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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玉玲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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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时,老君山头总会笼罩着朦胧的雾气,远眺之时,难免觉出几分遗世独立。
沈玉山已经许久没有感受过这份孤独了。
沾染着晨间雾气的山风,吹动了他的衣角,很凉,自上古时便已留下的掌门玉佩也在腰际随风摆动,他能清楚听到玉声琳琅。
的确,已经过去很久了。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身旁有人相伴,即使那人有时并不知道,他为何总喜欢站在这个地方。
天上飞过鸟群,白虎踱步走到了他的身边,抬头咬了咬他的衣角,低低唤出一声。
“你也担心她们么?”沈玉山低头,轻抚了抚白虎的头,“吾也一样。”
他垂眸凝望着这只白色的生灵,又似乎是在透过它,念着什么。
“启禀师尊,朔京的车马来了。”
身后,年轻弟子停在了离他两丈的地方,恭敬禀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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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殊宜又做了噩梦。
醒来已过未时,远远超过了她平日里起身的时辰,周祇以为她中了魇,慌不择路请来了整个太医院。
她从梦中醒来,见人跪满了整整一个宫室,哭的人不少,吓了一跳,吓得忘光了梦中所有的记忆,只留了一个雪白又朦胧的身影,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殊宜大概知道那人是谁,却又不希望是他。
被梦魇纠缠的感觉很不好,可被不清不楚的梦魇纠缠的感觉更坏,整个午后,殊宜都是恹恹的,脑中无数次想要回忆起那个梦,却总是不能,一次次重复,无果,失望,又不甘。
周祇不放心她一人待在合欢殿,便让大监设了张小榻摆在御案边,让她陪着处理公务,好让他能时时照看,时时安心。
“殊宜,今年中元,你可有什么想祭拜的人么,寡人打算让礼部好好办一场法事,去去晦气。”
周祇正在批阅今年礼部呈上来的中元节安排,正看到法事这一项,便想到了他的殊宜。
“什么?”
殊宜正在出神,并未听清周祇的话,她下意识抬头去寻穆青帮忙,却只见他的小徒弟福乐在一旁侍候。
幸而福乐是个机灵的,忙为殊宜重复道:“陛下问夫人,中元节的法事,夫人可有要祭拜的人么?”
殊宜恍然大悟,竟又到中元节了,七月十五是齐人祭祀先祖的日子,可这又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多谢陛下关心,臣妾并没有什么要祭奠的亲人。”
殊宜婉拒道。
“没有么?”周祇似乎有些意外殊宜会拒绝他,想了想又说,“不必因为祖宗礼法而拒绝寡人,你的亲人便是寡人的亲人,寡人是皇帝,送几个生辰八字让人超度总是能的。”
殊宜闻言笑了笑,他还真够善解人意的。
她扶着榻子起身,走到了周祇身边,周祇见她过来,自然而然在龙椅上让出了一个位置,殊宜顺势坐下,拿起那份奏折瞧了瞧,原来是世家上书,要为太后办一场法事。
“陛下,臣妾并没同你客气什么,臣妾家中的确没有什么人值得臣妾纪念。”
“你,不想你的小娘么?”周祇疑惑,回身揽住了她的肩。
殊宜轻笑了一声,缓缓说出了她那个,已经准备了良久的话本故事:
“陛下,我的小娘因我是个女孩而厌弃我,自我出生时,便将我扔给了嬷嬷教养,从没来我的院子瞧过我一眼。”
周祇闻言,眸色瞬间暗了下来。
“陛下知道的,当年我险些失身于山匪,费了半条性命才逃出生天,幸而遇见陛下。可我从未与陛下说过,我之所以会被贼人掳进山寨,是我小娘同父亲一手的安排。”
殊宜将一早便编造好的身世说给周祇听,语气是既平静又哀伤,“陛下以为,我需要祭奠她么?”
周祇望着她,眼光一动,似是勾起了些许,他从前不好的回忆。
殊宜知道,他想起了什么。
周祇的母后,也同样厌弃着他。寤生二字,便是一个母亲对孩子最大的诅咒。
“是寡人失言了。”周祇低下头,呢喃道。
“无妨的,陛下。”殊宜大度笑了笑,伸手抚了抚他的脸庞,“如今臣妾有了陛下,陛下便是臣妾的亲人,唯一的亲人。”
周祇看向殊宜,竟有些黯然神伤,“可你并不愿与寡人做最亲的人。”
殊宜自然听懂他是在跟自己抱怨那日在捷园的事,却不说破,有旁人在内,废立一国之母的话又岂能随口谈论,这疯子如今是越发无法无天了。
“陛下是在同臣妾使性子么?”殊宜佯装生气,转过了身背对他,“臣妾以为陛下身为臣妾最亲近之人,定能与臣妾心意相通。。。”
腰间力道忽得一重,瞬间便将殊宜拉回了那个炙热的怀抱之中,她与他紧贴着,呼吸交缠,耳边传来周祇低声的呢喃,带着些许讨饶。
“寡人不过与你开个玩笑,何必动怒?”他侧头在她耳廓吻了吻,“不愿便不愿吧,只要你愿意永远待在寡人身边就好。”
殊宜被他吻得乱了气息,脑中更是一片空白,她总觉得周祇前世应当是只妖精,专克她这样的义士。
伟大的神兽白泽,请你定要饶恕我的罪孽,殊宜在心中忏悔着,一双柔荑轻轻握住腰间的大掌,温声安抚道:“臣妾也想与陛下生生世世呢。”
“殊宜,寡人。。。”周祇正要回应。
“时候不早,臣妾该回去瞧瞧白雪了。”
殊宜实在难忍心中羞愧,已是无地自容,说着便起身同周祇告了辞。
周祇虽是不舍得,可碍于手中政务繁忙,不得已放殊宜离去,又是担心她的身子,便再将自己的龙辇赐与她代步。
勤政殿与合欢殿之间,隔了大半个皇宫。
正是午后日头最足的时候,抬辇的小内侍脚步实在太稳,一路坐得殊宜甚是困倦。灵台混沌一片,不自觉中,殊宜竟又想起了梦中的那个白色身影。
白茫茫大雾一片,殊宜与那人隔得甚远,依稀只能辨得身型像个男子,尤其高大,仔细听闻,又有悦耳的环佩之声传来。
秋风飒飒,吹动了龙辇的车帘,轻纱浮动,倏忽,一股熟悉的香气飘来,似是玉兰花的气味。
殊宜一惊,手中团扇掉落。
“停下。”
福乐发现殊夫人掉了扇子,便命令抬辇的小内侍稍停,为她拾起了扇子。
“有劳。”
殊宜推开纱帘同福乐致谢,余光之中,便见到不远处走来了一小队人,下意识扫去一眼。
领队之人,是大监穆青,而身后,跟着一个白衣道人。
白衣,白发。
像极了她梦中的那个人。
玉兰花的香气愈来愈浓烈,穆青领着那两三个道士向龙辇走近,愈来愈近。
“师傅,陛下让我送夫人回合欢殿。”
殊宜听见福乐同穆青小声打了声招呼。
随后,穆青便独自走到了殊宜纱帘边,同她请安问好。
“大监这是,打哪里来啊?”
殊宜掀开帘子,含笑受了他的礼,心思却全然不在这老黄门身上。她犹豫再三,终还是将视线投向了穆青身后。
只见不远处,白衣仙人拱手而立,臂捧拂尘,眉目静默,隐含霜雪之姿,翩翩然,是道骨仙风。
是他!?
仙人回头,凉如玉色的眸子便对上了殊宜。
视线相交的一刹那,殊宜只觉有一道惊雷劈向了她的灵台,心中一惶,慌乱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怎么会是他?
此刻,殊宜的脑海,心腔,四肢百骸,已无可遏制地沸腾了起来。
她极力克制着自己不让双手颤抖,以免让穆青等人瞧出异样。
“回夫人的话,奴婢奉陛下之命,接国师进宫。”
穆青恭敬回答道,因恪守做奴婢的本分,他说话时一直低着头,身子又谦虚地佝偻着,故而并未察觉殊宜失态。
“哦?国师如今出关了么?”
殊宜死死掐住了自己的掌心,总算勉强忍住了她那过于慌乱的内心,遂以无比漫不经心的语气,关心道。
“回夫人的话,正是。”
穆青说罢,便回头引荐国师上前拜见。
殊宜在心中暗叫不好,却也不敢怠慢堂堂大齐国师,只得以团扇掩面,只露出一双眼睛等候接见。
穆青不知与那仙人说了些什么,仙人轻点了点头,便负手往龙辇侧方走来。
玉佩与拂尘穗子相撞,发出清脆声响,殊宜的心此刻正在狂跳,眼睛却一动不动注意着他的脚步。
“贫道老君阁栾川子,见过殊夫人,愿夫人千岁长安。”
仙人在辇侧停步,举手同殊宜施了个道家礼,是颔首低眉。
熟悉的玉石之音传入耳中,终是打破了殊宜最后一丝幻梦。
果真是他。
“国师安好。”
殊宜简单应了一声,正欲同穆青告辞,赶快逃离此地,仙人却在听清她话语的一瞬,抬起了头。
本应无悲无喜的双眸之中,闪过一丝错愕。
殊宜骇极,飞快合起了车帘,立即催促抬辇的内侍启程。
“大监,本宫有事,便先行回合欢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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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政殿中。
周祇因拟定祭祀名册而心情烦躁,不自禁中,已敲断了一根御笔。留在殿中的几个小内侍惶恐不安,十分担忧圣上的迁怒。
可周祇心里清楚,他的心情不佳,可不单单是因为他要在几日后祭奠他的母亲。
“陛下,国师到了。”
门口,传来穆青的禀告。
周祇闻声抬头,只见白衣仙人手持拂尘,踏光而进,殿中气息瞬间清冷不少,午后日光洋洋射入殿中,无意成就了他的随身法相。
多年不见,他竟还是这副老样子,清高。
“国师来了,实让寡人好等啊!”
周祇哈哈一笑,利落站起身,走出御案,忙朝仙人迎身上去,生怕怠慢了他分毫。
大齐先祖有训,齐之社稷必为老君阁所辅,历任阁主皆会世袭担任大齐国师一职,监督国君行事,避免其德行有亏,以致国家没落。
国师不事君臣,位同国之亚父。
周祇在栾川子身前一丈的距离停步,伸出两手,颇生疏地同他行了道礼,“国师舟车劳顿,不如先在寡人处少歇片刻吧。”
“如此也好。”
栾川子微微颔首,算是受了周祇的谦礼,随后抬眸,简单在这勤政殿中扫过一眼,瞧见御案之侧,散乱着织锦毯的贵妃榻,以及一旁用过一半的茶水点心,眸色稍暗了暗。
“穆青,快给国师赐座,再泡些今年新贡的顾渚紫笋,国师爱喝!”
周祇大袖一挥,吩咐完穆青便重新跑回了龙椅坐下,实在毫不与国师见外。
“劳烦国师稍候,穆青年纪大了,腿脚难免笨重。”周祇解释道。
大殿中央,白衣仙人拱手而立,而御案之后,是帝王危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