那一份小心思,高兴,窃喜,慌乱,忐忑,憧憬,对于身着盛装华服的赵千月来说,却是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就像被囚禁在罐中苦苦鸣叫的无助小虫,就像这屋里积炭的火炉,和窗子外扬州府经年不曾见过的江南初雪零落,转眼化于尘土。

      明日要嫁的那个人……

      是城中严家的二少爷。“我不认识他,想来他也不会识得我。”

      这份婚约更像是一场命中注定逃不开的意外,突如其来,叫人连拒绝的勇气也没有。

      爹爹赵百尘是城里的大夫,一生俭己救人,谨奉医家之道,却没想到最后却得了不能自医之证。他也有为自己诊过,药石用尽却仍不见一点好转的迹象。

      家中虽非清贫,但也并不是什么大富之家,一场病来,便轰然塌了。

      爹爹执意静养,若死便死好了。可这话做儿女的又怎能违心说出口,眼睁睁看他咳血的症状越来越严重了。

      弟弟唤作千云,才不过十岁,入塾广厦修习二年有余,才智上佳,偏体质弱不惊风,家中的重担便全压在了母亲柳氏肩上。其中的艰辛一言难尽,原本的一家喜乐换做现在的冷清,娘她不知在背后偷偷抹了多少回眼泪,而弟弟年幼,更加难挨现在的光景。可生活再难,总归要过下去的。

      千月犹挂着泪痕的嘴角倔强地生出一丝坚执,就像希望,哪怕它是一条丝一束线,也要将它紧紧地攥在手中,扯出一轮太阳。

      一双粗糙的手掌在千月颌下婆娑,铜镜中映出的是在她身后徐娘半老鬓已霜的柳氏二娘。手心温暖,为她抹去泪痕,但它本不应该是这般生满老茧与皲裂的,千月只恨自己未能替母亲分担更多。

      心内如焚,泪珠儿怎擦的断绝。

      柳氏幼时患疾坏了嗓子,口不能言,但母女终究是连着心,有些话即使说不出口,四目相顾间的盈盈烁烁早已将一切诉说。
      这一桩婚事,还是梅家阿嬷在中间保的媒。

      她是城里的官媒冰人,平素里是个活络人物,无论高门富户或者市井乡邻都认得她那一张巧嘴。

      上得门第深深的豪族,下到犬吠柴门的寻常人家,任你刁钻古怪,或愚笨痴顽,样貌不佳,或眼高于顶,各式不得月老怜顾的痴男怨女为情所困,只要托到她处,凭她舌绽莲花的能耐,千方百计定能为你觅得般配佳侣。这是她天生的本事。仗此在偌大扬州撑起个人门面,算是三教九流中的一号人物。

      而她之所以愿意为千月做这一场姻缘,严家那厢数的着的封红不在话下,更多其实是为了

      ——冲喜。

      只是,这一桩仓促结成的姻缘也并非如梅婆讲说的那般容易。

      千月听闻此消息时的惊愕与柳二娘的踌躇就不必说了,单单门户之别就足令人顾虑重重,自己一介平民小户如何能够与雄踞扬州的豪族联姻……

      “月儿,你怪为娘么……?”

      烛影闪动,倒映人心飘摇。窗外夜色深沉,万籁寂寥,父亲服了药已沉沉睡去,唯留满腹心事者今夜难眠。

      而明日,明日就要嫁作人妇……

      虽亦憧憬过佳偶良缘,但今番这般突然,着实令人无措,不过,若一切都是为了父亲的病情,千月却也心甘。这也是严家承应过的,

      ——只等自己嫁过去,父亲便是新婿的岳丈,境遇上的好处不提,治病所需之资亦可妥善找到依靠。

      或许,还有更好的愿景:正如两家安排这门婚事时的心思,冥冥之中,或许真的会有某种天机运数能借这一场姻缘冲淡笼罩在两家头顶的阴翳。

      这,就是所谓的冲喜吧。

      其实,千月心中已有所属,只是既已走到这一步,再心心念念那个他,便是罪过了。

      母亲的手自千月的两颊滑过她的发,怯怯的攀上瘦弱两肩,感触那一分恐惧未知的悸动,最终落在她故作挺直的脊背,温温热热的一笔一划的滑动,书写着她未能说出口的歉意。

      ——月儿,你恨娘么?

      赵千月恍然。

      这场婚事还是娘应下的。

      赵门虽无高攀权豪之心,但牵连到女儿的婚姻,二娘心中总有胆怯,怯自己做下的决定会误了女儿。可一边是丈夫命悬一线,一边是千月的幸福,无论做出何种选择,对于彼此都意味着一种残忍,柳二娘征询过千月的意见,如果不愿,她不会强求。

      千月把自己关在房里思考了有两个时辰,最终,她同意了。

      城外半山相士卜算子给出的宜日就在一个月后。宜早不宜迟,这是严赵两家商议好的。

      十月廿四日,也就是明天。

      当赤乌东升于扶桑,赵千月知道自己的人生将会迎来一场剧变。

      背后潦乱的指划是柳氏愧疚的欲说还休,千月默默感受温凉的笔意流转,方才猜出母亲的意思,原来她仍在自责,而这并不是千月愿意见到的。

      “娘,”

      反身执握柳氏粗糙的两手,犹挂着泪痕的目光中透出属于自己的要强。“您无需自怨,这门婚事,是我亲口应下的,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只是这话虽听来坚强,并不能稍慰柳二娘的心情,藏在女儿身后的泪眼里似乎藏着更多难以言明的话外之意。

      清贫小户百事哀,一遇灾祸便几欲灭顶,哪怕是人生大喜之事摆在面前,依旧难以挥散心中的彷徨。就连那烛火也似哀戚地摇了一摇,摇碎这无言以对的夜与人生。

      窗外,忽地传来一阵汹急的猫叫……

      是街邻六叔家的狸花老猫。

      那只母猫最近怀了崽,快到该生产的时辰连着性情开始变得有些狂躁,听院里的动静看来今晚收获颇丰。

      平民巷陌总逃不过鼠侵,千月并未在意,只是身旁柳二娘的脸色却忽变了,哀容之上又罩上了一层异样,似乎对窗外的猫鼠争斗甚是在意。

      外面的嘶叫声看样子越发凶了。这时连千月也觉出一丝奇怪,稍拭泪眼,起身便要去瞧一瞧,就在此时,又有异变,一声极嘶拔空而震,听上去竟像是老猫的惨啸。千月蓦地一愕,难道与猫厮打的并不是野鼠……?

      “娘,我去看一下……”

      千月刚开了口,回答她的是身后悄无声息突然探出的一只手掌。

      那只手掌并指作戟,动作快利地点在千月柔柔怯怯的颈后。顿时千月只觉得眼前金光闪烁,随即昏暗一片,身子一软便往地上瘫倒下去。

      柳二娘伸手抱住即将倒地的女儿,昂起的双眸之中,已换上了另一种罕见的深沉。

      适才那一指,在背后偷袭千月的正是她……

      院落浅陋,夤夜雪霁,残雪消融殆尽,唯留一点寒意提醒世人冬天的脚步已至。此际疏星寥落,银月当空,淡淡洒落莹辉,柳二娘甫一迈入院里,那双截然不同于以往昏溃的精锐双目已捕捉到场中厮斗惨烈的猫鼠。

      没有出乎她的意料,与猫相斗的果然是义鼠。

      但若是有外人见到这场天敌之间的厮杀,却怕是会跌掉了下巴,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掉出来,难保掩面惊呼出声——
      那只老鼠,竟如此勇猛!

      只见那鼠浑身灰白如尘,体型细长,颇显特异之处,柔若无骨的身姿如波涛中一叶扁舟,任凭风浪颠簸,四爪如钩,稳稳攀在老猫背颈。身躯随着老猫翻转腾挪竟丝毫不怯,游蜒似蛇一般灵活,变作首尾相衔,牢牢将老猫的脖子圈定,上下啮齿恶恶咬定在其脖颈,那猫疼痛难耐,似乎利齿已深入骨肉之间,令它连连惨叫。

      一墙之隔的邻家传出些响动,随着“吱呀”门响,一团昏昏的灯光微芒随即在墙那头闪闪烁烁,柳二娘隐约听到有人囔囔呵斥,是隔壁林阿六的声音,看来他也被吵闹惊醒。

      二娘见状,低声呜咽,喉内咕咕,那鼠双耳微扇,竟似通灵,听闻这声息趁机松口一跃而起,狸猫不堪被辱,发起狠伸利爪还要阻它一阻,却挥了个空,那悍不畏死的怪鼠竟像背后生眼,忽地团身如球躲过猫爪,一纵一腾已扑进了柳二娘怀中。

      那猫不会料到一场爪下无生的捕食竟会变成自己受辱的场面,尖牙嘶裂,呜呜不断,为着身上的伤痛,也为着心里的不甘,只是那只可恶的怪鼠此际已钻入妇人怀中,它作势欲扑,柳二娘袖中拢手,一指轻弹,射出一枚细小之物,破空击中老猫,不过她并未使力,只是喝阻而已。隔壁随又传来主人家的呼喊,老猫自半空跌落,身形柔软翻转落地,怒目圆睁,恶恶瞪了片刻,见再无机会,只得恨恨放弃,踉跄离去。

      望着老猫翻过墙头,街坊那边重又恢复安静。

      柳二娘怀捧着那鼠,触及系在它颈下硬硬一物,一时间心绪纷乱。

      正值此际,忽见夜空西南通亮,像是有什么火光升腾,眼下已入寒冬天干物燥,城西南方向渐起的光亮竟像是失了火,若真是如此,对于百姓而言恐将是一场祸事。

      柳二娘冷眸幽幽,相距甚远的光焰浅浅映照在她瞳中的是半喜半忧,彷佛那火为虚无,转回身时一声叹息,手中已多了一截短小的竹节。

      竹节内藏书信。

      是曲青衣来的。

      信中寥寥几字,言简意赅,他已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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