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假装良好

7、留下

　　木兮向野鹿崖走去。
　　野鹿崖蹦极项目早已停用，周围连路灯都没有打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连成一片。木兮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浅浅的白色灯光不断和黑暗斗争着，勉强照亮了脚下的路。只是手机的光线还是太弱，野鹿崖崖底轻易地就把那道光给吞噬掉了，留下了大片无尽的黑暗，如同一张巨口，随时能将崖上的人吞噬进去。崖上的风也强劲，呼呼地刮过她的身体，像不断挥舞着的巨兽的爪牙，要把人给卷到崖下去。
　　她终于有了点害怕的意识，无论是耳边快速刮过的风带动的树枝和草丛的声音，还是眼前大片未知的黑暗，都带给人一种诡异的气氛，让她不得不脱离开自己的执念，把注意力转到现实中来。她突然间就慌了起来，不仅因为意识到自己再次回到了这个梦魇开始的地方，更因为她完全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到这里的，尽管野鹿崖早已被警戒线封起来。
　　手机的光芒四处晃着，给处在寒冷和黑暗中感到不安的人画了一个小小的保护圈。保护圈犹豫不前，似是想继续向那最深的黑暗中探索，却又畏畏缩缩，只是缓慢地朝着悬崖移动。光芒照出了部分悬崖下岩石的模样，嶙峋丑陋。
　　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不久之前做的那个梦，在梦里，她和温之跃一起投入了冰冷的山崖，葬身于这些黑色的岩石块上，整个梦充斥了死亡来临的悲壮和恐惧，却有一种异样的温馨气氛蔓延在其中。一梦醒来，她说不清自己是失望还是高兴，失望在她并没有随温之跃一起去，高兴在她还没失去生命。
　　可是，温之跃不在了，她的生命中还剩下什么呢？
　　她慢慢回想着之前自己所经历的一切。
　　她小时候家庭环境好，父母都很爱她，但是却因为她某次撞见了父亲出轨，告知了母亲，从而家庭破碎。
　　青年时有两位好友，但当她介绍两人认识之后，她的两位好友在一起了，反而觉得她妨碍了他们，从而渐行渐远。
　　这两件事曾一直梗在她的心头，成为她执念的一部分。
　　可成年之后，说不上是幸运还是不幸，她遇到了温之跃，精通心理学的他成为了她心灵的避风港，把她内心的执念给抹平减淡——可是现在他也走了，真正意义上的再也回不来了，留下她一个人，同时成为了她的执念之一。
　　她以前一直都觉得，父母的离异、朋友的疏远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直到温之跃开导她、跟她说这不是她的错，她相信了。可现在，跟她说她没做错的温之跃，也因为她而彻底离开了。
　　或许温之跃说得对，这不是她的错，只是因为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所以才连累温之跃离开；也或许温之跃说的完全错了，所以上天才会夺去温之跃的生命，因为上天不想让这错误被误解下去。
　　无论如何，都是因为自己不配拥有这一切，所以上天才会跟她开这种玩笑！
　　她回想起小时候，父亲用坚实的臂膀把她举起，模仿着开飞机的样子把她逗得咯咯直笑……
　　她回想起少年时，和朋友一起跳台阶，手握着手，笑声在楼梯间回荡……
　　她回想起成年后，和男友一起蹦极，两个人的身躯紧紧挨在一起，两颗心彼此接近……
　　那些美好的回忆都被现实的残忍所割裂开，再一点一点撕咬她的内心。
　　她再次往悬崖底部看去。
　　那一片黑暗是不是她最后的容身之所？
　　“木兮——木兮——”
　　“木兮小姑娘——你在这里吗——”
　　寒风携来几个嘈杂的声音，其中一个最为熟悉，明明在呜呜吹响的寒风中显得这么微不足道，但此刻这些呼唤的声音却轻而易举地传进了木兮的耳朵里。
　　“安琦？”她低呼一声，往身后望去，隐约看见几个光点朝她奔过来。
　　“木兮！”对方显然也看到了这一片的光斑，靠近的速度愈发加快。
　　木兮愣了一下，她无法想象安琦是怎么丢下工作过来找自己的，此时安琦应该在公司查漏补缺才对，怎么有空来寻找自己呢？明明她已经拖累了安琦的工作，安琦应该感到不愉快才对，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个麻烦，现在怎么在这么冷的天气出来找自己呢？木兮开始有些后悔跑出来了，她开始在想，是不是好好待在安琦家中会更省心些。但是现在想什么也没有用了，她已经给安琦再次添麻烦了，而这里根本无处可躲，慌乱之下她又看了一眼悬崖。
　　却不曾想这一举动快把安琦给吓坏了。
　　安琦本就处在极度紧张状态，木兮的动作简直是在她心弦上拼命挥舞刀片。她的头部神经抽动着，发出一阵阵刺痛，她却无暇顾及，大脑拼命运转着下一步举措。
　　她不敢轻举妄动，连手电筒也不敢乱晃，生怕晃到木兮的眼睛让她失足掉下去。
　　手电筒的光下映出她被泪水模糊的脸，“木兮，听我说，你先不要冲动……你、你知道吗？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了，坚强又勇敢……你知道吗？在这么多朋友之中，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了。我、我特别喜欢你，我们约定过的，要一起做很多事情，你、你不能这样就死了，不可以的，当我求求你，你不可以食言的……你死了我怎么办啊！呜呜呜……你、你不能就这样走的，你要走了我也不活了！呜……从我房子里走出去的，你要是死了就是我的责任，我会愧疚一辈子！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安宁的！我、我还不如跟你一起去算了！呜呜呜……”
　　最好的朋友吗？
　　她想起了有天医生说的话——
　　“和你一起来治疗的那位朋友很关心你，你对于安小姐来说，就像你男友在你心里那么重要。如果你轻易就抛下她走了，那她也会像你这样伤心、这么痛苦。她也会自责自己没有照顾好你，从此一辈子都在你死亡的阴影之下，你舍得她为你这么痛苦吗？”医生说不仅是木兮需要安琦照顾，安琦也需要木兮安慰。她们是很好的朋友，所以安琦没有办法接受木兮就这样离开，就像是木兮无法认同温之跃已经不在人世一样。
　　被留下的，才是最痛苦的。木兮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反复体会着被落下的痛苦。她放任自己留在那痛苦的过去，她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最痛苦的其中一个。
　　木兮不想被留下，无论是发自内心的自责感还是对温之跃沉重的爱意都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过不去这个坎，她想离开，就像那些在她生命里匆匆离去的人一样……
　　可安琦那充满悲痛情绪的话语把她从自己的世界中拽起，让她突然间醒悟过来。的确，她可以放任自己沉浸在过去，也可以轻轻地将自己的生命陨落，对她自己而言苦难是结束了，但对别人而言呢？如果她真的离开了，如果她真的轻轻放下了，那别人呢？别人也要和她一样轻轻放下吗？别人也能和她一样轻轻放下吗？安琦给她的答案是否定的，她的离开，会变成别人心中的一道过不去的坎，就像温之跃于她而言一样。
　　只是她从未细想过，如今深想起来，只觉得原来自己和温之初如出一辙般的残忍。
　　“木兮……”安琦忍不住哭了一会，又极力压住哽咽，再次劝着，“就算我对你而言，不算最好的朋友，但是你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朋友啊！总有那么几个让你放不下的吧？”
　　“陆叶下个月就生日了，她想要一套XXX的化妆品，可贵了，我们一起凑钱给她买好不好？”
　　“伯母还在等你过年回去吃年夜饭呢……她一年才能见到你一次，今年早点回去，我们一起陪她过个长一点的年好不好……”
　　木兮怔愣一下，那些习惯性存在在脑海里没有被刻意回想的许多人许多事忽然一下子涌上了脑海。
　　她突然发现，自己不断地执着于离别、偏爱着那些离人，不断留恋着那些离别前的美好时光，不断回忆、不断美化，却是一叶障目，忽略了这么多一直陪在她身边的人，明明他们也给她带来了非常愉快的回忆不是吗？
　　可差一点，差一点她就要离那些人远去了。
　　要是朋友们知道她不在了，肯定会很难受吧？
　　母亲她，只有自己一个女儿，要是自己走了，她怎么办啊……
　　她忍不住颤抖，她想象不出来母亲得知她身死消息后的表情。她怎么能这么草率的决定离开，怎么能如此随意的处置母亲怀胎十月的生命呢？
　　还在想着，周围的警员已经慢慢挪到木兮身边了。
　　他们对看一眼，一鼓作气，猛地把木兮从悬崖边上拉扯回平地。可安琦还觉得不够，她的心突突地跳着，上前拽住木兮手臂，将木兮的身体往远离悬崖的方向拖去，直到距离悬崖边上已经有500米，她才放任自己的身体滑落在地上。
　　她紧紧抱住木兮，眼泪仍止不住地往下落，却是哽咽地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木兮回过神，也抱住了安琦。两人就在冬天的寒冷地面上相互拥抱了好久。
　　“我们回去吧，我的脸都快冻僵了……以后不要再乱跑了，要去哪里，我陪你去好不好？我一直都没有嫌你麻烦的，毕竟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我知道了，以后不会再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