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假装良好

2、父亲

　　在告别温之跃、看着温之跃下葬之后，木兮满心疲惫地回到了家里。
　　她开始整夜做噩梦，就连日常生活时也会突然回忆起那天的事故，这已经严重干扰了她的日常生活。
　　她以为自己没有这么弱小的。她一直以来都是女强人的形象，不论是在别人眼里，还是在她自己的眼里，所以她觉得自己可以像接受一场普通的离别一样接受温之跃的死亡，所以她拒绝了安琦的陪伴，也不让安琦把这件事告诉她母亲和其他朋友，选择一个人回到这个空荡的、充满着两个人生活气息的屋子里。
　　可现在，她高估了自己。
　　她整夜整夜睡不着，勉强睡着也是反反复复做着有关那件事情的梦。
　　她开始整天发呆，动作迟钝，动不动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任别人说什么都很难有回应。
　　她被迫向公司请假，去看心理医生，得知自己患了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
　　医生建议她离开与男友同居的屋子，避免看到男友的物品回忆起他的死亡。
　　她接受了医生的建议，搬去和安琦同住。
　　临行前她本来是想自己收拾东西的，但是安琦知道她的情况之后直接把她推到客厅沙发上坐着，死活不让她进房间，让木兮指挥她拿东西。
　　她浑身不自在，但也拿安琦没有办法。
　　必要的衣物翻找出来，安琦发现底层埋着几个眼熟的相册，里面是木兮从小到大的照片。
　　之前木兮给她看过，里面没有她男友的部分，安琦就顺手拿上了。
　　安琦本来想请假照顾木兮，但她再次拒绝了。
　　她觉得住在安琦家里就已经很打扰人家了，她不想再麻烦她，尽管安琦觉得这样一点都不麻烦。
　　有天木兮独自留在家中，她翻出自己的行李，看到了那几本相册。

　　木兮出生在一个中产家庭，父母和睦，共同爱着她。
　　那时候的她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但这份幸福并不长久存在，或者说，这份幸福并不属于后来的她。
　　那天她去父亲的公司等爸爸下班。
　　小小的木兮绑着两个可爱的小辫子，穿着有点鼓包的公主裙，乖巧地坐在公司一楼的沙发上。
　　很多路过的人都忍不住看她，有人在猜测着这是哪家的小公主，也有人带着复杂的表情看她。
　　木兮不懂这表情代表什么，她也不在意。
　　她心里只想着要爸爸给她买什么当做生日礼物，是她新看中的一款芭比娃娃呢，还是一条漂亮的小裙子呢？
　　算了，还是让妈妈给她买小裙子吧，爸爸买的衣服奇奇怪怪的……
　　想好要什么礼物之后，木兮等得有些无聊了。
　　她左右看着路过的人，观察他们的行为和表情。
　　木兮发现爸爸的秘书还站在不远处，面色复杂，像是正在纠结一件事情并纠结了好久。终于她下定了决心，动身走了过来。
　　“木兮小朋友，你爸爸还没这么快下班，你要不要上去他的办公室等他啊？”
　　木兮已经见过她好几次了，这次也是她把木兮带到公司的，所以尽管她表情奇怪，木兮也没说什么，点点头跟了上去。
　　现在已经是下班时间了，楼上已经没有多少人。
　　秘书把木兮带到了办公室门口，跟她说爸爸就在里面，自己还有事情要做，就不陪她进去了。
　　说完就急匆匆离开了，好像生怕自己看到什么似的。
　　办公室是磨砂玻璃围成的，磨砂玻璃地映出一个人模糊的轮廓，让木兮分辨不出那个人在干什么。
　　她鼓起脸，想着爸爸在干嘛呢？都不来找她，怕不是忘了她这个宝贝女儿了？
　　正气愤着，就门也不敲直接进去了。
　　可令她惊讶的是，爸爸不是一个人在里面。
　　他靠在玻璃墙上，一个女人被他抱在怀里，两人缠绵地亲吻着。
　　听到门开的声音，他的第一反应是问一句：“谁？”看到木兮之后才急忙把怀里的女人推开。
　　女人匆匆忙忙出去了，一边走一边整理乱掉的衣服。
　　爸爸也在整理自己的领带。
　　“木兮，”他的脸沉下来，“你怎么会来这里？你下辅导班之后不是可以自己回家吗？谁带你过来的？”
　　木兮不太明白为什么爸爸生气了，生气的不应该是她才对吗？
　　“明明是你答应要陪我去买生日礼物的，是你说让秘书来接我到公司等你下班再一起去买的，你忘记了吗？”木兮的眼泪已经下来了，明明是爸爸忘记了她，明明是他不对，她不明白为什么要凶她，以前爸爸从来不凶她的。
　　他终于想起了这件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摸了摸木兮的脑袋，又蹲下来给木兮擦眼泪。
　　“抱歉，兮兮，爸爸忙忘了。我们现在去吧。”
　　顿了一下，他握着木兮的肩膀，肃起脸色，说“今天的事你不要跟妈妈说，你就当今天没去过我办公室，听明白了吗？”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我就不带你去买礼物了！听到了吗？”
　　木兮觉得爸爸好凶，有点害怕，但他毕竟是她亲爱的爸爸，所以她鼓起勇气小小声又问了一遍，“可是我想知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你只需要答应我！”爸爸的表情狰狞起来，摇晃着木兮的肩膀，“答应我！答应我今天的事情你不会告诉妈妈！”
　　木兮的眼眶中又溢满了泪水，她只能点头答应。
　　爸爸好凶……她不想要礼物了，她只想回家……
　　后来，她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妈妈。
　　后来，和平安宁的家中战火燃起，父母的和睦假象被她撕开。
　　再后来，父母离婚了，木兮的母亲征得了孩子的抚养权。

　　木兮的手指慢慢划过照片上的人。
　　这张照片是妈妈帮忙拍的——小小只的木兮张开双臂，被父亲用手托举在空中，模仿着飞机飞行。
　　木兮对这种刺激的玩法十分感兴趣，每次都能被逗得嘎嘎直笑。长大了一点后父亲就经常带她去游乐场玩耍，陪她玩过山车，海盗船……
　　木兮一张一张仔细看这些照片，回忆着父女两人度过的温馨时光，回忆着那个只出席了她生命中前十年时光的父亲。
　　不可否认的是，比起母亲，木兮更喜欢父亲。因为父亲总是知道她喜欢什么，总是能抽出时间陪伴她，也总是能带给她她喜欢的惊喜，照片上也大部分是父女两人的开心笑容。
　　但那段临近父母离婚的时光，她最爱的爸爸变了一个模样——
　　因为妈妈从木兮口中得知爸爸可能出轨了，随着那层貌似坚固的信任的松动，女人的直觉和观察力渐渐苏醒，发现了平常很多注意不到的地方，妈妈找到了更多有关爸爸出轨的证据。
　　两个人开始经常吵架。在两人吵架的间隙，妈妈总是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哭，而爸爸则待在争吵发生的地点，垂头不停地抽着烟。木兮躲在自己房间门的后面，亲耳听着他们的争吵越来越激烈，见证着事态一步步走向无法挽回的地步。她不想事情变得越来越糟，她不想爸妈一直吵架，最后分开，她还想和爸爸妈妈生活在一起，但她除了躲在房间里抽泣什么也做不了。甚至因为是自己告的密，木兮连打开门劝架都没有底气。
　　在父母吵得最厉害、甚至动起手砸东西打架的那一次，木兮终于咬着牙跑出来拦住他们。
　　“爸爸妈妈！你们有什么话好好说！别打架，会受伤的！”
　　妈妈推开她，让她回房间去。
　　木兮转头抱住爸爸大腿，央求他停手，不要打架。
　　爸爸一把把她推倒在地，狠狠扇了她一耳光：“你也好意思过来劝我？”
　　他狰狞着脸色，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如果不是你，我们今天怎么可能吵成这样？这一切不都是你想要的吗？”
　　妈妈反应过来，反手甩了他一巴掌：“你迁怒孩子干什么？你自己干出的破事还不能让我知道了？”
　　两人再次动起手来，丝毫没顾及还愣着趴在地上的木兮。
　　木兮第一次直面爸爸这么大的火气，第一次亲眼看见父母打架。
　　她的脑中一片空白，连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感都被滞后了。
　　她愣了好久，眼泪在眼眶中积聚，却因为怔愣迟迟没能落下来。终于一件母亲喜欢的陶瓷制品被波及，摔在她身旁的地板上，破碎的声音和散开的碎片把她的意识唤了回来，她眨了一下眼，后知后觉脸上的疼痛，泪水成行，模糊了她的视线。
　　不是的，不是的，她不想这样的。她不想爸妈吵架，她不想爸妈分开、不想他们离婚的……
　　她只是觉得这件事情不应该瞒着妈妈……
　　难道她真的做错了？难道她真的应该瞒着妈妈吗？
　　她不顾地上的陶瓷碎片，撑着地板让自己站起来，朝卧室奔去。
　　她回到自己的卧室，躲在门后偷听抽泣。
　　是我的错吗？她想着。
　　为什么爸爸不能只亲吻我和妈妈呢？为什么爸爸不能只爱我和妈妈呢？
　　泪水一行覆一行，她咬着唇，拼尽全力让自己不哭出声。
　　是因为我吗？
　　过了不知多久，大门被打开，又砰的一声关上。紧接着爸妈卧室的门也发出了同样的响动。
　　关门的声音把快要迷迷糊糊睡去的木兮惊醒。
　　结束了吗？木兮小心翼翼走出去，独自一人拿了医药箱给自己疗伤。
　　三天之后，爸爸回来了。
　　他坐在沙发一侧，低着头，把烟灰随意敲落在客厅地板上。他的衣着还是几天前吵架时候的那套，经历了争吵撕扯后，又沾染上了浓重的烟酒味道，整个人显得极度颓靡。
　　木兮站在自己的卧室门口。
　　她刚打开门就发现爸爸回来了，但因为看不清他的神色，不敢靠过去，也不敢回头缩回卧室。她就僵硬地站在那里，生怕自己被爸爸发现。
　　但爸爸还是看见了她。
　　他抬起满是疲惫的脸，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你怕我？”
　　“以前总是带你出去玩的人是我，总是买玩具送你的人是我，你不听话时拦着你妈不让你挨打的也是我，我不就打了你一次，你就开始怕我了？”
　　他脸色一厉：“过来！过来我这里！”
　　木兮抖了一下，慢慢挪到了爸爸身边。
　　爸爸摸了摸她的头。
　　明明动作力道都和以前一样，但木兮僵着身子，就像被捏住了脖子似的。
　　“木兮，爸爸对你不好吗？爸爸经常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陪你去游乐场，经常给你买你喜欢的礼物。”他摸着木兮的脸，“你想一下，除了上一次，爸爸都没打过你吧？”
　　“爸爸对你不好吗？啊？为什么你就不听话呢？”
　　“为什么你要背叛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你妈妈呢？你不是已经答应我要保密了？”
　　“爸爸和你妈妈就要离婚了，你就要没有爸爸了。这都怪你，如果你没有告诉妈妈的话，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不是吗？”
　　木兮眼睛里又溢满了泪水。
　　她直觉不是她的错，但她说不出辩驳的话。她还不太明白两人之间的情爱关系。
　　她只知道，自己当初确实是点了头，答应要为爸爸保守秘密的。
　　但她没有做到。
　　这是她的错吧？
　　那天爸爸是回来收拾东西的。
　　他带着他的行李离开，大力甩上了门。
　　木兮被吓了一跳，眼泪要落不落地挂在眼眶里。
　　她想问妈妈她有没有做错，但是妈妈现在心情不好，她不能让妈妈更伤心。
　　周围安静下来，她又听到了卧室里传来的压抑抽泣声。
　　她把眼泪擦干，把纸巾带上，前去安慰妈妈。
　　后来她长大了，也渐渐明白这件事情并不是她的错。
　　但那种自责的感觉还是经久不散，迫使她对于周围人的表现更加在意。
　　那终究还是成为了一块隐隐作痛的伤疤，埋在木兮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