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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蝴蝶-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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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靠虚假的过去,如何走向真实的未来?如坠深海,他陷入无光的死寂,他陷入冰冷,他陷入四面八方的挤压,他无处着力、没有方向、不能呼吸。
记忆摧毁再重建?玄学吗?三井渐渐听不清,睁大了眼睛,眼前闪现他的过往,一条清晰的记忆线之间填充的全是模糊。
恐惧爬上他的脊梁,失去记忆的迷茫像雾围绕着他,附着在他肌肤上,冰冷粘腻地结成水珠。他像刚被人从水里捞上来一样,汗湿透了他。
“……新技术,可以引导人的意识从底层回到顶层,从而唤醒陷入记忆陷阱的昏迷者。必要的话,可以给人重新搭建记忆。三井先生,您是依靠我的技术醒过来的。”
当高桥的话再次占据了他的思考,三井寿猛地站起身推开椅子夺路而逃。
他需要消化,现在不行,现在不能再听下去。假的!全是假的!人是假的,事是假的,他的感受也都是假的!谁知道他们都是什么怪物!是不是在他背后露出獠牙等着撕碎他吞掉!
街上熙熙攘攘,晚上九点多,天气晴好、凉风习习。人们卸下了白天的疲惫与繁忙,此时是属于私人的休闲时光,连车都比白昼慢上三分。
全世界只有他痛苦着,三井寿把自己逼入这样的死角,倚着墙根双手抱着脑袋,可他阻止不了头疼。
眼前的一切,这些人、这些车,路边嬉闹跑过的孩子,灯下飞舞的蛾,带着巨大轰鸣声袭来又快速消失在视线尽头的暴走机车,还有商店橱窗里的自己,都是假的吗?是缸中之脑?是一层又一层的幻觉?
橱窗倒映出青年男人,那双深邃的圆眼睛里充满疑惑,用怀疑打量着自己。
他什么都没办法确定。谁能告诉他?他又该如何去相信?他的头发眼珠,他的过往人生,他的一切是谁强加于他的?他的故事是谁在编写?
他,是不是虚构……
他好像看见了数不清的泛着光芒的碎片聚合在一起,聚合成一个自己,向远方飞去,飞往星辰,飞往深遂无垠的时空尽头。
然而他没感觉到宏伟壮阔,他头疼到想吐,逃开能倒映出世界的玻璃,踉跄几步,扶着路边护栏开始呕吐,吐到只剩干呕,恶苦的胆汁都再吐不出来。
忽有人拉了他一把,紧张地问:“三井你没事吧?你怎么这个时间在这儿?”
三井寿侧头,皱眉说:“牧?”接着恐惧抓住他的心,他猛然甩开牧的手退步惊恐地问:“你别碰我!你是幻想吗?你、是什么怪物!”
牧一愣,跟着便懂了,坚定地解释道:“你可以信我!三井,手给我,我是真的,你能抓在手里。”
三井寿厉声喝:“你知道我要问什么!你为什么知道!”
“因为你知道了,才会这么问我。三井,我是真实的,现在是真实世界。不要怀疑。相信你的直觉,直觉从没骗过你。三井,你是信任我的。我知道你信我。”
牧说得诚恳,三井被说中了,他确实觉得牧可信。那种信赖感不是分析出来的,是自然而然地引领他的期待。不过感觉靠谱吗?比记忆更靠谱?三井揉着额头,警惕地盯着牧。
“你头疼的话,我有止疼药。我知道你的情况,我是引导者之一。”牧伸出手慢慢靠近三井,“我们不能在街上说这件事,跟我回去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你总要相信点什么。”
是啊,他总得相信点什么,怀疑一切非把他自己逼疯了不可。三井往后挪了半步停下了,审视着牧的眼睛,“你为什么能在街上遇上我?这会不会太巧?”
“不是巧合,我住这附近,你是知道的。你再想想。我刚下班,出来吃口东西。”
牧住得很近,步行几分钟而已。三井一路上仔细观察着一切,包括飞到他耳边的小虫,试图找到不合逻辑的地方,或者试图证明一切都符合逻辑。他开始相信他会跑到这里就是为了找牧求证,但又怀疑这些都是假的。太糟糕了,他头疼得越来越厉害。
牧把家里的灯都打开,明亮让人能看清每一个角落。
屋子里大面积用小麦色,配合深深浅浅的灰,家具造型商务感很强,屋里有几件装饰品,大气的落地花瓶里插着精心选择的干花,深灰底色亮银镶边的壁灯投射半弧光影,造型禅意十足的山水摆件意喻风生水起,包括墙上挂着的几块色彩斑斓的冲浪板,都精挑细选,营造着干净、华贵和绅士品格
——神似酒店客房。牧的品味像一个温和版的三井爸爸——如果他记忆里的爸爸是真的——不愧是牧绅一,三井寿脑子里冒出这句话来。
很真实,跟他的记忆很配,至少是同一个世界观——麻蛋的这种感觉真是糟透了,这是不是什么全息游戏?现实世界其实已经到了3100年,所有人都生活在matrix里……
“你先吃片药,镇痛的。关于引导意识回归现实的技术,高桥找你说的?”
三井寿吓了一跳,一只深色的大手摊开在他眼前,掌心撑起一片小小的白药片。
他从口袋里摸出高桥给他的药瓶,跟牧给他的放在一起比较,看上去一模一样。他什么都不敢轻易相信,只好依靠直觉判断是同一种。
他猛抬头死死盯着牧绅一,逼迫道:“你都知道的话,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其实他对牧完全生不出敌意,他只是必须看着牧,尝试判断牧的表情里有没有谎言。
他知道没用,自己根本无从判断。可这样做能让他安心些。
牧慢慢矮身,搭坐到三井面前的茶几边上,稳稳回视,坦荡地让三井随意看,“因为按照操作守则,实施这项引导技术要对患者严格保密,就是怕患者会出现你这种怀疑一切的情况。”
是啊,怀疑一切太糟糕了,这种真相也许不知道更好。可三井并没怨恨高桥,虽然不知道高桥的目的,如果非得二选一,他宁可知道,哪怕真相难以承受。
“从头开始讲给我听。说真话。”
牧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努力表现出最大的诚意。“三井,我保证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可以相信我。你还记得车祸吗?”
三井寿点点头。所以车祸是真的。他好像是从车祸里醒的。
“你受了伤,撞到头,你睡了很久。叔叔阿姨想了许多办法,辗转请过许多专家给你会诊,都没效果。
后来高桥找来了,说有办法唤醒你。我只知道个大概,我不专业。按照高桥的说法,你的脑部没有器质性病变,不醒是因为有想回避的糟糕记忆,你是不愿意醒。
他说人类只能接受因果线性关系,一旦这种关系打乱了,人是没办法思考的,你的逻辑断了,醒了也会留下后遗症。事实上,被他说中了,三井,你短暂地醒过一次,有严重的头疼症状,很快又陷入昏迷。”
“我醒过?”三井记起高桥说他见过他,可现在不记得了,“那铁男呢?”
牧指了指药瓶,“等会儿再说他,先说你。这个止疼药,是你上次醒高桥开给你的。我引导你时,你总在说头疼要吃药。你还记得吗?”
三井点头,他有些印象,关于每次说到下雨他就头疼,而每次头疼阿牧就换话题不再谈雨。“所以我吃过这种白药片”,难怪自己觉得这东西安全。感觉,又是感觉,三井又摇了摇头,抛掉逻辑上的不可信和感觉上的确定所带来的矛盾感。“后来呢?”
“叔叔阿姨原本不信他的。但那之后,大家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同意用他的技术试试。我不懂他那个机器的原理,能把两个人的意识连接起来,找个引导者在你卡住时候提醒你,帮你进入下一个场景,从而恢复记忆。”
“你?”三井揉着脑袋,手又伸向药瓶,想再吃片药。
牧抢先夺走药瓶,“不能吃那么多。我之前有他两个研究生,都失败了,每次你的记忆都卡在车祸处,再引导你就会回到更早的时间点,然后再次遇见车祸卡住。
按照高桥的说法,不能再让研究生试,你的逻辑损毁严重,再试下去可能永远醒不了。必须找个你信任的,熟悉你生活轨迹的人,从头给你梳理。
所以我做了你的引导者。我帮你构建了记忆。但是到最后一步你又跑了,你跟我说忘了重要的事情,要去找回来。那之后,铁男给你做了一次引导者,你醒了,但是他没醒。”
“等等”,三井干呕两声、喘了口气。事情太复杂,他有点接受不了。
按牧的说法,先后有四个人进入过他的意识世界,帮他重建记忆。铁男只存在于他的高中时期和最后的车祸现场,但他对铁男的熟悉感根本不像隔了十几年没见过。从大学一直到车祸之前,他只记得牧绅一,一起参加校篮球队、一起办杂志社,可细节上断断续续的,中间少了衔接。
他警惕地扬起头仔细打量牧绅一沉稳的脸,微微眯着眼睛,在心里盘算了某种可能,“你和铁男认识。你们,背着我达成了协议。”
牧眼底有一瞬的尴尬,立即压下去,张口想否认。三井先堵上了他的嘴:“说实话,我能感觉到。你不是一直说让我相信感觉。牧,你们俩当我是一件交易?”
三井眼神里的警惕和执着,让牧觉得不能撒谎。他怕摧毁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三井现在的精神状态太脆弱了。“不是那样,三井,你要相信我……和铁男,我们努力让你醒来。我,我们希望你幸福。”
三井寿气愤起来,咬牙切齿道:“那真相呢?牧,问问你自己,虚构的幸福和糟糕的真相你要哪个!”
他三井寿要真相!他能承受!
牧笑笑,选择先放松节奏。“我去倒杯咖啡,你想喝吗。给你来一杯摩卡。然后我们再慢慢聊。”
“黑咖啡。意式浓缩。”三井寿答,将整个后背窝进在沙发里,揉着额角尝试缓解头疼。
原来就算什么都不记得,三井还是喜欢苦苦的黑咖啡啊。牧向厨房走时攥紧了拳。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