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苏羡su

1、初遇

　　冬雪融去，清风屡屡吹江南，正是春困时节，醒来时街巷墙尾都衔了桃花，入了阁楼的窗台，稍来一只逢春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啼叫。青白的天蒙上一层雾，云雾之间女子若影若现，裙衫微动，面容姣美，缀着桃红色的胭脂，倚靠在栏杆上，玉指轻拂琵琶响，人声鼎沸之间，她轻启朱唇，唱着一首老曲儿，叹的是这江南一栽又一载，她要等的人还没来。
　　一个年少书生打扮的男子从街头走过，目光停留在女子身上，他的眼神有些痴迷，嘴角带笑，不知道心里想什么？
　　女子见状，嫣然一笑，“公子看够了吗？”
　　他连忙收回视线，脸红耳赤，结巴道：“姑娘说得哪里话，我不过是觉得姑娘好看罢了……并无其它意思！”
　　“你不必紧张，我也只是随口问问而已，”她巧笑倩兮，“我姓沈，名婉仪。”
　　他呆愣半晌，终于反应过来，抱拳行礼，“原来是大才女沈小姐。”
　　“沈小姐？”沈婉仪蹙眉，“我可不记得我自己什么时候改了姓氏。”
　　他挠挠后脑勺，尴尬道：“沈姑娘，你真的不记得了吗？十几年前……”
　　沈婉仪打断他的话，“十几年前我刚满七岁。”
　　他点点头，“那就对了，当今陛下登基之初，曾经为了纪念一位皇太弟殿下和先帝赐婚的事情，所以封沈婉仪做了县主，赐了姓氏，你如今是沈家的嫡出大小姐。”
　　“原来如此。”沈婉仪恍然，“难怪我怎么想都不起来。”
　　“沈大人一直盼望能找到你，”他忽然提及沈大人，“我听父亲提起过你，说你是个才貌双全的女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很受朝中文武百官喜爱，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呢！没想到竟然会在这种偶遇……”
　　“是啊，世事弄人，”沈婉仪感慨万千，转移话题道：“这次来江南是游玩吗？”
　　“我也是被父亲逼来的，”他苦恼摇头，“他让我参加科举。”
　　沈婉仪噗哧一笑，“你这般模样，倒像极了你爹的脾性。”
　　“我爹脾气暴躁，整日板着脸训斥我们，但是他待我很好，比祖母对我更好。”
　　“嗯，”她赞同地颔首，“沈大人确实对你很好。”
　　“我娘死的早，祖母嫌我笨手笨脚，不愿意教导我，”他垂头丧气地说，“爹虽然不舍得把我交给下人教养，却也怕耽误了我的学业，只得托付给了祖母。”
　　沈婉仪安慰他：“放宽心吧，沈大人不会让你失望的。”
　　“希望吧！”他抬头看向远处的湖泊，眼睛亮晶晶的，“希望今年科考能高中进士。”
　　“那我便恭喜公子了。”
　　“多谢，”他笑着说，“我们相识甚欢，我送你回府吧。”
　　“不用麻烦公子了，我住的地方离这边近，我自己走回去便是。”
　　他坚持，“这里人烟稀少，路上不太平，万一碰见坏人就糟糕了。”
　　沈婉仪犹豫片刻，答应下来。
　　二人相携往城外走去，一路说说笑笑，沈婉仪的心情明显愉悦许多。
　　快要到达城门的时候，一辆马车疾驰而来，车夫似乎认识沈婉仪，勒住缰绳，将马车赶至两人跟前。
　　车帘掀开，露出一张俊朗温润的脸庞，沈婉仪惊讶地唤了一声，“哥……”
　　沈谦笑着下车，“妹妹这是要去何处？”
　　“我去寺庙拜佛，”沈婉仪说道，“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回来探望姨母和姨丈，顺便看看你，”沈谦说着，瞥了沈婉仪旁边的陌生男子一眼，“这位是……”
　　“哦，他是我在街上碰到的朋友，”沈婉仪介绍道，“他姓宋。”
　　“你好，”宋砚阳拱手行礼，“我叫宋砚阳，字怀瑾。”
　　“原来是宋兄。”沈谦含笑，伸出手与宋砚阳握了一握。
　　宋砚阳笑吟吟地道：“我与妹妹约好一块儿逛街，不知沈兄可否赏光，捎上我和妹妹？”
　　“那怎么好意思？”沈谦推辞，“你我素未谋面，贸然邀请，只怕不妥。”
　　宋砚阳不慌不忙地说：“我听说过沈兄的大名，沈兄博学多才、聪慧睿智，乃是读圣贤书长大的人物，既然是读圣贤书的人，理应以孝治国、仁义为本，况且沈兄的妹妹如此聪慧，想必沈兄也定然是饱学鸿儒，怎会因为区区薄面而拒绝我和妹妹？”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令沈谦哑口无言。
　　沈婉仪也替兄长解围，“哥，你别推辞了，宋公子是京城第一才子，你若是错过这个机会，可能要等到几年以后了。”
　　沈谦闻言，笑着说：“那便叨扰了。”
　　“不叨扰不叨扰，”宋砚阳说完，吩咐车夫调转马头。
　　三人继续闲聊，一直到了沈家大宅，沈谦依旧彬彬有礼。
　　“沈兄请进，”宋砚阳笑着说，“沈兄一表人才，想必沈兄的妹妹亦是倾国倾城。”
　　沈婉仪抿唇偷乐。
　　沈谦微微一笑，“宋兄谬赞了，小妹尚未成年，谈不上倾国倾城。”
　　宋砚阳笑容淡了几分，“原来是未嫁之女，沈兄倒是隐瞒得严密。”
　　“沈某也是迫不得已，”沈谦道，“家父常年征战，在战场上染了重病，家母身体虚弱，唯恐承受不住这沉重的消息。”
　　沈婉仪接过话茬，“所以沈大人才把这件事瞒着大家。”
　　“不瞒两位，”沈谦语气怅惘，“沈某的父亲，他的病症非常棘手，我不敢拿此事刺激他老人家。”
　　“沈大人的医术高超，一定可以医治好沈大人。”宋砚阳安慰他，“沈兄尽管放宽心，我会帮助沈兄的。”
　　沈谦点头致谢。
　　宋砚阳领着沈谦兄妹进了屋内，屋内的摆设简单干净，却布置得雅致典雅，一看就知道出自富贵人家。
　　“这是我的房间，沈兄与沈姑娘暂居隔壁厢房，我派丫鬟伺候二位，”他笑道，“我就不陪着二位了，告辞。”
　　沈谦客套几句，便由着下人领着他们去了隔壁厢房。
　　房间很大，铺设得古香古色，桌椅皆是上等的紫檀木制作，窗边摆着一架秋千，秋千上挂了纱幔，纱幔后的屏风遮住内室的景象，朦胧之中透出一股幽静的氛围。
　　“沈公子，奴婢奉命来服侍您，”一名丫鬟从外面走进来，“您需要什么吩咐奴婢即可。”
　　沈谦扫视四周，“我要换衣裳，劳烦姑娘退下，稍后再带些吃食过来。”
　　丫鬟低眉敛目地退下去了。
　　沈谦关上房门，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摩挲着说道：“沈家是书香门第，你的性格与她很像，你们两个若能结为异性姐妹，一定会成为朋友的。”
　　他的语气轻柔温暖，仿佛正在诉说最动人的情话。
　　他缓步踱入屏风后的内室，床榻上躺着一个女孩，身穿月白色的锦缎睡裙，发髻松散地挽在耳后，露出修长的脖颈和莹润雪白的肩膀。
　　她的五官并不算漂亮，肤色也略黑，不过她皮肤底子好，看着健康又清秀。
　　“我是不是该称呼你一声妹妹呢？”他坐在床边，凝眸看着她，“你的眼睛与我记忆中的一个人很像，你们长得太像了。”
　　熟睡的少女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继续酣眠。
　　他的嘴角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
　　“我是你哥哥，”他说，“沈嘉瑶。”
　　“……”
　　“你若是醒来，或许就知道我是谁了。”
　　他摸摸她的鬓角，站起身，“我先出去了。”
　　他走到屏风旁，拉开帷帐，看着她，神情复杂。
　　半晌，他收回视线，深吸一口气，提步离开。
　　沈谦离开不久，床上的少女睁开眼，她茫然地打量四周，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于是坐起身环顾左右，待看见床头摆着的铜镜，她猛地瞪圆了双眼，不敢置信地盯着铜镜中映照的人影。
　　镜中的女孩子，竟然是她自己？
　　她连忙揉揉眼睛，再度仔细看，铜镜中的人还是她没错。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梦游？
　　“小姐？”丫鬟端着热茶敲了敲门，“您起了吗？”
　　沈嘉瑶愣怔了片刻，慢吞吞地爬起身，披上衣袍走到门口，问道：“什么事？”
　　“老爷回府了，夫人让您过去给老爷敬茶。”
　　她刚洗漱完毕，头发还湿漉漉的，不及梳妆，随意地束了一条碧绿丝绦，看起来很是青涩单纯。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沈家的主院里，灯火通明，宾客满堂，每个人都是精神抖擞。
　　老夫人被众人簇拥在中间，她面带笑容，一副寿星翁的模样，笑呵呵地接待着客人。
　　“老夫人，”沈文远快步走进来，“小女来给您敬茶了！”
　　沈老夫人笑道：“好，好啊，快把她领进来吧！”
　　沈文远朝众人拱了拱手，转身往外走，“请各位移驾花厅，老夫人要见一见孙女婿。”
　　众人纷纷跟上，浩浩荡荡往花厅而去。
　　今日的沈府，真是热闹极了。
　　“瑶瑶，”沈文远将沈婉仪带到老夫人面前，笑盈盈地说，“这就是我的嫡长孙女，婉瑜。”
　　老夫人慈爱地抚摸沈婉仪的脑袋：“长得真是标志。”
　　“祖母，”沈婉瑜乖巧地唤了一声。
　　“快让祖母看看，”老夫人抓着她的胳膊，仔细瞧了瞧，“嗯，比你姐姐强多了，将来肯定能找一个好人家。”
　　沈婉瑜羞红脸蛋，害羞地低下头。
　　老夫人越看她越喜欢，“快让祖母抱一抱。”
　　沈婉瑜乖巧地任凭她搂着，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显示出良好的教养。
　　老夫人越看越满意，“我们瑶瑶长得真是讨喜！”
　　沈婉瑜笑着应答。
　　“快让我抱抱我的孙媳妇。”沈老夫人拍了拍沈婉瑜的肩膀，让她靠近自己，“让我看看你瘦了没？”
　　沈婉瑜的脸颊更红了。
　　“哎呦，真是娇羞啊！”老夫人笑着逗她，“祖母的瑶儿越来越水灵了。”
　　老夫人一番夸奖，令沈婉瑜羞赧不已，她低垂着头，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把求救的目光投向沈文远。
　　沈文远哈哈一笑，替她解围道：“祖母，时辰差不多了，咱们赶紧入席吧。”
　　沈老夫人这才注意到宴席快开始了，立刻扶着沈婉瑜起身，带着她去往花厅。
　　花厅里早已备下酒菜，男客们坐在一块儿喝酒聊天，女眷则聚在另一边吃酒叙话，气氛融洽而美好。
　　沈嘉瑶跟着沈文远走进花厅，一眼就看见坐在首座的沈老爷子。
　　她抬脚跨进门槛，朝他福身行了个晚辈礼。
　　沈老爷子抬眼看她一眼，目光落在她纤细柔嫩的腰肢上，不由感叹：“真不愧是我们沈家的女儿，生得如此标志。”
　　沈婉瑜听罢，俏丽的脸庞飞上绯红。
　　老夫人嗔怪道：“别瞎说。”
　　沈老爷子呵呵笑道：“我没瞎说，这丫头长得确实标志，将来肯定能嫁一户好人家。”
　　沈文远笑眯眯地说：“爹说的是。”
　　“瑶瑶，快过来给祖父敬杯茶。”老夫人招招手，笑容亲切，“以后就在府里住下，有空常来陪陪祖母。”
　　“是，”沈婉瑜规规矩矩地端起茶盏递到沈老爷子面前，“祖父，孙女敬您一杯茶。”
　　沈老爷子笑呵呵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嗯，真乖，来，吃块桂花糕吧，这可是新鲜出炉的桂花糕。”
　　沈婉瑜接过糕点咬了一口，甜蜜地眯了眯眼睛，“谢谢祖父，祖母，您尝尝，味道真不错。”
　　“嗯，是挺好吃的，”老夫人捏了一块放进嘴里嚼了嚼，赞道，“真的很好吃。”
　　沈婉瑜笑着说：“那我以后经常做给您吃。”
　　“好好好。”老夫人高兴地点点头，“瑶瑶这般孝顺懂事，你娘泉下有知也会欣慰的。”
　　沈婉瑜垂下头：“娘已经去世很久了，不必再念叨她了。”
　　老夫人叹息一声，安慰似的握住她的手，“你娘虽然走了，但是你还有祖母啊，祖母疼你，以后有我护着你。”
　　沈婉瑜心中涌起一阵酸楚。
　　“来，多吃点。”老夫人笑容和煦地给她夹菜。
　　沈婉瑜含泪笑着道谢。
　　沈老夫人见状，心中愈发怜惜，“傻孩子，哭什么呀。”
　　“我是太想娘了……”沈婉瑜说着哽咽起来。
　　老夫人伸手揽住她的肩膀，轻拍了两下，温声劝道：“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
　　沈婉瑜擦拭掉眼角残留的泪珠，露出一个笑容：“我知道，祖母，我会好好活下去的。”
　　老夫人慈祥地笑了：“好好好，咱们沈家的孩子最坚强了。”
　　一顿饭吃完，沈婉瑜被老夫人叫到身边叮嘱一些琐碎的事情。
　　她听得认真，一遍遍地重复，生怕忘记，等老夫人讲完，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
　　老夫人看向沈文远，“我有几句话跟你说，你带瑶瑶回房歇息吧。”
　　沈文远点头：“是，祖母。”
　　他正欲带着沈婉瑜退下，却见沈嘉瑜突然跪倒在老夫人膝盖前，“祖母，孙女想拜您为师！”
　　“哦？”老夫人惊讶地望着她，“你想学武功？”
　　“嗯。”沈嘉瑶用力点头，“孙女想习武防身。”
　　“你这个年纪学武，恐怕不妥，”沈老夫人思忖片刻，说道，“我让管家教你识字吧。”

　　沈家是书香世家，女孩子从小练字是必修课程。
　　老夫人希望她将来能成为一名出色的琴师、画师，或者诗词歌赋之类的文艺工作。
　　沈家女孩子都擅长音律和绘画，只要她不学武，其它的课业都可以照旧。
　　沈婉瑜摇了摇头：“我想习武，我想保护娘。”
　　老夫人微微蹙眉，“你怎么会觉得你娘需要人保护呢？”
　　“因为我们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如果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谈何守护家族？”沈婉瑜眼眶微红，声音低沉沙哑。
　　她的娘是个弱质芊芊的女子，性格又软弱胆怯，即便嫁给了父亲，也总是担忧受怕，深怕哪天就惹怒公婆丈夫。
　　若是她能够像姐妹们一样出色，娘也许不会离世。
　　所以她一定要学武！
　　“你既然知道我们沈家人丁稀少，那你更该努力学习，将来帮衬你哥哥和弟弟，让他们在仕途上有所建树，才不枉费他们为你操劳。”沈老夫人语重心长地说道。
　　沈婉瑜点点头，表现得恭敬谦逊：“谨遵祖母教诲。”
　　老夫人笑吟吟地看着她，忽然想起她方才提起娘的事，忍不住询问：“对了，你娘临终之际可曾交代什么吗？”
　　沈婉瑜摇摇头，神色黯淡：“娘什么都没说。”
　　“唉……”老夫人惋惜地叹了口气，“你娘是个好妻子，她走得太急，都来不及告诉你一声。”
　　沈婉瑜心中难受，“祖母，您别伤心了，娘亲肯定舍不得你伤怀，她会谅解您的。”
　　老夫人点点头，“你说得对，她一定会谅解的。”
　　“祖母，您也别太伤心了，我相信娘亲在天有灵，也会体谅您的。”
　　“嗯，”老夫人勉强笑了笑，“走，陪我去园子散步消食。”
　　两人来到后院。
　　春日里阳光明媚，风景宜人，沈婉瑜陪老夫人走在绿荫葱茏的林间小路上。
　　“瑶瑶，”老夫人拉起她冰凉的小手，关切道，“你这双手怎么冰冷凉的？是不是昨晚吹风着凉了？”
　　沈婉瑜摇摇头，撒谎说：“我没事，就是昨晚睡得晚了。”
　　“你呀，别逞强。”老夫人宠溺地瞪她一眼，“以后每次宴请，你都要穿厚衣服，免得染上寒气，冻病了我和你爹会心疼的。”
　　“嗯，我会的。”
　　老夫人牵着她的手走累了，便找棵大树休息。
　　“瑶瑶，”老夫人把沈婉瑜搂到腿上，“今年春天你就十五岁了，也是时候考虑婚姻大事了。”
　　沈婉瑜愣怔一瞬，忙挣扎起来：“祖母，你胡说什么呢？”
　　她才九岁，怎么能议亲？
　　沈老夫人按住她的肩膀，严肃地说：“你不愿意嫁人？”
　　沈婉瑜垂眸道：“我还小，还没及笈，不想这么早谈婚论嫁。”
　　“不小啦，”沈老夫人摸摸她的脑袋瓜，“再说你都十三了，也该谈婚论嫁。”
　　沈婉瑜不吭声，低头摆弄手指。
　　“怎么了？”老夫人察觉到她的异样，“难道你心仪哪位公子？”
　　“没有。”沈婉瑜慌乱否决。
　　“那你为何不愿议亲？”老夫人继续追问。
　　沈婉瑜犹豫了半晌，缓缓说道：“祖母，我刚刚回到京城，对京城各家的情况并不熟悉，贸然议亲不妥当。”
　　“哦，原来如此，是我疏忽了，应该先打听清楚才行，”老夫人笑着说，“你说得对，是我太心急了。”
　　“祖母不必自责，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与祖母无关。”沈婉瑜笑着宽慰老夫人，“祖母，您放心，我不会随便嫁人的，除非遇到合适的人。”
　　老夫人笑呵呵地说：“好，那我就等着抱乖重孙了。”
　　“祖母！”沈婉瑜脸颊通红，嗔怪地瞪她。
　　“哈哈哈……”沈老夫人开心地大笑，“我就喜欢你害羞的模样。”
　　祖孙俩相视而笑，氛围融洽极了。
　　这时候，丫鬟匆匆跑进来，福身禀报道：“老夫人，四姑奶奶求见。”
　　老夫人闻言皱了皱眉：“她又想干什么？”
　　“奴婢不知，四姑奶奶正在外面候着呢。”
　　“让她进来吧。”
　　沈婉婷款步而入，盈盈拜倒，“妾身参加祖母，祖母万寿无疆，寿比南山！”
　　老夫人端坐在椅子上，目光凌厉地看向沈婉婷。
　　她今天穿了件桃粉色绣芙蓉纹的衣裳，梳了圆髻，戴了根银簪，显得娇俏动人。
　　老夫人眯起浑浊的双眼，慢悠悠地问道：“婷姐儿，你有什么事？”
　　沈婉婷抬头，冲她甜甜一笑：“妾身是特意来向祖母辞行的，今日妾身要去趟扬州探望父亲，不能伺候祖母了，祖母千万不要怪罪妾身。”
　　老夫人闻言，立刻板起脸来：“什么？你要出远门？”
　　“是啊，”沈婉婷点点头，“扬州水患，父亲被困在那里已经快二十多天了，妾身实在挂念父亲，所以特意赶过去看望他。”
　　“扬州水患严重吗？”老夫人关切地问。
　　“据说水灾很严重，百姓流离失所，朝廷拨发的赈灾粮草根本救济不及。”
　　“真是造孽啊，”老夫人感慨不已，“那你赶紧收拾东西去吧，别耽误了正事。”
　　“谢谢祖母体谅，妾身告退了。”沈婉婷站起身，向老夫人鞠躬施礼，转身准备往外走。
　　“等等！”沈老夫人唤住她，“我记得你堂姐沈婉柔最近一直待在扬州没有回来？”
　　“是的，”沈婉婷停住脚步，扭头说，“她在那边帮着母亲料理生意，暂时走不开。”
　　沈老夫人轻轻拍了拍手掌，示意旁边的丫鬟拿来一张纸，递给沈婉婷。
　　“这是你堂姐的卖身契，你拿回去吧，省得落在外人手里。”
　　沈婉婷疑惑地接过来看了看，脸色骤变：“祖母，您这是什么意思？”
　　老夫人平静地看着她，似乎早就预料到她会这般反应。
　　“婷姐儿，我知道你一直怨恨你姨娘和你嫡姐，但我希望你明白，她们毕竟是我们沈家的血脉，你们姐妹同心协力才能维持沈府的安稳，你懂我的意思吗？”
　　沈婉婷咬着下唇，不说话。
　　老夫人叹道：“你姨娘是个命苦的孩子，她从小丧母，被养在庶母名下。好在她性格温顺，孝顺老爷和我，才使得你们兄妹几个能够锦衣玉食、荣华富贵。”
　　“祖母，您别说了。”沈婉婷眼眶微热。
　　老夫人怜爱地抚了抚她的发顶，“婷姐儿，咱们沈家能有今天的富贵，全靠你姨娘和嫡姐辛苦操劳，你可莫要做糊涂事。”
　　沈婉婷深吸一口气，郑重其事地跪在地上磕了个头：“祖母放心，孙女知道该怎么做，绝对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老夫人欣慰地点点头：“快起来吧，我知道你聪慧机敏，只要用心，总能找到称心如意的郎君，将来你成了亲，祖母还要倚仗你照拂我和你娘。”
　　沈婉婷含泪笑道：“孙女一定会竭尽全力的！”
　　“你有这份心，我就放心了。”老夫人说完吩咐丫鬟，“送婷姐儿回去。”
　　“祖母，我改日再来看您。”沈婉婷依依不舍地跟祖母告别，带着丫鬟离开。
　　老夫人盯着她的背影，神色复杂。
　　沈婉婷一回到院子，就将那封卖身契撕碎，扔进花丛中。
　　她恨沈婉琪和刘氏，却更恨自己，若不是因为她们母女的存在，老夫人和老爷对她也许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冷淡。
　　她虽然是嫡女，但因为出身卑贱，在府里处境尴尬，连表哥的面子都没办法讨要。
　　她想要得到更好的生活，唯一的方式就是嫁给高门权贵，做人家的正妻，可谁曾想世事无常，她居然被赐婚给了一个傻子，简直就是天底下最丢脸的笑话！
　　“四小姐，”贴身丫鬟青杏忍不住劝道，“您不必伤心，老夫人肯定会为您物色一户好人家的。”
　　沈婉婷冷哼一声：“那些达官贵人都瞧不上我，怎么可能娶我？”
　　青杏抿嘴浅笑，提醒她道：“四小姐，您忘了，您的未婚夫婿可是皇商陆家的公子，只怕您还嫌弃他呢。”
　　沈婉婷的脸上浮现一丝骄傲之色，语气轻蔑地说道：“他虽是皇商的嫡子，但是庶出的身份永远也摆脱不了，将来也只能继承家业，凭什么和陆公子相提并论？”
　　青杏赞同地说：“四小姐说得对，您是沈家的嫡长女，将来注定要风风光光地嫁给陆公子。”
　　沈婉婷露出满足的笑容：“等到我和陆公子成亲后，我就请母亲把你配给我陪房的小厮，他人憨厚踏实，一辈子都忠诚于我，你也算熬出头了。”
　　青杏低垂着脑袋，掩饰住眼底的厌恶，低声说道：“奴婢都听小姐的安排。”
　　沈婉婷伸手搭上她的肩膀，笑着夸奖道：“我果然没看错人，你是我最信任的人。”
　　“谢小姐夸奖。”青杏勉强挤出笑容。
　　两人携手前行，一路畅谈着未来美好的生活。
　　沈婉婷突然顿住脚步，惊讶地喊道：“你是什么人？”
　　沈婉婷身侧的丫鬟青柳吓了一跳，急忙拔剑护在主子身前。
　　来者正是沈婉晴，她穿着一袭素雅的月白色长裙，容貌姣好，肤若凝脂。
　　她看了看沈婉婷，目光落到她身后的丫鬟身上，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青杏警惕地看着沈婉晴：“奴婢青杏。”
　　“青杏……”沈婉晴喃喃地重复着，忽然眼睛一亮，“我听说你是沈家庄的人，是不是？”
　　青杏点点头。
　　“你认识沈玥吗？”
　　“你认识大小姐？”
　　沈婉晴笑道：“当年我爹娘带我去沈家庄玩耍，在村子里遇到沈玥，我们姐妹俩一见如故，交情颇深，后来又分别嫁去各自的夫家。”
　　沈婉婷听得津津有味，追问道：“那后来呢？”
　　沈婉晴笑道：“我后来去京城读书，偶尔会回来看看沈玥。她嫁给杨家二少爷之后，我便没再见过她了。”
　　“你既然认识大姐姐，那你能不能替我引荐引荐？”沈婉婷恳求道。
　　沈婉晴犹豫片刻，摇头说道：“这个恐怕不行，我虽然和玥姐姐关系极好，但是杨家的人对她并不友善，尤其是她的婆婆，非常刁钻跋扈，对玥姐儿十分苛责。”
　　沈婉婷眼底闪过一抹失望之色，又很快恢复如常：“没关系，我也就随口一问。”
　　沈婉晴微微皱眉，试探地询问：“婷姐儿难道有什么为难的地方？”
　　沈婉婷沉默片刻，轻叹道：“我刚才去给老夫人请安，听老夫人说，陆公子病入膏肓，已经不久于人世。”
　　沈婉晴愣怔片刻，立即握住她的双手，焦急万分地说道：“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千万别胡乱猜测，以免让老夫人担心。”
　　沈婉婷幽幽叹息：“我哪里敢啊，只是听老夫人感慨了两句罢了。”
　　“这倒也是，”沈婉晴稍稍松口气，“你是嫡女，又是沈家最受宠的姑娘，老夫人自然偏疼你，而且你的确比三妹妹更加优秀。”
　　沈婉婷笑眯眯地说：“我觉得你就比她聪明多了，你的琴棋书画都学得很好，将来肯定能考中状元！”
　　“借你吉言，”沈婉晴笑着说道，“你还不知道吧，昨日祖父特意派人送信给父亲，让他给你寻摸合适的人选。”
　　“真的？”沈婉婷喜不自胜，“那父亲怎么说？”
　　沈婉晴神秘兮兮地凑到沈婉婷耳畔，悄声道：“父亲答应了，他打算把苏州织造的差事让给你，让你嫁进陆家。”
　　这消息太让人吃惊，沈婉婷激动地抓紧了沈婉晴的胳膊，颤抖着声音问：“你是不是骗我？”
　　沈婉晴摇摇头：“你不相信？”
　　沈婉婷迟疑了片刻，咬牙说道：“信！我当然信你！你从来没有骗过我。”
　　她和沈婉晴虽然不是亲姐妹，但是感情比亲姐妹还要好，她从小体弱多病，是沈婉晴一直悉心照顾她，帮助她调理身子，让她顺利成长。
　　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沈婉晴都站在她这边。她一向谨慎，这次也不例外，她始终记得，沈婉晴是她唯一的亲人，她绝对不能失去她！
　　沈婉晴拍拍她的手，温柔安抚道：“我不会害你。”
　　她是沈婉婷在沈家唯一值得信赖的人，她希望能够保护好沈婉婷。
　　沈婉婷的眼眶湿润了，扑到她怀里哭泣道：“谢谢五姐姐，要不是你，我早就死了……呜呜……”
　　沈婉晴拍拍她的后背，安慰道：“你先别哭，咱们慢慢说。”
　　沈婉婷擦干眼泪，抽噎着说道：“我今天本来是去看望祖母的，结果祖母身边的管事嬷嬷告诉我，祖母已经命令下人收拾东西，准备送我去江南，我就想着来求老夫人帮我退掉这门亲事。”
　　“你怎么知道陆家少爷病得不行了？”沈婉晴疑惑不解。
　　“祖母说的。”沈婉婷低声解释道，“她还跟我说了许多事情，我觉得陆公子挺好的，就是身份高了些，不过我也不贪图富贵，只要他待我好就行了。”
　　“你能这样想是对的。”沈婉晴欣慰道，“你放心，陆公子虽然身患顽疾，却是个有志气有抱负的，你嫁给他，将来肯定不愁荣华富贵。”
　　沈婉婷红着脸低下头，羞涩道：“我原本就没有奢求那么多，只要能做个平凡的农妇，平静度过余生就很满足了。”
　　沈婉晴笑了起来：“你能这么想最好了，我这次过来就是想告诉你，陆公子很有才华，还是举人功名，你要珍惜呀。”
　　“举人？”沈婉婷惊呼出声。
　　她一直认为陆公子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根本没想到他竟然是位举人老爷！
　　沈婉晴点头说道：“嗯，陆公子今年刚及冠。”
　　沈婉婷面颊绯红，羞赧地说道：“他……他长得俊美，性格也好，又博览群书、才华横溢，简直像是谪仙一般……”
　　她越说声音越小，因为她看到沈婉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沈婉晴似乎察觉到她的异常，问道：“你该不会是看上陆公子了吧？”
　　沈婉婷被戳破心思，脸蛋涨得通红，嗔怪地瞪了她一眼：“瞎说！你胡说八道什么呀！”
　　沈婉晴噗嗤一笑，安抚道：“你别恼，我逗你呢。”她转移话题，说道，“我这次来是奉了父亲之命给你介绍几位青年才俊，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沈婉婷连忙摆手拒绝：“我暂时不想考虑婚事，我现在一心只想找户殷实人家嫁了，好安安稳稳过完下半辈子。”
　　沈婉晴笑了笑：“既然如此，那我就帮你留意吧。”
　　姐妹两人又聊了一阵，直至晌午，才依依不舍地道别。
　　离开沈府后，沈婉晴走到马车旁，吩咐赶车的丫鬟停下：“你在这里等我。”
　　“是，四姑奶奶。”丫鬟恭敬地垂首应诺，等沈婉晴坐进马车，便继续驾驶马车。
　　马车在街角拐弯处停下，沈婉晴掀帘下车，沿着街道往西行走。
　　没过多久，她停下脚步，抬眸打量着前方那间茶楼。
　　茶楼的牌匾写着“福运楼”三个烫金大字，看来这里是个酒楼。
　　沈婉晴迈步朝茶楼走去，店小二热情地迎了出来：“客官您几位？”
　　“两位，”沈婉晴扬唇浅笑，“雅座。”
　　伙计带着她穿过宽敞明亮的正厅，来到后院，推开靠近墙壁的那扇雕花木门。
　　屋内布置清新典雅，陈设精致，桌椅板凳皆是上品，窗台边摆着一盆盛开的兰草，香气怡人。
　　伙计引领她落座，给她斟茶后，才躬身退下。
　　沈婉晴打量着屋里的装饰，目光扫过屏风，见屏风上挂着仕女图，忍不住驻足观赏起来。
　　“咦，这幅图画得可真好。”她喃喃赞道。
　　忽然，屏风后传来脚步声，伴随着女子的声音响起：“这幅图是祖父送给我的生辰礼物，我一直视若珍宝，不允许任何人触碰。”
　　这是一个年纪尚幼的小姑娘，稚嫩的嗓音软糯娇俏。
　　“我不是坏人，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话，你能陪我吗？”沈婉晴轻声说道。
　　小姑娘迟疑片刻，终究是点了点头，同意了。
　　沈婉晴笑容满面，拉住小姑娘的手，把她拽进了隔间。
　　隔间内，小姑娘正襟危坐，神情严肃。
　　沈婉晴拿帕子掩嘴，轻咳一声：“你不用拘束，我叫沈婉晴，你叫我晴姐姐就好了。”
　　小姑娘眨巴眨巴眼睛，乖巧地喊道：“晴姐姐。”
　　“哎。”沈婉晴笑眯眯地点头，“听说你爹娘把你卖给陆家了？”
　　小姑娘抿了抿嘴唇，没有作声。
　　沈婉晴语重心长地劝道：“你年纪还小，还有机会改变主意。”
　　小姑娘低垂着脑袋，声音闷闷地说道：“祖父和娘亲不会再把我换回去了，他们不疼爱我，我也不想回去了，就算陆家不愿意娶我，我也要嫁给陆公子！”
　　她仰起小脸，坚定地说道：“我要嫁给陆公子！”
　　看着这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沈婉晴心中微痛。
　　“傻瓜，你这么漂亮，谁不想娶你呀？”她怜惜地揉了揉小姑娘的头顶。
　　“真的吗？”小姑娘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问道。
　　“真的。”沈婉晴郑重其事地点头，“你长得比那些千金小姐还要漂亮，而且聪明伶俐，你爹娘不会亏待你的。”
　　“那……那我要怎么办？”小姑娘急切地看着她。
　　沈婉晴沉默片刻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说道：“陆家是武将世家，陆公子文采卓著，学识广博，他肯定会是栋梁之材，你爹娘若是能把你嫁给陆公子，以后肯定衣食无忧，你就不用担心以后的日子了。”
　　小姑娘犹豫不决：“万一……万一他不喜欢我，嫌弃我怎么办？”
　　沈婉晴轻柔一笑：“陆公子是读圣贤书的人，当然不会欺骗自己，他肯定是喜欢你的，你相信我，他不仅不会欺骗自己，还会对你百般宠溺呵护。”
　　“真的吗？”小姑娘眼底燃起希望的火苗，紧张地握住拳头。
　　“我保证。”沈婉晴郑重承诺，“除非你爹娘反悔，否则这件事我替你担着，你尽管放心。”
　　“那……那就麻烦晴姐姐了。”小姑娘腼腆地说，露出羞怯的笑容。
　　“你不必谢我，我们是朋友嘛。”沈婉晴温和笑道。
　　“嗯。”小姑娘用力点点头。
　　“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沈婉晴站起身，临走前叮嘱道，“记住了啊，千万别让你爹娘发现，否则他们就不会再把你交给陆公子了。”
　　“嗯，我晓得。”小姑娘点点头。
　　“那我先走了。”沈婉晴转身欲走。

　　小姑娘突然喊住她：“晴姐姐，谢谢你。”
　　“不客气。”沈婉晴笑盈盈地挥挥手，快速离开。
　　从茶馆出来后，沈婉晴径直去了陆宅。
　　守门的小厮认得她，立即放她进去，并向她请示：“夫人正在佛堂念经，奴才不敢贸然禀报，不知您是哪位？”
　　“我叫沈婉晴，是来拜访陆公子的。”
　　小厮恍悟：“原来是沈小姐，您稍等，奴才这就进去禀告夫人。”
　　“麻烦你了。”沈婉晴颔首说道。
　　很快，小厮就出来了：“沈小姐，请跟奴才来。”
　　小厮将她引入一间雅室，并递上一封帖子。
　　“沈小姐，这是我家公子给您的帖子，约您在明日巳时在醉仙楼见面。”
　　小厮离开后，沈婉晴迫不及待地拆开帖子。
　　“明天酉时初刻，醉仙楼，不见不散。”
　　这短短的七个字，透露着男子特有的霸道与冷冽，令人不寒而栗。
　　沈婉晴盯着帖子上的名字瞧了许久，最后合上帖子。
　　翌日一大早，沈婉晴便准备好礼物，带上婢女春桃和翠竹，乘车前往醉仙楼。
　　醉仙楼乃京城有名的酒楼，每日都有很多达官贵人前来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