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钱小满》假如冥冥

1、唯将长夜终开眼

　　安南出名的有三样：

　　第一是安南水，清澈也不算清澈，姑娘们掬安南水洗的脸都格外嫩；煮饭、煲粥用安南水，饭都格外香；大家都讨厌兑水的酒，但在安南，真有一种“水酒”，用安南水兑着酒，煮熟放凉，浅浅的酒香带着清冽的回甘，女人和小孩子都很喜欢这种入口不烈的小甜酒。

　　第二是安南绣，有名的不仅是绣品，从绣娘、绣线、绣工、绣花的样式，单拎出去哪个都是有口皆碑。安南姑娘定亲送的都是自己绣的手帕和香囊；安南娶媳妇、嫁姑娘，都选当地的绣娘赶制嫁衣、婚鞋和喜被。

　　第三就是安南的十钱公子。人道是，“精于一点，才有出路”。但十钱公子啥大小生意都做，安南人提起他，也是夸他一个“好！”。

　　十钱公子背个破箱子，拎个破酒壶，安南镇到处都有他的脚印，平日做点倒卖药草、书画、篆刻印章、研究金石的小生意。

　　除此之外，谁家婚丧嫁娶哪个环节没准备好，从采买喜糖、到置办花圈，等大小事项遗漏之处，去找十钱先生，虽不说能保证做到气派上档次，但雅致妥帖，充个门面救个急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的药草铺子，不买贵药材，也不知他从哪里旁门左道挖来的稀罕药种，也不贵，治咳嗽的、解伤风的草药包好了摞成一捆捆，堆在铺子门口，有谁需要了，撂下十文钱，拎一包走就行，也不用打招呼，进进出出四五个少年小伙计忙着称重、捡药、登账；客户来买药眼皮也不抬几下——确实太忙了。

　　他卖什么东西，懒得定价，便宜玩意儿，大多都是十钱，别人向他求字画，大字小字差不多五个字以内的，也都收个十文钱解决，日子长了，客户也都不记得他姓陈还是姓方，统统喊他“十钱公子”——都图个省事儿。

　　十钱公子的顾客既有穷门小户，也结交许多年青贵胄。十钱公子卖很多便宜货，很容易让人忽略掉，他刻的印章和雕的佛像有时千金难求。安南山主的老母亲过寿，请十钱公子刻制祝寿观音像，据说光付给他定金可以买下安南半座城。

　　“真的吗？真的吗？那个观音就那么值钱啊？”几个小孩儿拉着十钱公子不让他走。

　　“诶，你都那么有钱了，为什么总穿这身衣服？”

　　十钱公子举起酒壶轻轻敲那个小孩的头，说：“以容取人乎,失之子羽！人不可貌相！财不可外露！”

　　小孩们都是巷子泥堆里滚大的小大人，知他在打哈哈，一劲嘘十钱公子敷衍。

　　另个小孩举着树枝指着他“你那个小跟班怎么不见了？”

　　“对啊对啊，小满姐姐呢？”孩子们围着他，像拥着他等派糖。

　　十钱笑容凝固在脸上，像冻住的、失去生命力的冰花。

　　从前十钱公子的药箱是背在另一个人身上的。

　　那时十钱公子眉上没有疤，他的右手无名指和中指也是完好健全的，不像现在这样不能动。镇上还有很多姑娘都很想嫁他。

　　每日清早到晌午，十钱公子领着他的小跟班，从安南镇西走到镇东，上门问诊、煎药。到一处住户小巷，他就摇摇铃，也不停下等，只是边摇铃边往前继续走。过会儿后面就有小朋友追出来，拉住十钱先生衣袖，请他到自家去看病。

　　大人小孩儿都喜欢邀请十钱公子到家看病。十钱公子话少、懂礼、要价看病便宜，最重要的是医术还算精湛，什么疑难杂症他也都能看两眼，不说痊愈，十分病情至少能缓解四五分。

　　他领着那个小跟班，叫小满，是个爱讲话的小少女。

　　进了家门，公子先去看病人，简单看看，坐下来就招呼小满掏出来笔墨纸砚摆齐，卷卷袖子开始列药方。看他写字真是一种享受，起笔落笔没有多余的动作，刷刷几下就写好一张单子。
　　小满姑娘举起来吹两下，不等干透就被当家人抢着传看。别的大夫写方子的字迹总是潦草似凤舞，十钱先生的楷书整整齐齐，拿去哪家药铺开药，伙计都能认清楚。

　　罢了，小满姑娘双手捧一个白瓷小托盘，举到当家人面前——该付问诊费了——看病写药方，无论疑难，也都是收十钱。

　　十钱公子向来不收病患的恩惠。当家人也知他性格，并不硬多给诊费，只是拉住小满姑娘，给她的背包里装点小玩意，有时是自家晒的地瓜干，有时是小首饰小红包。

　　听到门口传来不耐烦的铃声，小满姑娘便招招手往外跑——“不要啦！装不下啦！我师父催我啦！阿公阿婆请多保重！”

　　到午饭点儿就该回家了。十钱小满从不在顾客家吃饭，多远都要走回镇西的自家院子。看了半天的病，小箱子里早就沉甸甸了。十钱公子听见叮当作响，每次都接过来，自己背着。

　　“师父咱们挣了不少啊”，小满笑乐开花了，“嘿嘿，我猜有三百文”。她竖着三根手指都要杵到十钱眼皮下。

　　“太夸张了”十钱掂量晃下箱子，“最多也就二百钱”。

　　“那师父你也要分一半给我”小满蹦蹦跳跳走在前面，转过身来倒着走。

　　“看路！”十钱拎着箱子，下意识腾出手去拉她。

　　师父答应过她，上午问诊费，不管多少，都分她一半。

　　挣钱嘛，可不是美滋滋的，要不了多久，她也算是半个小富婆了。

　　小满绕着辫子，蹦跳到几步开外，想着“师父对我可真好”，心里像是被蜜罐浸过一样。

　　十钱看着她烂漫的笑，心里轻松了不少，饿意和疲倦都暂时抛之脑后了。

　　春天暖意已很明显。少女?换上了轻薄的春衫，她灵动蹦跳，衣摆裙角也随她身姿飘动，像蝴蝶萦绕身边。
　　小满并不擅长束发，只是草草插根簪子固定住部分头发，剩下都拢至脑后。多次说她头发蓬乱不得体，她也并无改悔之意。
　　此刻十钱忽然被她风中乱飞的发丝吸引住，像一张密网，将他的心罩住，不能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