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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别离 ...

  •   八月十八日上午,曾椽看了眼黄历,觉得今天是个不错的日子。他昨天挂完电话后立刻冲到栖山又绕舍利塔转了三圈,这次祈福的内容和上次完全不同,他希望神明能原谅他之前的不敬。

      他驱车来到张冬余楼下的时候,看到旁边停了一辆货拉拉。

      曾椽心中一沉,他拦住了上楼搬东西的大哥,“那个……请问这是哪家啊?”

      大哥疑惑地看了眼这个开跑车的小子,“三楼的,怎么了?”

      “哦,没事,我就问问。”曾椽的笑容僵在脸上,他望着张冬余家的窗户,有预感要出事了。他两步一台阶地飞跨上楼,心脏发狂地跳着。

      大门开着,门口堆垛着一个个封好的硬纸箱。

      果然。

      “张冬余!”曾椽二话不说进了门,“你要搬家?”

      还在整理包裹的张冬余被曾椽突如其来的怒吼吓了一跳,这小子明明说下午来,怎么来这么早?他调整好心绪,平静地回道:“合同到期了。”

      “到期了?鬼才信啊!”曾椽冷哼着,声音一时没控制住响彻了楼道,“有必要吗,你就这么想躲着我?”

      张冬余觉得这小子抽风了,前个月曾椽游刃有余的状态像是完全没了痕迹,此刻突如其来的暴跳如雷让他感到陌生。张冬余愣在原地,皱着眉头没说出反驳的话,因为对方说的好像不无道理。

      楼下上来的搬货大哥也蒙圈了,走也不是进也不是,拧着个吃瓜的表情在后面震惊。

      “那个……”大哥一看就是个朴实人,“这是欠钱了?”

      张冬余:“……”

      曾椽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忍无可忍地回了句:“啊,欠钱了!”

      “那还搬吗,还是……你们聊?”大哥左右为难。

      “继续搬吧。”曾椽冷冷地说道,“有烟没,借个火。”他往大哥手里塞了几百块钱。

      “哎呦,这您客气了。”大哥相当懂事理,“有有有,不过不是好烟,您凑活着抽。”

      曾椽接了一包香烟转身就下了楼,张冬余尴尬得忍着怒气没把这小子臭骂一顿。这家伙一早上哪来的这么大火气,他本来是想收拾干净下午再和曾椽讲清楚的,现在被抓了个现行,只能临时扯谎说合同到期了。

      曾椽憋屈地坐在楼下的葡萄架下抽烟,这下早上辛辛苦苦喷的香水完全被劣质烟味掩盖了,他赌气地觉得不甘心,又后悔刚才自己那么冲动了。

      他已经一个月没见张冬余了,日思夜想带来的折磨让他难熬,被拉黑的联系方式好不容易又回去了,他不想听到张冬余和他告别。刚才的当头一棒让他意识到自己真的完蛋了,要是晚上张冬余真的拒绝他了,他要怎么办啊。

      不,说不准晚上都待不到,人家可能压根就不想理他。

      没多久,货拉拉开走了,曾椽已经心烦意燥地抽到第三根了,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你要抽到什么时候?”

      曾椽下意识地把烟掐灭了,他转头,看到张冬余站在远处不客气地训斥道:“我早就想说了,学什么不好,十八岁就抽烟,你以后是想得肺癌啊?”

      曾椽不服气,望着地上掉落的烟头:“我又不是天天抽。”

      “借口倒挺多。”张冬余叹了口气,“不是说下午过来的吗?”

      “查岗,不行啊。”曾椽反驳道,“我要是下午来,你是不是都已经搬完准备走人了?”

      “我……”张冬余被看破了,“别抽了,有事上来说。”

      “怎么,怕人家说闲话啊?”

      “曾椽,你今天是不是……”张冬余深呼一口气,忍住没把“吃枪药了”这几个字骂出口,“算了,不跟你计较,赶紧上来吧,外面热。”

      曾椽看着张冬余头也不回地上了楼,他起身收拾掉地上的烟头,有点不想上去。他今天又不是去送行的,上赶着听对方跟他说再见吗?他站在原地踌躇,张冬余大概是在楼上等得不耐烦了,打开窗户给他打了通电话。

      曾椽回头看到这人站在窗户口催他了,咬着牙把剩余的香烟扔了,勉为其难地上了楼。这间老旧的小屋经整理后,要比先前空旷了不少。

      “你把什么东西搬走了?”曾椽问。

      “书桌书架,还有一些冬季的衣服被子。”张冬余正在厨房里泡麦片。

      “你还没吃早饭?”曾椽顺势打开了冰箱的门,“我之前买的东西呢?”

      “扔了,过几天就走了,用不上了吧。”

      “是啊,也是。”曾椽语气酸溜溜的,“新家在哪儿?"

      “建康路那里。”

      “那不是离工大很近?”曾椽说道,“你怎么搬去那里了,这不是离你单位更远了吗?”

      “地段好。”张冬余背对着曾椽,又说谎了,“家里太闷,想换个好一点的房子了。”

      “这倒是,毕竟市中心,贵点就贵点了。”曾椽听后还是觉得疑惑,他鼓起勇气,支支吾吾地问出了口:“对了,你这些天……”

      张冬余像是一直在等这句话,抢先打断了他:“你没听我同事说吗,我回家处理事情去了。”

      “我……抱歉。”曾椽识相地闭了嘴,总觉得厨房里的那个背影有些悲伤,“我不是有意要问你的,我是怕你……”

      “怕我什么?”

      “没什么。”曾椽回想起上次自己勇猛地揭露了对方的小秘密,这次打死都不敢说出口了,“对了,既然你搬到工大附近了,下午要不陪我去工大转转吧。”

      “你现在去工大做什么,不是还有半个月才开学么?”

      “提前熟悉熟悉校园啊。”曾椽解释道,“你……不愿意陪我去啊?”

      曾椽这放软下来的语气把张冬余挫得猝不及防,麦片差点一口卡在喉咙里,他强忍着没咳嗽出声,舒缓了片刻后发现问题的关键并不在陪同上。

      他是工大的外聘老师,他现在还不想让曾椽知道自己的身份。虽说暑期留校的学生不多,万一被人认出来了岂不尴尬。幸好学校的人物墙上没他的名字,不然就更容易被发现了。

      建筑院一楼中庭里的毕设展品也不知道收起来没,指导老师那一栏就有他的名字,不过曾椽是新生,应该只能在大楼外面转转,进不去才对。

      曾椽见张冬余这般犹豫,心里更加难受了,“你真的不愿意陪我去啊?”

      这小兔崽子的委屈语气,让张冬余瞬间心软了,陪着看看校园也不是不行,就当是最后一次的……

      “你今天找我就这事?”张冬余问。

      “算是吧……”曾椽没把话说全。

      “什么时候出发?”

      曾椽的笑容又回到了他的脸上,语气顷刻间活泼了起来,“现在就行,哦不对,等你吃完早饭!”他的理智也回了笼,他检查着自己的着装,然而发现自己一身的烟味。

      “那什么……借用下你的卫生间。”

      张冬余见这小孩恢复了往日的朝气,内疚与罪恶感便更甚。他怏怏地把剩下的牛奶都倒掉了,连吃早饭的胃口都没了。

      曾椽是躲到卫生间里漱口去了,他洗了把脸,对着镜子把自己收拾干净了。“加油!”他默默地对自己鼓舞道,一切还没结束,张冬余好像真的是有事才请假的。

      他应该已经不生气了吧,应该……不讨厌他吧。

      好像他们间的一切,在这次回来之后就都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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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工大老校区进门处的两排法国梧桐可谓是南城最美的风景线了,每当秋季满地金黄的时候,都会吸引一大批游客前来合影留念。据说这里还是拍婚纱照的圣地,曾椽经常能在网上看到学长学姐们结婚后以此为背景秀恩爱的照片。

      他其实不是第一次来了,录取通知书到的时候他就来这里逛过一圈,当时他一个人啃着冰激凌在各大教学楼间闲逛,中途还遇到了几个向他问路的学生。

      张冬余当然也不是第一次来这里,这个校区陪伴他度过了近十年的光阴,直到现在依旧是他恋恋不舍的地方。

      “哇,我还第一次来。”曾椽装得像模像样的,“你应该很久没回学校了吧?”

      “嗯。”张冬余装得也挺像模像样的,“好几年了吧。”

      他们各自心怀鬼胎,谁都没说真话。现时值中午,迎面走来了几个学生,张冬余迅速把遮阳伞压低,挡住了自己的脸。

      “哎,把伞挪过来点呗,我要晒死了。”曾椽看着身边这个颇为讲究的中年人,“我说你怎么这么白呢,原来挺会保养啊。”

      张冬余无言以对,他又不能说撑伞是为了躲学生,只能把遮阳伞往对方那边挪了几厘米。曾椽的身高显然无法和钻入这柄遮阳伞下,他识趣地没有抢伞,亦步亦趋地踩在了地上的伞状阴影里。

      “张老师好!”远处忽然传来了几句学生的声音。

      张冬余急得直冒汗,紧握着伞柄把伞压得更低了。过了许久,似乎并没有学生朝他走过来,他偷偷掀开一点伞面,结果出现了曾椽的大脸。

      “我说,你这样能看路吗?”曾椽疑惑地看着他,“遮阳也不至于这么严谨吧?”

      张冬余尴尬到家了,他一把推开了曾椽,用余光往刚才的方向瞥了几眼。

      不是他们院的,幸好,是学校里另外一位姓张的老师。

      “张老师,我发现这名字挺适合你的有没有?”曾椽揶揄道,“你要不来我们学校当老师算了,设计院那么累,天天给甲方当牛马有什么意思。”

      “那你以后别进设计院。”张冬余讽了回去,“你就当甲方吧,还做什么设计呢?”

      “我……”曾椽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我就随口那么一说……”

      “别、这么叫我。”张冬余似乎十分惧怕对方喊他这个名字,他走到了前面,又不理曾椽了。

      曾椽无声地掌了自己一嘴巴子,在后面懊恼地跺着脚,心说自己这嘴就不能安分点吗?他默默地跟在张冬余后面,又不敢上去随便搭话了。

      他们两个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安静地走着,曾椽无聊地模仿着张冬余的脚步在后面低头反省,谁知张冬余忽然停下了,曾椽的脑袋差点撞在伞尖上。

      张冬余回头,发现这小孩一脸懊丧还不敢直视他,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

      “嗯?”曾椽瞪大着双眼。

      “没什么。”张冬余望着曾椽满额头的热汗,把伞往他头顶伸了过去,“你拿着吧,我不撑了。”

      曾椽顺势接过伞,问道:“你不保养啦?”

      张冬余:“……”

      他叹了口气,懒得过多解释,扯开话题指了指旁边的大楼,“以后你就在这上课了。”

      曾椽望着身侧这栋宏伟的建筑,发自肺腑地笑着感叹道:“这楼真漂亮。”

      “是啊,九十年代初就在了,好好珍惜在里面上课的时光,过个几年你们这一届就要搬校区了。”

      “搬校区?你怎么知道的?”

      “我……听我以前同学说的。”张冬余差点说漏嘴了,“新校区造好之后工科的都要搬过去,以后只留研究生在老校区上学了。”

      “是嘛,那我到时候也要租房子了。”

      “你不是住学校宿舍?”

      “不是,我这样的……”曾椽讪笑道,“怎么住男生宿舍啊?”

      张冬余竟然忘记了,第一反应是曾椽住不惯宿舍才要租房子住,没想到原因是性别。他想起了自己读大学时同宿舍的不便,不过当时文化没有像现在这么普及,他这个怪胎并不会引起别人的猜疑。

      而现在,戳破窗户纸的成本要廉价许多。

      曾椽撑着伞,把张冬余一起包裹在了小片的阴影中。建筑大楼前路过了几个拎着绘图板的学生,曾椽羡慕地望着人家手里的工具,张冬余却再一次把头撇到了另外一旁。

      路过的学生走远了,他们并没有注意到张冬余,匆忙的步伐像是在赶路。

      “他们是留校生吗,暑假还这么拼?”曾椽问道。

      “大概是准备考研的,年底就是考试了。”

      “怪不得。”曾椽感叹,“对了,我记得你也是研究生吧?”

      “我读的在职,工作以后考的。”

      “为什么工作以后才考?”

      “想早点赚钱。”张冬余解释道,“还有就是绩点不够,保研的名额一共就那几个,被我们班其他几个同学抢了。”

      “竞争这么激烈啊?”

      “当然,世界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张冬余转头直视着曾椽,“你呢,以后怎么打算,要不要出国?”

      “我?”曾椽插着口袋,故作轻松地回答道,“还没想好呢,出国是不错,但是顾虑会很多吧。”

      “你们家这么有钱,还能有什么顾虑?”

      “当然有啊。”曾椽心头一紧,对方大概是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出国了,就要和重要的人分隔两地了啊。”

      这下,张冬余听出曾椽话里有话了,他觉得不能再拖了,他必须把这件事情说明白。他环顾四周,心说曾椽可真会给他挑地方,他要怎么在学校里和他澄清这种事情啊。

      他踌躇着,谁知曾椽先开口了。

      “对了,我有话想跟你说,我们换个地方吧。”

      “你要去哪儿?”张冬余开始紧张起来。

      “栖山。”

      张冬余的第一反应是项目出状况了,下意识地说道:“你要改方案?”

      “不是……”曾椽听后差点心梗,“你能不能不要在下班的时候聊工作内容啊!”

      “那去栖山干嘛?”

      “有事。”曾椽神神秘秘地回答道,“你跟着来就行了,给你看样东西。”

      他拉过张冬余的手转身就往校门口走,遮阳伞变成了个摆件,在曾椽的手里风雨飘摇。张冬余头顶午后的烈日心说不妙,来往的行人中多半都是学生,他被一个男生拉着手在校园里走,根本就是胡闹。

      他更不敢挣扎,因为挣扎起来就更像胡闹了。

      “曾椽!”张冬余小声在身后嚷嚷着:“你先把手给我松开!”

      “不行,万一你又跑了怎么办?”曾椽的态度很强硬,像是被张冬余的话气晕了。

      “你……”张冬余只能故作镇定,“伞还我!”

      “你干嘛?”曾椽警惕地回头看着张冬余,“不是说不想撑了?”

      “废什么话,快点还我,热死了。”张冬余狠狠地瞪了回去。

      “哦,给。”

      张冬余接过伞,迅速把脸藏在了伞面下,伞骨时不时会戳到曾椽的脖子上,曾椽坚决地前行着,没有回头。

      脸都要丢光了,张冬余太怕被人看见了,要是被人知道了他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出现在学生面前?他想骂人,但是曾椽这架势,明摆着就是要说什么大事。

      张冬余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然纵容了这孩子的行为,或许是出于同情,又或许,是对自己的宽恕。

      他到底在期待什么,他明明不该有多余的妄想的……

      他应该做一个干净利落,可以斩断一切的大人才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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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外的街道熙熙攘攘,即使正值暑假,小吃店前客流都没有丝毫骤减。曾椽拉着张冬余的手穿行在人流中,朝自己车的方向走去。

      远处他的跑车旁,围着几个拿相机偷偷拍照的学生。张冬余趁曾椽分神,一把拽出了自己的手腕。

      “哎,你……”

      “你不吃中饭了?”张冬余找不到其他话题了。

      “我不饿。”曾椽甩着车钥匙走到了车旁,拍照的大学生见车主是个看上去比他们还小的男生,瞠目结舌地走远了。

      “上车。”曾椽不容置喙地说道。

      张冬余深呼口气,迅速收起伞挡着脸钻进了副驾驶。车里闷热异常,比外面好不到哪里去。

      “空调。”

      “嗯。”曾椽听话地把风扇拨到了合适的位置,“我请客,留着肚子等会儿去栖山吃吧?”

      “随你。”张冬余没有再反驳曾椽。

      “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了,真不像你风格。”曾椽揶揄道。

      张冬余也没有再给对方白眼,他似乎有什么心事,一直看着窗外的学生。过路来来往往的年轻人像是一团团火苗跳跃在摊开的书脊上,他现在更加觉得,只要望着这些幼苗,他心里的疙瘩就都能化解。

      这些孩子都是纯粹的光啊,是烈日,照射在他身上能把他痛醒,他只要一想到成年人的虚与委蛇,就更加向往这些纯真而五彩的琉璃。

      他不奢求与他们并肩,他只要打着伞,默默地在旁边看着就行了,他更不想玷污他们,他们应该有自己的方向,不断地以自己的意志冲破社会的糜烂,将那些不公照醒。

      他对生活做过的妥协,绝对不能在这些年轻人身上重演。

      “学长?”曾椽见对方在发呆,故意开玩笑道,“想什么呢?”

      “没事,开车吧。”张冬余心不在焉地回答着,他靠在椅子上,将内心空白的腹稿逐渐填满,甚至背得滚瓜烂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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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椽一路哼着小曲,并不知道即将迎来的是他永生难忘的霜降。饭后夕阳落幕,他们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天边的云霞橘中泛红,弥漫在栖雨寺上空,钟声捶打在曾椽的胸口,与他紧张的心跳一同鼓噪着。

      “你要给我看什么?”张冬余问。

      “再等等。”曾椽站在舍利塔前,心中不断默念着祈福的内容。

      张冬余同样紧张,他压抑着内心的焦躁不安,焦急地等待着。他望着曾椽虔诚的背影,竟然有些想打退堂鼓了。他多么希望时间再慢一点,好说服自己不要去拒绝。

      “咚——”当钟声再次敲响的时候,曾椽猛然拉过张冬余的手,往基地的方向走去。昏暗的小径充斥着晚间树叶的香气,他们二人手牵手漫步于此,暧昧的气息像是打开盖子的香薰,浓烈而旖旎。

      曾椽的呼吸声传到张冬余的耳朵里,他忍着没有甩开对方的手,细密的汗珠黏腻在他们的手掌中间,仿若连通了两颗拘谨的心。

      “你看过栖山的红枫吗?”曾椽忽然停下了脚步,忐忑地问道。

      “上学的时候看过。”张冬余堪堪回答道,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凝滞了。

      “小的时候我特爱往栖山跑,因为我亲爹每年秋天都喜欢来栖山写生。我一直都觉得这里的红枫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可惜现在是八月,还没到枫叶红透的时候。”

      亲爹?张冬余堵塞的脑回路忽然被这个关键词敲醒了,曾椽是什么意思,他亲生父亲其实并不是曾梁吗?

      “你可能会疑惑曾梁那样的大老板,怎么会来这种地方画画呢。”曾椽笑着解释道:“我改过名字,我妈离婚改嫁了,我以前叫吴邹。”

      曾椽平静地阐述着,握着张冬余的手却越来越紧。张冬余能感受到,这孩子只是在掩盖自己的不安。他该再问详细点吗?但好像对方的家事,他不该过多参与的。

      ——就像曾椽也没问他一样。

      “很奇妙的是,无论是我现在这个父亲,还是以前那个,都和栖山有缘分。我爸妈都是在栖山相遇的,所以……”

      曾椽的一字一句像是匕首割在张冬余的心口,现在的父亲,从前的父亲?他脑海里霎时涌现出刁国兴和张建的脸,他们的形象像是幽魂一般盘旋在面前,要让他喘不过气。

      不应该,曾椽的遭遇怎么能和他这么像,他不该只是个在钱堆里长大的少爷吗?他所展现出的热情与开朗,张冬余全当是从温室吸取的茁壮养分,从没考虑过对方也曾在烂泥里翻过。

      他更想把手收回去了,如果说曾椽只是个没有想清楚、一时冲动的孩子,那么他就算是把拒绝的话说出口,他都相信以这群少爷玩闹的德行,一定能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找到更好的归宿。而现在当曾椽将自己身世如此郑重地告诉他的时候,他感受到的是重达千金的压力。

      他即将辜负的,可能是一个和他同样伤痕累累的普通人,他怎么能确定,在曾椽以后说出自己被拒绝这件事的时候,不会像现在这样颤抖着双手,要掩盖自己的阴霾呢?

      张冬余慌了,之前打好的腹稿统统作废了,曾椽的神情看起来很认真,不像在开玩笑。

      “你怎么了?”

      昏暗的环境中,曾椽发现张冬余的神情有些怪异。

      “没事。”张冬余沙哑地回答着,心脏的响声已经通过脉搏传到了手掌心里。他咽下干涩的口水,脑子大概是短路了:“……所以什么?”

      “所以……”曾椽加重了握着的力度,鼓起勇气将藏在心底十多天的话说了出来:“所以我也想和你一起看红枫!”

      远处,忽然亮起了一阵温和的光,周遭零星点点的枫树忽然从昏暗的林中凸显出来,慢慢变成了红色。光晕从树旁蔓延过脚边,像是一层深红的薄雾,铺在木栈道上犹如踩在云端。

      这就是曾椽所说的,红枫?张冬余这才发现,每颗枫树底下都安装上了一盏抱树灯。灯光自下而上打亮了枫林,将原本绿色的叶片渲染成了红色。

      寂静的小径中没有古树的低语,只有来自光影中如墨般的画面,那些没有被照亮的树木藏在黑影的深处,枫叶上火烈的光色在空气中折射,将树干树枝的外轮廓映照在木栏杆上,像是炭笔画上的一般。

      曾椽每带他向前走一步,枫树的数量越是密集,从开始分散的几株,到后来完全紧贴在一起,最后到他们转过弯来到这片熟悉的场地时,张冬余彻底呆住了。

      那些种植在场地中央以及围绕在周围的枫树全都被点亮了,成片的红枫毫不客气地涌入他的眼帘,远处即将要没入地平线的晚霞为漫山的枫林盖上了一层橘色的蒙板,让原本红得炙热的枫叶变得温和。

      这显然,是准备了上百甚至上千个抱树灯,张冬余已经不能用震撼去形容了,他现在大脑放空找不出语言去赞美,只能用木楞的表情来回应提前到来的秋季。

      他没注意到,曾椽看他的眼神,比往常还要炽烈。

      “好看吗?”曾椽的声音贴着他耳畔传了过来,“是不是模拟得很像?”

      张冬余依旧是说不出话。

      “我们在一起吧。”

      张冬余愣了。突如其来的告白穿插在他的震惊中,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曾椽就见缝插针地来了这么一句,就好像害怕这话说不完整似的。

      终于还是降临了,曾椽的心思张冬余都看在眼里,他怎么可能没猜到今天会有这么一出呢?只不过曾椽准备的惊喜太出乎他意料了,从灯打亮的那一刻开始,他都处于一种找不到北的状态。

      现在这句话让他清醒了,他在想,应该怎么拒绝。

      “你在想怎么拒绝吧。”曾椽忽然笑了,“和一个比自己小十二岁的小屁孩谈恋爱,怎么想都不现实是不是?”

      “其实我知道的。”曾椽喃喃道:“我知道你会拒绝,可是你不在的这些天里,我每晚都睡不着,只要一躺下就全都是你的脸……”

      “我发现自己等不了了,我想说出来,即使我知道可能性并不大,可是我……我还是想告诉你啊……”

      “装这些抱树灯的时候我就在想……你要是答应了,该多好……”

      曾椽颤抖的嗓音在空旷的场地间回响,他逐渐将自己的手掌从对方的手心里抽回,因为他已经意识到张冬余的沉默,代表着什么了。

      他的眼眶已经湿润了,巨大的失落从四面八方地袭来,连同漫山的红枫一起变得萧条与凄凉。

      “你不说点什么吗?”曾椽沙哑地问道,“你给点反应啊!”

      张冬余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现在考虑的不是说什么,而是应该说什么。他人生第一次被人表白,那股甜蜜的喜悦切切实实地刺激着他的心口,下意识的“好”就要脱口而出了。

      他是多么多么想要答应,他渴望的温存近在眼前,但他不敢触摸。他现在觉得他们之间存在的问题并不是差着的十二岁,而是曾椽还太小了。

      年龄差永远不会改变,他们只会一同变老,但曾椽作为一个刚刚迈入成年范畴的孩子,应该再给多点时间去独立成长与思考。

      张冬余其实也不想说十八岁学业为重的话,因为这种辩解他自己听上去都苍白无力,甚至根本没发说服自己。

      只能说现在还不是时候,要再过个几年,就好了。

      “你还太小了。”张冬余回道,“以后会明白的。”

      “我就猜你会说这种话……”曾椽嗤笑着,继而怒吼道:“我已经成年了,那在你眼里什么时候才算长大啊?!”

      “踏入社会的那一刻开始,就是长大了。”张冬余坚定地回答着。

      “踏入社会?你在开玩笑吗,你的意思是让我五年之后再说喜欢你吗?!”

      曾椽的咆哮回荡在山谷中,张冬余静静地聆听着这些声音在山中层层消散,最后归于枫林之中。晚霞褪去了光芒,天色黯淡,温柔的橘色消失在了地平线后,这些由红光打亮的枫树失去了保护色,在黑夜中显得锋芒毕露。

      他深呼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让嗓音听起来不至于那么过激:“我要辞职了,你的项目我会交接给其他人,等你开学了也会有更专业的老师带你,我就不凑热闹了……”

      “我们别再联系了……功课记得别拉下,走了。”

      张冬余转身离去了,曾椽呆站在原地,泪水不知不觉从眼眶里滚了出来。他的视野里一片火红,他忽然想起了一句话,人们都说枫叶红时多离别,看来是真的。

      早知道就不选栖山了,他曾经觉得最美的枫叶,再也漂亮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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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开学。张冬余真的辞职了,他说的别联系了也是真的,曾椽再也打不通对方的电话了。至于被拒绝的悲伤,他更在意的是对方说自己太小的不甘。

      他告诫自己要重新开始,就像初中一样,他总是个可以从浑噩中迅速脱身的人。那是一个午后,他已经和班上的同学熟络了,有个叫赵振竹的男孩子特别的热情,叽叽喳喳得总是能找到新鲜的乐子。

      那是他第一次走进建筑院的大楼,一楼的中庭挂满了大五的毕设,眼前的场景,他总觉得眼熟。

      “哇好牛逼啊!”大家看着毕设展览,都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哎哎哎,我跟你们说。”赵振竹又找到新的话题了,“大五到时候选导师,千万别选一个叫张冬余的。”

      “啊?为什么啊?”

      “我听一个学长说的,这男的特别特别难搞,在他手底下的都没什么好果子吃,江湖人称张魔头。”

      “我去,暴躁老头啊?”

      “不是,好像才三十多岁。”

      “不是吧,这么年轻啊?”

      “嗯,外聘的,我们院长好像还挺喜欢他的,大学就是我们学校的,还算我们学长呢!”

      “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大家纷纷问道。

      “哎呀,我是谁啊!”赵振竹显摆道,“江湖人称百晓生,建筑学通讯处赵某人,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曾椽木讷地站在原地,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听岔了。

      “这老师……叫什么?”曾椽问道。

      “张冬余,弓长张,冬天的冬,多余的余。”

      张、冬、余。

      这三个字针刺般扎在他的心里,他陡然放大的瞳孔让赵振竹心觉莫名,“曾椽,这人怎么啦?”

      “哦,没什么。”曾椽笑着摆摆手,“这老师一直在我们学校任职吗?”

      “对啊,听说读完研究生就在我们学校兼职了,最开始是给别的老师当助教,后来开始带毕设了。”

      “这样啊,这么难搞以后肯定不能选他啊!”曾椽笑得更灿烂了。

      “可不是嘛,啧啧,同情大五那帮人。”

      赵振竹和大家聊着聊着,又聊到学校八卦上去了,曾椽趁机抽身,躲到了柱子后的阴影处。他焦急地找出了张冬余当时发给他的照片,他拿着这张图围绕着毕设展转了一圈,竟然真的找到了一个角度,与照片如出一辙。

      张冬余这个骗子,自始至终都在骗他,还说什么开学会有专业老师带他就不参与了,根本就是放屁!

      这张照片根本不是从前他上大学时候拍的,而是现场拍的!这人当时就在这里,说不定还在上课呢!

      曾椽气得脑袋冒烟,他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仔仔细细把所有人的毕设看了一遍,真的有几个学生的作品,上面的指导老师确确实实就印着张冬余的名字。

      搬家啊,辞职啊!学校怎么不辞,就这么喜欢当老师是吧!

      好啊张冬余,让我等五年是吧……行,等到大五毕设的时候我谁也不选就选你,我看你还想往哪里跑!

      曾椽咬牙切齿地望着面前学长学姐们的作品,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忘记,也无法释怀。

      他的喜欢或许一直如此,不想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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