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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我是八抓鱼 ...

  •   复健是一个很艰苦的过程。
      这段时间,高洋的手指每天需要做一些屈伸练习,以便找回手部力量。目前伴随神经和组织的恢复,已经能轻微活动了,但还是很僵硬,总感觉不听使唤。
      今早,高洋完成了三十组手指的拉伸运动,衣服都汗透了,他这辈子都想不到,屈屈两根手指,竟然要用上如此移山填海的力量才能挪动,果然还是肉体凡胎,脆弱得令人难以预料。
      他属于复健最勤奋的患者了,不怕疼不怕累,可他反而比刚住院的时候更心事重重了,唯独展越来的时候才能稍微轻松一点点。
      “主任说你起码要三个月才能恢复。”小护士鼓励道:“现在才一个多月,要有耐心。”
      高洋却问,“我能再加几组活动吗?”
      “千万不行!”小护士阻止:“每天三十组已经是极限了,那些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做十几组就疼得哭天抢地,你已经比他们多多了,过量反而会伤肌肉哦。”
      高洋闻言,只好作罢。他点点头,对小护士说了声谢,依旧是言简意赅。
      直到确定小护士不会回头了,高洋才从身旁悄悄拿出一张画稿,盯着线条发呆。
      从刚上美院开始,他就一直保持每天练手功的习惯。如今即便是排课最多、最忙的时候,他也能抽空速写,每天不画两笔就觉得一天没过完。最近右手刚能动弹,他就试图拿笔,被值班的医生骂了好几次。
      显然还是操之过急了。高洋也知道,可还是有些难以压抑的恐慌在心里蔓延,打乱了自己心中稳定的秩序。
      他很小就习惯了按自己的节奏生存。后来讨厌入侵,讨厌与人建立关系,也正是觉得这些会打破自己辛苦建立的秩序。虽然这中途有展越的出现,但展越对自己而言不算入侵者,更像是参与者,是他让这份秩序妙趣横生了。可现在这不知何时痊愈,痊愈到什么程度的手指,释放出了太多未知的危险信号,这种失控的感觉令人不寒而栗。
      手机上那条余师英发来的“过年回来吗?”他一直没有答复,并不是抗拒,而是他忽然发现绘画占据了自己的一切,可以说从高子诚离世之后,自己就没有放下过画笔。起初是为了和余师英对立,后来就再也离不开它。考学,画画,代课,接订单,生活中所有的路径也都与绘画有着紧密的联结,他从未想过这把千锤百炼的武器会有断裂的一天。
      看着床头一摞学生送来的画册和字帖,高洋忽然产生了一种冲动。
      在医院的东北角,有一个很大的垃圾房,经常有人在那附近烧纸,屡禁不止,大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所以很少有人去。很多烟瘾大的病患,也会躲在那附近抽烟。
      今天的天空飘着一点小雪,稀稀落落,自淡灰色的天空斜斜而下,颇有诗意。高洋披着羽绒服,抱着字帖,穿过三三两两的医护和病患,走到垃圾房前,忽然粗暴地把字帖画册往地上一丢。
      也不知道是心里有气,还是最近睡眠不足。总之此时他心中烦躁不堪,也不管这禁不禁火,毫不犹豫撕下一页纸,擦开打火机。
      叮叮——!!!
      手机非常不合时宜地响起来了。
      高洋点火的手一停,伸手摸向口袋。
      自从上次学生来看望自己之后,现在他手机都不静音了,担心错过同学提问。所以铃声一响,他第一反应就是学生找自己。
      发件人不是学生,而是一个太阳的图案:“宝贝!我今天跑业务!不给你当老妈子了!你吃饭自己解决!XD”
      后面是一连串爱心表情包轰炸。
      高洋看着手机呆了半晌,忽然如梦初醒。他立马弯下腰,把散落满地的书都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掸掉灰尘,重新抱在手中,就像宝贝一样爱惜,可内心依旧无比错愕,难以想象刚才自己是怎么了,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学生送来的心意。
      他经常被自己一闪而过的念头吓到,包括现在。
      手机依旧震个不停,是展越发的沙雕表情包。
      高洋发自内心佩服展越这种超强的自愈能力,独自一人把不久前颠三倒四的生活秩序重新建立起来。
      想到这,他伸出右手,用不太灵活的小拇指艰难地打出这一行字:“来的时候带包烟。”
      就像展越说的,自己十根手指,也有起码八根可以用。
      实际上,此时展越与那些表情包却判若两人,他神情低落地将手机放到一边,继续手里的工作。
      如果现在闭上眼睛,在脑海里勾勒一个高洋的身影,那展越肯定不假思索地画出一个端着调色盘,拿着画笔,站在画板前聚精会神的男人。硬要加一些什么,他会把背景改成山崩、海啸、电闪雷鸣、巨大的火球砸在地上,野兽追逐的奔逃的人们,城市灰飞烟灭。
      当然了,他一辈子也画不出这样宏伟震撼的场面,但他知道这一切都影响不了那个在画画的男人。他理解不了绘画,但理解高洋对绘画的执着。
      “你那兄弟还没康复呢?”
      一旁,谢旭见展越神情沉重,问道:“我有个骨科的亲戚,要不给你问问?这种修复技术现在很发达,实在不行也有仿生假肢。”
      展越摇摇头,接过办事处职员给的表格,一边填写一边说:“他们画画的对手指灵敏度更讲究,假肢不行。”
      “别急。车到山前必有路。”谢旭像大哥哥一样拍拍展越的肩膀:“一会儿业务办完,你直接去医院好了,我下午回公司,也没什么急事。”
      “不去。我那兄弟喜欢一个人呆着。我最多一周去两次。”展越啧啧感叹,心想亏得自己心态好,也不黏人,不然碰上高洋这种又闷又犟,不喜欢天天见面,有事也不跟你说,让你胡思乱想的,早就心脏病发了。
      他来谢旭这已有段时间,辗转在公司注册和客户之间,还承担了日常的杂事。不过展越早就适应了这种忽快忽慢的节奏,已经做到了能为之随时调频的程度,所以很快就进入了角色。
      办完事情从大厅出来的时候,谢旭提醒道:“明天要见几个客户,谈一个艺术展的宣传……”
      “我记得。”展越不等谢旭讲完,就知道是他之前提过的一个爱国题材摄影展的宣传工作,可能需要对接一些资源。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便说,“老样子,我做计划书,明天早上之前给你。”
      谢旭又说:“嗯。不过明天你也来吧,乾笠姐在。”
      “哦”。展越点头,没再多说。
      他到底心思浅,脸上其实藏不住事,谢旭今天一看见他,就知道他在担心朋友,没以前活泼。但即便如此,他做事情还是一丝不苟。一大早来排队,取资料,填表,盖章和复印,最后将材料分门别类码好,贴上标签,再分别寄给不同的合作单位,全都办的井井有条。而谢旭起点高,一入行就是总监,没干过基层,光看这些都觉得头昏,可展越没有出半点差错,于是也更加坚定了与之合作的决心。
      “这样!咱们下午别去公司了。”谢旭笑了笑,“我老婆从国外回来了,我晚上给她做饭,陪我去趟超市吧!”
      超市就在写字楼的地下商场,走过去很近,展越闻言,也点头,“正好,我也买点东西,总感觉医院那伙食不对我哥们口味,都给他饿瘦了。”
      两人抵达超市,直奔生鲜水产,展越担心高洋目前的身体暂时吸收不了过于滋补的高汤,就在排骨和鲫鱼二者间犹豫了半天,刚要回头问问谢旭的意见,却发现他已经买了小半筐的东西了。
      “哇你这效率!”展越惊愕,“这是冲动消费,还是办事效率高?”
      “都有。毕竟创业是需要那么点冲动的。”谢旭指了指水箱里一条大小适中的鲫鱼,“我帮你决定吧,就它了!”
      在谢旭等着伙计刮鱼鳞的时候,展越去买了些姜蒜和辣椒,想着光吃鱼有些单调,又买了豆腐作为搭配。虽然他知道高洋对吃没什么要求,但不意味着他尝不出好坏,每次自己做的吃的他都一点不剩,很多外卖却吃两口就停筷子了。
      回到生鲜柜台的时候,谢旭已经把两条鱼都打包好了,“向你学习!看你对兄弟都那么好,我都自叹不如了。”
      “我这是愧疚,我兄弟也是因为我受伤的,我每天都想着怎么补偿他呢。”展越漫无目的地看着零食架,这里平时都是他最喜欢吃的零食,但眼下确完全提不起兴趣。
      谢旭跟上展越,“我特别理解你的心情。”
      “你放心,我不会耽误工作的。”展越拿了几袋干脆面,又看到了咪咪虾条和浪味仙,想起高洋几次喝完酒都会吃这种零食,索性也一并拿了几袋。
      谢旭拍了拍展越的肩膀:“其实,我老婆之所以留在国外,有一部分原因是她身体不好,在那边治疗。”
      “啊,怎么会这样?”展越停下脚步,“很严重吗?”
      “是糖尿病。而且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我。”他叹了口气,“我太太比我大几岁,当时我还在读博的时候,她已经在研究所工作了。我俩家境都很普通,全是靠奖学金和研究经费在读书的。当时我的研究经费一直批不下来,过得特别拮据,我白天给人当翻译,晚上写论文,累的心脏出了问题。后来,我老婆就接下我的翻译工作,同时进行所里的研究。我出院后很久才知道,她因为那段时间过度劳累,得了糖尿病。”
      展越也是第一次听谢旭说自己的私事,“我还以为你们这样的人才,都是风风光光的呢,没想到也吃了这么多苦。”
      谢旭颇为遗憾地说:“所以我那段时间很消沉。我老婆因为那次生病,失去了做博后的机会,我当时心态彻底崩了,觉得全都是我拖累她的,我那时整夜睡不着,差点得了抑郁症。后来项目也黄了,房租都交不起,生活被我过得一团糟。”
      展越从没想过谢旭居然也经历过如此晦暗的时刻,他问:“那你怎么熬过来的呢?”
      谢旭却有些感慨:“现在回想起来,我依旧很感激这段经历,或许是上天对我们情感的考验吧,考验我们的忠诚、耐心和勇气。很庆幸,我们完美地通过了,修成了正果。”
      直到离开超市,展越脑海里还一直回响着谢旭的这句话。
      这段时间,他一直都在被高洋受伤的事情折磨着,再怎么掩饰,内心还是骗不了自己。此刻想来,眼下的经历或许就是上天设下的考验,考验彼此的忠诚、耐心和勇气。
      晚间时分,展越带着煲了快两个小时的鱼汤来到医院。
      一进病房,就看见高洋背对着门,趴在床边的柜子上,正在聚精会神地画着什么。宽大的睡衣挂在瘦挺挺的肩膀上,随着低头的弧度,可以看见后脑处突起的一节颈椎骨。
      他悄声走到高洋背后,看他正照着一张插画临摹。只见他将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指顶在大拇指上,通过手腕的力量,一点一点勾勒大致的线条,虽然很慢,但已初见雏形。
      “哇!都画上浮士德了!”展越轻轻一拍高洋的肩膀,“想干嘛?想把灵魂卖给魔鬼?”
      高洋身子骨虚,忽然被这么一拍,笔都掉在了地上。
      “魔鬼可看不上我……”他接住展越的话梗开着玩笑,抬起头的时候,眼神还是有些惊喜的:“你怎么来了?白天听你说要加班?”
      “你听错了,我说的是加餐。”展越双手把鱼汤举到高洋眼前:“喝鱼汤吧!大白猫!”
      高洋一看,弯起眼睛笑了。
      “好啊。”
      接过保温杯,隔着盖子就闻到一股鲜香味,他最近胃口不佳,吃的很少,可没想到一打开盖子,食欲立马就上来了。这汤底奶白,清鲜爽口,半点腥味都没有,几口下去,脸色都变好了。
      汤喝完后,高洋埋头吃鱼和豆腐,这鱼肉也鲜嫩适中,入口即化,豆腐浸满了汤汁,咬一口唇齿留香。
      展越翘着腿坐在凳子上,一边翻高洋的画册,一边瞄着他吃东西的样子,然后用书挡住脸偷笑。高洋吃东西的时候也跟猫一样,又轻又慢,也不讲话,神情认真到有点呆,连啃干净的鱼骨头都要按照长短排列,整齐地放在餐巾纸上。
      对做饭人最大的肯定就是光盘,显然展越已经得到了最大的肯定,他十分满意地捏捏高洋已经清瘦到有点凹陷脸颊:“真乖!超爱你的!”
      高洋正在收拾桌上的残余,被展越捏脸加表白,还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四周。
      “对了。”
      看着高洋收拾好之后,展越忽然想起来什么,把手伸进上衣加层的口袋里。
      高洋一看就明白了,这个动作他太熟悉了,以前高子诚就是这个动作掏烟,以至于自己也喜欢把烟藏在上衣夹层里。所以一看展越那个手伸在上衣口袋里的动作,就知道他把烟带来了。
      “别在这拿。”高洋用下巴点点门外,小声:“跟我来。”
      说完,他披上外套拉着展越的手,避开值班护士的视线,二人一前一后溜出了大厅,那架势堪比两个逃课的不良少年,又像偷着幽会的小情侣。
      今晚天公做美,夜空晴好,虽有些冷风,但并不刺骨。两人来到一处人烟稀少的小树林旁,展越看身后没有人了,才把那支被自己压变形的烟掏了出来。
      “啊,就一根吗。”高洋十分遗憾:“不是让你带一包?”
      展越切了一声:“你想的美!这玩意破坏凝血功能,妨碍伤口愈合,给你带一根都不错了。”
      高洋哎了一声,低头认命,好歹聊胜于无。
      “你……今晚还走吗?”他点上烟,吐出一条灰色的龙:“旁边空了一张床,没人。”
      展越却果断摇头:“我走啊!我明天一早跟谢旭跑客户,今晚连夜赶策划呢,不能陪你玩。”
      “不玩。”高洋吐了口烟:“就在这赶呗。”
      “这里没有电脑啊。”展越摊手:“我是台式机,搬不动。”
      高洋说:“用我的笔记本不就行了,这么点事还能难得倒你?”
      “我敲键盘声音大,影响他人休息。”
      “不影响,隔壁床大叔呼噜声能盖过去。”
      “我洗澡不方便。”
      “方便,这都是单人卫浴。”
      “我……”展越还要找理由调戏,可脸上的顽皮的表情还是出卖了内心的鸡贼。
      “你故意的?”高洋盯着展越的脸,懊恼道:“你糊我的?”
      哎!有没有人相信那个看起来比北冰洋还冰冷的酷哥骨子里是个大傻子啊??展越内心爆笑,看着高洋傻的如此认真,忍不住损他:“怂样!你就是想我!就是舍不得我走!还不好意思!”
      可是让高洋说出我想你,我舍不得你走,实在太难了。
      “你明明知道我是什么意思,还非要跟我较劲?”高洋不解地问。
      “嘿?你可真钢铁!情趣你懂吗?”展越非常得瑟地摸摸高洋短戳戳的头发,说:“乖!那我回去拿电脑。”
      老大不小被当众被撸头,高洋有点尴尬,他把烟叼在嘴里,将展越摸自己头的那支手抓进口袋,“前面黑,我送你去大门口。”
      二人并排走着,快到转弯处,高洋想起来什么,他放慢脚步对展越说,“在我房间的门后面,有两幅唐卡,你拿来给我。我准备出掉……唐卡你认识吧?”
      展越点头,“当然认识。那可是好东西。你干嘛急着出?”一想到高洋每次手头紧,就会找一些旧作低价出掉,展越有些不是滋味。那些也是他心血的凝结,展越希望高那些画可以摆在高雅的展厅,而不是这般为生计而草草脱手。
      高洋摇头说:“江州这天气太潮湿了,不利于保存,受潮了也出不了好价。”
      “好吧!听你的。我回去找。”展越点点头,心想过日子嘛,就得齐心协力。
      他把烟屁股从高洋嘴里拿出来,丢进垃圾桶。
      “话听你的,烟别抽了。等你手好了,一天一条都行。”展越黑着脸道。
      高洋用那只毫无力气的右手在展越头上打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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