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瞳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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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鬼界·暗忆]
暮色四合的时候，风华一个人坐在幽闭的房间里，握着自己的剑。
夜来了。他知道，“它”也要来了。
他不知道“它”准确的身份是什么。是妖灵，是游魂，或者是什么其他的邪魅精异。只是知道，“它”是专门跟着他来的，在幽黑的月圆夜晚，在他出现的任何地方出现。
那是个强大的嗜血妖物，对他的同伴施以残忍的杀戮。每个十五，月圆之夜，他的一名伙伴都会被“它”夺去性命，成为惨白冰冷的尸体。
他知道“它”对自己的刻骨仇恨。可是为了什么，“它”不早些杀了他呢？
风华的修长手指，按在自己的剑鞘上，用力，青色的血管在手背慢慢显露。剑有什么用？对于那些强大的妖鬼魂魄，即使是利刃“辟邪”，也只能作为玩具吧。
可是对于他来说不同。自从妹妹在生命中消逝之后，剑，已经是他的生命和灵魂。
妹妹。风华闭上眼睛，最深处的记忆，刻骨的痛和悲伤。他的妹妹啊。雪白裙裾，水蓝瞳孔，秀美长发的妹妹啊。
妹妹风晚，是他全部的骄傲。
可是他亲爱的妹妹天生是个受到诅咒的孩子。她出生在夜晚子时，当夜发生月蚀，七曜连珠，她因此拥有奇异的水蓝瞳孔。在相书上，这样的生辰出生的孩子，拥有最可怕的凶杀咒力，是神魔诅咒的产物。
她注定来于黑暗，归于黑暗。
在出生的时候，母亲就因为难产而死亡。父亲固执地认为这是大凶之兆，决定杀死襁褓中的女儿。那时候风华还小，不过是七岁的孩子，在父亲举起初生妹妹的襁褓，准备摔向地下时，他不顾一切地扑上去，从父亲手里抢下了妹妹，拔腿向镇子外面跑去。他不知是什么力量驱使他这样做，只是有一个念头，在脑海中跳跃出来，覆盖了其他的一切声音。
他要救下妹妹。
父亲的呼喊在背后隐去，他一直跑到镇子外面，脚步疯狂。
后来妹妹活下来了，但是他却因此与父亲断绝了一切关系。他抱着妹妹流浪，从一个镇子到另一个镇子，一条河到另一条河，一座山到另一座山。在流浪中，他遭遇了该遭遇的一切，冷眼，驱逐，穷困，黑夜，野狼，强盗，天灾。可是他顽强地撑了过来。
十七年的流浪生涯，他终于成为国中强大的剑手。而妹妹逐渐长成，成为美艳无匹的少女，雪白裙裾，水蓝瞳孔，秀美长发，飘飘恍若仙子。强大的诅咒力量渐渐在她的体内觉醒。她是黑暗的女儿。
然后她死了。
[明·人界·醉灭]
他常常想，如果那不是出卖灵魂的代价，不会有那么强大的杀戮力量。
他还记得，第一个月圆夜晚，他和朋友林蔚在酒馆里面通宵喝酒。是入夜的时候，多年生死的历练经验，敏锐的第六感作用下，他忽然觉得周围的气氛十分不寻常。
很难说出来的气氛，仿佛……仿佛是处在瘴疠之地，污沼之潭。每一个孔隙都在散发着难以言说的厉恶鬼氛。本来是晴朗的长街夜晚，忽然布满阴霾，遮住夜月。所有的毛孔都本能地紧缩起来，空气中仿佛湿淋淋的，伸手可以触碰到奇异阴森的水雾，还有难闻的腥气。
是什么？他伸手拉起林蔚。“别喝了，我们走。”
“去哪里？已经宵禁了，不呆在酒馆，你要被守卫抓起来才甘心么？”林蔚挣脱他的手指，重新坐下来举起杯子。
可是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仿佛有钝刃的锉刀在耳边不时地锉出极为尖利的响动，让人牙齿发酸，又仿佛有无数舞跃的声音，若梵唱，若鬼哭，前音尖利而背景混沌，如同那笼罩世界的，不可知的重重大雾，茫茫充塞耳鼓。风华忽然止不住颤抖起来，他一把拉起林蔚，吼：“走！”
但是晚了。在抓住林蔚手腕的一瞬间，对方的颈项忽然一垂，头颅软软侧向一边。风华浑身一紧，林蔚的手腕上已经没有任何脉搏。在他的牵动下，林蔚的身体失去了平衡，从椅子上缓慢地滑下来，发出沉闷滞涩的声响。
同时还有一声清脆的爆裂，是桌子上盛酒的碗盏，酒水淋漓一地。隐约白影从眼角边掠过，再回头已经不见踪迹。
风华跪坐下来，跪在林蔚的尸体旁边。酒馆里面已经一片混乱，众人惊惶走避，他却始终注视着同伴的尸体。
在说明了情况，并且证明了自己的清白之后，他被获准离开官府，带走林蔚的尸身。
林蔚死得相当奇怪。他的身体上没有任何的伤痕，甚至包括最微小的针孔。不是中毒，这一点他验证了，林蔚使用的任何杯筷上都没有任何毒质，至于饭菜，他是和对方一起入口的。同样，林蔚也没有任何可以在瞬间致死的致命病症。
他一切都很正常，只是失去了生命。
他曾经对林蔚的死百思不得其解，脑海中那天的诡异情景一遍一遍浮现。仿佛有什么疏忽，什么最重要的线索在脑海中留下了模糊的痕迹，一个影子，淡淡的影子映现在记忆中。林蔚的碗为什么会碎呢。
他听验尸的杵作说，一个人在死亡的瞬间，会把所看到的最后景象清晰地映到眼睛里。
林蔚死前是看着酒碗的。他伸手翻开林蔚的眼睑。本应该是黑色的眼瞳，此刻所呈现的却是一片水蓝。纯粹的蓝，仿佛两粒蓝色水晶，甚至看不到瞳仁，看不到虹膜，什么都看不到。
仿佛他刻意要掩埋的回忆。
[冥·鬼界·绝舞]
林蔚的瞳孔让他想起风晚。
当风华在那个七岁的夜晚怀抱襁褓疯狂奔跑的时候，他忘记了疲累，一直冲出镇子。他跑啊跑啊，不辨方向，没有目的。最后他跑到了那个地方。
禁忌墓地。
那是镇子东头的一块地方，曾经是几百年前人界与鬼界战斗的古战场，曾经有无数的法术师在这里和亡灵殊死拼杀，有无数的魂魄在这里被打得飞散化烟不入轮回，也有无数的战士在这里流尽鲜血成为枯骨。多少年来这里是恐怖的禁忌，没有人敢进去一探，因为进去的人都从来没有出来。
可是那一夜他闯进去了。如同最可怕的梦魇，他亲眼目睹了灵魂的狂欢。
月蚀之夜，百鬼夜行。
在幽暗的长草间，摇曳着无数荧蓝的光点，它们在歌唱，在舞蹈，在跳跃，在旋转。黯淡的幽蓝光芒在草丛中无声地明暗浮动，恍惚得不真实。是噩梦？咬啮指尖的时候尖锐的痛楚却传来心头。巨大的恐怖感笼罩了年幼的风华。禁忌墓地，入者无生！
黑暗的夜空下，男孩子缩在一块墓碑后面，瑟瑟发抖，怀中抱着一个小小的丝绵襁褓。放眼看去，无数有形无质的灵魂在夜晚的墓地穿行，带着它们的歌哭，它们的飘渺，它们特有的杀伐气息。他完全分不清那些鬼魂是如何行动的，它们彼此之间是在厮杀还是在交杯，它们毫无阻碍地穿过对方的身体，仿佛穿过空气。磷火在它们的足下——如果那可以称做是它们的腿脚——盛大而热烈地焚烧着，恍如惨烈的祭祀。
风华忽然跳起来就跑。他不要死在这里！他还有妹妹啊！可是他的脚步忽然停滞了，透明的鬼魂发出黯淡荧蓝光芒，挡住了他的道路。明知道他根本可以毫无意外地穿透对方的身体，可是他却没有那个勇气。掉头又跑，却发现已经被鬼魂围住。风华脚下一软，被一个骷髅头绊倒在地。他跪坐在地上，抱紧怀中女婴。
果然是受诅咒的孩子么？那么就让他们兄妹死在一起。他低头，却猛然看见了妹妹的瞳孔。女婴的瞳孔是奇异的水蓝色，张大，清澈，可以倒映下人影，风华看到自己苍白的脸庞，如同镜像。那双眼睛眨了眨望向四周，目光所及之处，飘渺的魂灵居然纷纷退避。风华忽然觉出了一丝生的希望，他把女婴抱在胸前，让她的瞳孔正视前方，跃起来发足奔跑。
是靠了那双灵魂避让的瞳孔，他逃出了禁忌墓地。从此，在十七年的流浪中，他始终固执地相信，妹妹风晚，是个绝顶灵异的孩子。
和风晚在一起的那种不安感觉，是他心底深藏的秘密。这个聪慧美丽的女孩子拥有神秘强大的能力，可以毁灭一切。和她在一起的每个夜晚，他都在警觉和紧张中度过。
他怕。他怕那诅咒。
来于黑暗，归于黑暗。
[明·人界·雾魇]
他以为他不会想起风晚了。可是在酒馆里的那种奇异阴森的味道让他再次回忆起了她。太熟悉的味道了，和百鬼夜行那一夜，是同样的感觉。
风晚。是你么？是你回来报仇么？
可是为什么要杀死无辜的林蔚，还有后来的九凌？
九凌是他另外的同伴，在剑术上有相当的造诣。在另一个月圆的夜晚，他和九凌两个人在河边练剑。
他想那晚的预兆是从河水开始的。天空忽然变得黑暗，河水失去反光。一片黑色中他大喊着九凌的名字向他靠近：“是我！……把剑收起来……”
他抓到九凌的手，对方的手在剧烈颤抖，听见黑暗中传来九凌的声音：“怎么了！风华！这是怎么了啊！……”
“我不知道！跟我走！快走！”
“你看……你看水面……”
这是九凌最后的话语。抓着他的手指忽然软弱地放开了，仿佛九凌忽然失去一切力气。他大声喊着九凌的名字，却再没有回答。九凌要他看河水，可是眼前只有黑色的迷雾，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看不到啊！
是你么？风华咬着牙忽然大声喊起来：“阿晚……阿晚！”
巨大的旋风忽然拔地卷起，如同回应。在风声中，他的衣襟猎猎作响。风华的眉梢微微挑起来，声音一下子失去了温度。
“阿晚，我欠下你的终究会偿还，就不要伤害他们了罢。”他冷定地道：“我还你这条命。”
没有回答，风声呼啸。
“下个十五月圆，我等你。”他惨然笑道。
仿佛是得到了确定的许诺，黑雾忽然散开，变得稀薄。天光逐渐显露，风声慢慢止歇。在清澈的河水边，毫无悬念，他看见了九凌的尸身，九凌面色苍白，瞳孔呈奇异的水蓝色，整个脸上，布满了至死不信的惊骇。
九凌的尸身同样没有任何伤痕，然而他却已经知道，九凌死于强烈的黑暗诅咒。
后来的一个月，他反复梦到同一个梦境。在一片水蓝色中，白衣黑发的风晚在一面镜子中缓缓浮现，眼神清澈透明，恍如那个最初的女婴。
当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风华曾经那么挚爱这个唯一的妹子，丝毫不顾忌那传说的诅咒。他带她走遍山川，在每一个暴雨夜为她捂住耳孔，在每一个狂风天为她挡住风沙。他不惜爬上悬崖去采撷风晚喜欢的花，不惜冒生命危险从亡命的盗寇处为风晚夺回必需的衣物。
可是这个美丽单薄的女孩子，自己唯一能够相依为命的亲人，是什么时候变成了杀人的恶魔呢……
[冥·鬼界·镜碎]
在细密缜详的思索中，风华得出了结论。
已经死亡的风晚，在鬼界与人界间穿梭的时间只有满月夜晚，而其媒介，是镜子。
是的。镜子。
从林蔚的死亡开始，那只忽然碎裂的酒碗，还有九凌的死，那条清澈的河，都担任了同样的功能——镜子。风晚的形象在镜中凝聚，然后现身以诅咒杀人。
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呢？
是他亲手杀死了她啊，为什么不直接来报仇呢……
他注视着面前的镜子。风晚，如果可以，让你杀了我作为报复，从此了却了这恩怨吧。
镜中男子容颜韶秀，眉目间有苍凉的痕迹。镜面忽然昏暗，随即光亮如新，水蓝的瞳孔从镜子里面沉默地注视他，他心跳忽然乱了，低声唤：“阿晚。”
镜中还是那个美丽的女孩子，如同多年来记忆中的形象。他轻问：“为何杀他们？”
“为了见你。”
为了……见他？
“哥哥，人死不能超生。为了重新回阳间见到你，我出卖了自己的灵魂。”女孩轻声笑着，容颜温婉：“我做了冥界的使者，每一次回来，都带回一条活人性命，作为出入幽冥的代价。”
“你恨我是不是？”风华慢慢伸出手。“带我回去。”
“带你回去？——为什么啊。”风晚瞳孔清澈：“如果不是我始终不安心，想看看你一个人在阳间会不会寂寞——我何必回来？”
完全没有恨意的声音，平静柔和。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是这样。难道三年前的夜晚，都不足以激起你对我的恨么？
三年前风晚刚刚十七，可是身体内的黑暗力量已经觉醒到让人害怕的地步。她不能有丝毫的怨恨和恼怒，如果有人惹怒了她，那么在短短的瞬间，她的一个注视就足以将对方杀死。觉察到这一点的风华极为担忧，为了避免惨祸发生，他将风晚安置在僻静的房间里，不许她踏足外界。然而，当妹妹十七岁生日的晚上，他为了给风晚找一件称心的礼物，不惜典当了自己的长衣，换取了一条昂贵的水晶项链。当他冒着风雪归来，为妹妹围上项链的时候，串绳忽然断裂，水晶在地面上跳跃。那都只是便宜廉价的假水晶，在地面上摔得粉碎。风晚骤然受激，愤怒无法抑制，冲出房间，当风华追出去的时候，已经看见在首饰铺子所在的街道上，燃起了冲天的大火。
风晚暴怒的结果，是整条街没有一个人活下来。风华在那个夜晚凝视风晚熟睡的脸庞，忽然伸出双手扼住她的颈项，用力压下。风晚猛然惊醒，张开眼睛，不能置信地注视兄长。
那一刻他以为自己必死，然而没有。水蓝瞳孔里面没有愤怒，只有悲伤绝望，永无尽头。直到气绝，她始终没有挣扎。等到风华终于停了手想哭出来的时候，居然没有眼泪。
[冥·明·尽头]
这样的死亡，都没有恨么？
“我知道，我终究是个不祥的孩子。”镜中的风晚绽开惨烈微笑：“我想我早该死掉，早该自杀，就可以不要出来害人……可是哥哥，还记得我们相依为命的日子么——是你给我的温暖，让我纵然在死后都无法舍弃这个尘世。”
是他。是他太溺爱这个妹子。从那一天的惨剧他就应该知道，为什么风晚在知道他典当了长衣后会如此愤怒，那许多条人命，真正的凶手不是妹子，是他。
妹妹是受诅咒的孩子，可是他风华，才是诅咒的源头啊。他给她的温暖，甚至让她在死亡之后都念念不忘，不惜出卖灵魂，也要来看望他的生活。
连林蔚和九凌的债，也该他来背。一切一切都应该由他来做最彻底的偿还。
风华猛然抽剑，刹那光华闪耀，铜镜已经哑然碎裂。在密闭的房间里，他失态地喊起来：“阿晚，不要再回来……不要回来啊妹妹……”
风晚的脸庞忽然在他的剑刃上浮现，光亮的剑刃也发挥了镜子的功效，水蓝色的瞳孔静默地注视着他，分明喑哑没有声息，却满满写了无法用语言表述的惨烈绝望。
他不要她回来——不要她再杀人！手腕一振，利刃已经从中断绝。转手推翻桌子，将案上茶杯拂落砸碎，跟着回腕空手斩裂铜制茶盘。什么什么都毁坏了，却还可以听到风晚的声音。
哥哥，哥哥……
她到底还凭假什么而存在？
风华猛然醒悟过来，他仰面面对漆黑的夜空，慢慢伸开修长手指。
“阿晚，如果一切的起因都是我，那么就让我们同归黑暗，来个最彻底的了断吧。”
什么是不祥？自己才是最大的不祥啊。双指一起，已经触及脆弱的瞳仁。眼前所有的事物刹那间被殷红的血色所覆盖，剧烈的痛楚过后，一切都变成冥茫的漆黑。耳边隐约传来风晚的惊呼，许是因了彻骨疼痛，已经听不清楚，四周的一切事物仿佛都在远离，包括风晚的声音。
整个天地，仿佛忽然只剩了他孤零零一个人。
阿晚，既然你的瞳孔能映出我的脸，那么我的眼睛，应该也可以作为你最后的镜子吧。
那个一直徘徊在耳边的熟悉声音，已经随着眼前的黑暗而形神俱灭，永远地消失了。
如果永不再见是我们最后的结局，那么就让我来承担这些罪孽。
染血的手指在地面上摸索着最后的残断剑刃，
结束了吧。雪亮的光芒倏然划过，当嫣红的色泽从咽喉喷溅出来的时候，那苍白的脸上，竟然有解脱的笑颜。
这是我们的宿命啊阿晚。
来于黑暗，归于黑暗。
作者有话说第1章 瞳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