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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番外伍·双燕行(下) ...

  •   此后数日,夏衍除了上朝办公、临阁听奏,其余的时间都在静室中。对外宣称“审问罪臣”,实则在这一方隐秘之地,与程燕冰悠然度日。

      他不便将人转移出去,只能将程燕冰暗藏在此处。外面有太多他无法掌控的危险,无数双眼耳在暗中潜伏,等着窥探关于二人的一切、再向上禀报,置他们于死地。

      相比之下,夏衍的私牢是囚禁,却更是一种保护。这里足够宽敞,静室之顶有可以自由打开的天窗,即使整日待在里面,也不会觉得狭小或逼仄。

      于是夏衍便谴人将生活所需的一应用品统统搬进静室,大到床榻、书案、茶几,小到香炉、文墨、古琴……原本空旷的牢房,俨然成了一处装点得当的雅室。几日前血迹斑驳的灰墙也被重新涂洗,焕然一新,四处均铺上了厚厚的地毯,以防目盲的程燕冰走路时跌倒在地。

      这日,夏衍下了朝会,匆匆赶到静室,一开门腰上就多了份不容忽视的重量。

      “莺莺,抓到你了。”

      原来是守在门口的程燕冰。自夏衍一进来,就精确无误地抱住了他的腰。

      夏衍甚至来不及关门,被几个还没走远的狱卒瞥见了这一幕。

      国师大人的面上瞬间升起红霞,他推了推程燕冰,说道,“不是跟你说过好多次了,别这么叫我。”

      “为何?”程燕冰明知故问,“难道是因为……我一这么叫你,你就会想起小时候比剑输给我的事吧?”

      夏衍听他揶揄自己,不气反笑,连带着整个人也柔软下来。

      他故意说道,“是。不仅会想起此事,还会想起小时候我长得比你高一截。”

      “好啊你,真是记仇!”

      遥记四百多年前,二人还是总角之年。那时他们双双拜在千仞山的林月仙长名下,做了同门师兄弟。

      “我比你早入门三天,又比你年长三岁,于情于理,都该做你的师兄。”小程燕冰奶声奶气地对小夏衍说道,“从此以后,你便唤我师兄,我唤你师弟。”

      “师弟不好听,不如你就直接唤我的名字吧。”

      “好,你叫什么?”

      “夏……衍。”

      在青丘古语中,“衍”字的音比较难发,夏衍初学古语,还说得不太流利,乍一听倒像是“莺”的音节。

      “夏莺?好听好听,以后我就叫你莺莺了!”

      “师兄!是衍,不是莺……”

      小程燕冰蹦蹦跳跳地跑远,小夏衍踉跄跟在他的身后,一轮斜阳在他们身后沉入地平线。

      余晖将二人的身影在地面无限拉长,就好像一眼望到了他们成年时的模样。

      ……

      “嘶!”

      “?!”

      夏衍兀自沉于往事,不知手头轻重,一整根银针都已没入程燕冰的背脊之下。趴在软垫上的程燕冰堪堪回过半个头,虽然吃痛,脸上却还带着笑意。

      “你……公报私仇?”

      “私报公仇。别忘了,你现在可是青丘叛徒。”

      夏衍淡道,将一根根银针从程燕冰身上取出,依次放回竹帘插好。趁这空隙,程燕冰已经自己撑坐起身,用那并不存在的视线描摹着夏衍的轮廓。

      夏衍整理好器具后,便回身解下程燕冰覆目的黑缎,探查内里伤势。

      “经脉恢复得不错,再有个一两月,便能重见光明了。”

      他说道,又将黑缎给人系了回去。程燕冰表面上听凭夏衍动作,身体却暗中朝那人靠近,不知不觉将夏衍整个揽在怀里。

      “谢谢莺莺。”程燕冰用鬓发磨着夏衍的耳朵,“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这段时间,程小将军仗着自己双目失明,可是吃到了不少甜头。不仅可以每天抱着夏衍睡觉,从吃到穿的每一件琐事,都可以和心上人肌肤相亲。

      偏偏夏衍也拿他没办法。从前他能冷着脸拒绝他的热情,现在只要那人喊一声疼,说一句累,他就会彻底心软。

      程燕冰如愿以偿地搂着夏衍。过了一会儿觉得不解乏,又将夏衍调了个个儿,从背后环抱着那人。

      他将下巴搭在夏衍肩头,耳朵擦过他的鬓发,闻着他身上那股极淡的沉水香。

      “莺莺,你医术这么高明,为什么……不治一治自己的腿。”程燕冰低声问道。

      “治不好的。”

      “试一试吧,莺莺。我还想着什么时候,我们能再一起上战场。”程燕冰仍不死心。

      “这不是伤,也不是病,而是天道神罚。”夏衍摇头,不容置疑道,“非医术所能救。”

      四十七年前清心洞的一场闭关修炼,令所有人不解叹息。郎艳独绝的少年将军在突破九重心法大关时走火入魔,自此废了双腿,只能在轮椅上度过漫漫余生。

      史书记载,那日紫电风雷聚集在青丘上空,方圆百里哀声不绝,仿佛都在为夏衍而深深惋惜。

      程燕冰没再言语,只将一只宽掌无限珍重地抚上夏衍的双腿。夏衍似乎能感受到那人的轻抚,抑或……又只是自己的幻想。

      他稍稍后仰,贴上身后那处温热胸膛,在程燕冰的怀里彻底放松下来。

      在松木香气的环绕中,他允许自己短暂地沉溺在往事一瞬。

      短暂的,一瞬。

      ——————————

      夏衍在幼年之时,便被家族中定为下一代的继承人。他天资颖绝,骨脉清奇,人人皆道此子将来不论从文从武,皆是旷世奇才。

      与他年龄相仿的天之骄子还有一人,那便是出身武将世家的程氏长公子程燕冰。二人一东一西,位居青丘广袤丰土的两侧,各自承载世人一半的美誉。

      不出所料,在二人五十岁化形之时,夏衍和程燕冰被选为送往千仞山修行的两名妖童。他们将拜在林月仙长的门下,度过整一百年的出世修行岁月。

      夏氏和程家选定了一个良辰吉日,将二人一同送往千仞山,可夏衍中途遇到暴雨,导致行程耽搁,比程燕冰晚到了三天。他入门时,程燕冰已经行过拜师之礼。

      林月仙长因此为二人定了辈分,程燕冰为师兄,夏衍为师弟。

      说起来,这林月仙长也是个奇人。

      她本属于无为道修一派,是谢玉琅的同门师姐,在千年前已有升入仙门的契机。而她却自绝飞升之路,执意留在千仞山中,只为给青丘的后代子孙传授上古心法,培养出九尾一族更多的飞升之辈。

      其心可颂,其义可歌,所以即使她不曾飞升为仙,青丘一脉的族人还是赠了她一个“仙长”的名号。

      她所居住的千仞山也被小心地保护起来,任何妖族不得擅闯,违令者依律法处置。

      林月仙长自知精力有限,每一千年只收两名弟子,教诲一百载。此二人须得是同辈中的翘楚,才有资格拜入她的门下。

      夏衍和程燕冰,便是这一辈中两个佼佼者。

      林月仙长为人洒脱,思想开放,不愿拘束弟子,入门后便让二人自行选择感兴趣的心法。夏衍在一众心法中选择了看起来高深莫测的“无情道”,而程燕冰祖上均为武将,便选择了专精武艺的“杀伐道”。

      二人内息心法虽不同,修行之道却相似。刚过五十岁的两个孩童整日形影不离,一起诵经、打坐、操练。

      山内的时光不染俗尘,如自在溪流一般缓慢。程燕冰和夏衍在山中,渐渐出落成挺拔俊秀的一对少年。

      公子世无双,山中却有二。

      这日,练剑结束,程燕冰和夏衍满头大汗,一起躺在山花烂漫的草坡上,边吹晚风,边看落日一点点滑落山巅。

      “阿燕,你长大了想成为什么样的妖?”夏衍忽然开口。

      程燕冰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想成为像我父亲和祖父那样的妖。为青丘守疆域,护河山,做个潇洒恣意的大将军。你呢,莺莺?”

      “那……我也做个大将军好了。”

      夏衍默默把心里“想成为林月仙长那样的人“的答案划掉,一笔一划地写上“做个大将军”。

      许是少年们一语成谶,命运很快就给了他们圆梦的契机。几个月后,青丘突起战乱,一只被封印千年的赤炎魔龙自地底苏醒,而此时距他们的百载修行之期恰好还剩十年。

      彼时二人都刚刚突破了八重心法大关,只剩下最后一个瓶颈。突破九重之后,二人修行的道境便能达至臻化境,飞升指日可待。

      千仞山是世外之地,本不该插手俗尘之事,夏衍和程燕冰理应好好地待在山中,静待突破之日。可少年心性如烈火,根本无法眼睁睁看着自己所深爱的土地,在魔灵侵袭下变为十方炼狱。

      于是二人在一个深夜找到林月仙长,自请下山,救乱世,驱恶龙。

      “你们真的想好了吗?”林月仙长听了他们的请求,似乎并不意外,“下山之后,我便再也无法庇佑你们。九重心法是否能够突破,过程是吉是凶,也全看你们自己的机缘,为师束手无策。”

      “我们心意已决。”程燕冰和夏衍斩钉截铁地答道。

      林月便不再劝阻,只给了两人一人一个桃木护身符。“去吧,为师会在山上为你们祈福的。”

      “多谢师尊。”

      程燕冰和夏衍恭恭敬敬给林月仙长磕了三个头,算是拜谢这九十年的世外师恩。而后他们转身离开,跨出门槛之时,林月却忽然叫住了夏衍。

      “阿衍。”

      “弟子在。”夏衍停步回身,肃立在门口。“师尊,可是有什么嘱托吗?”

      “时刻谨记,你修的是无情道。”

      夏衍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他抬头,却看不清林月眼中晦暗不明的眸光。

      “是。弟子……不会忘记。”

      他和程燕冰下了山,青丘之境已是生灵涂炭、横尸遍野。千里麦田被魔龙的鼻息烧成灰烬,数万恶灵自鬼缝苏醒,在妖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二人穿上王宫禁军的黄金铠甲,各自执师尊所赠之剑,骑着青丘最迅烈、最神勇之战马,立在炼狱般的战场上。

      “莺莺,你待会儿记得站在我右边。师尊赠我们的剑是雌雄剑,你在右,我在左,双剑才能互相呼应。”

      “好。”

      双剑合一,其力慑天。夏衍和程燕冰在战场上用尽毕生所学,神挡杀神,魔挡杀魔,剑光所到之处,魔灵无不彻骨胆寒。程燕冰总是一袭玄红披风,被人称为“赤风少将”,而夏衍顶着如霜似雪的一张脸,下手却极其狠决,世人便唤其“冷面战神”。

      关于彼时二人的传言,数不胜数,更有甚者将其一一搜罗,编纂成册,在青丘乃至更遥远的妖境兜售牟利。当然,这是题外话。

      说回夏衍和程小将军。此二人在战场上神勇无比,不出数月,青丘便在他们的带领下击退了魔族,重新封印赤炎魔龙,一切重归平静。

      夏衍和程燕冰因此战而扬名立万,一时在青丘风光无两。

      “且闻城中有少年,雌雄同剑护青丘。若问风光何处去,却是千仞双璧来。”那时的古歌如是唱道。

      自下山后,程燕冰的“杀伐道”心法领悟迅速,炼狱般的战场对他来说,是比千仞山更好的修行之境。是以妖魔大战结束不久,他便在青丘以南一处山峦自行顿悟。

      彼时紫云涌动,雷电交错,夏衍以神识观测星象,见是妖族突破经脉之象。

      当他执伞赶到暴雨滂沱的曦宁山时,程燕冰已经脱胎换骨。

      “莺莺,我好像……有了一副新的身体。”

      程燕冰拉开衣襟,夏衍看见那人胸膛上,不久前落下的战伤尽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几道心火之炎,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夏衍心下喜悦,便也顾不得那些礼数,上前紧紧抱住了他。

      “太好了,阿燕!你可以做大将军了,你以后,一定要成为青丘的大英雄!”

      “你也要做大英雄。”程燕冰刚刚突破心法,整个人体力透支,声音又低又嘶哑,“我们一起,做盖世无双的英雄。”

      但不知为何,夏衍在离开千仞山后,心法的领悟就极其缓慢。这一场九重心法之关,竟比程燕冰晚了整整一百五十年。

      那是青丘历五千三百年的冬天,夏氏后山的清心洞。夏衍盘膝坐于莲座石台,双目闭阖,眉头紧锁。

      他置于膝盖的双掌升起一道道白色灵流,时而激荡,时而柔缓,而夏衍整个人却剧烈地颤抖着,冷汗从他的额上和颈间溢出,汇成一股溪流,渐渐打湿他的鬓发。

      他没有睁开眼睛,也能用心神看见自己的灵力颜色仍是雪一般的纯白。

      但师尊说过,修习无情道达至臻化境者,其灵力不可见、不可察,无色亦无形,无踪亦无影。正如无情之人斩断七情六欲,其心无悲亦无喜,无怒亦无嗔。

      在两百多年前,从一众心法中拿起“无情道”的典册时,夏衍便知道自己迟早有妄念尽消的一天。

      所以在千仞山修行时,他便下意识地去感受那些情绪。悲伤、喜悦、恐惧、犹疑……夏衍妄图将这些心魂的触动记在心底,好让自己将来成了无情之人时,也能从回忆中品尝它们的滋味。

      ——他记得自己的喜悦,是和程燕冰一起吹着晚风看夕阳;

      ——自己的悲伤,是听说程燕冰在训鹰时不慎被苍鹰啄伤手臂;

      ——自己的恐惧,是听说程燕冰突破六重心法时险些步入邪道;

      ——自己的犹疑,是为了程燕冰忘记自己的梦想,和他一起成为驰骋沙场的大将军。

      桩桩与那人的点滴过往,如走马灯一样掠过夏衍的识海,让他心脉震颤、不能自控。白色的灵流有好几次都要冲破他的经脉,夏衍能够感受到自己体内的灵力正在逐渐强大,然而他却渐渐无法掌控。

      夏衍定了定神,将那个人的身影短暂剔出脑海,如此,灵力的波动才逐渐变得平稳下来。

      但慢慢地,他发现自己几乎想不起程燕冰的音容笑貌。

      恍惚中,他听见一个空旷的声音,似从三界六道之外传来。

      “你执念太深,皆系于一人,忘掉他,你才能修成正果。”

      忘掉,程燕冰么……?

      夏衍心下感到一阵钝痛,却仍竭力运气,妄图找到经脉突破之关隘。终于,在程燕冰的身影彻底消散以前,夏衍猛地睁开眼睛。

      与此同时,也有一道金雷击在他的尾骨,让他的腰部以下瞬间毫无知觉。

      “唔……噗!咳咳,咳!”

      夏衍狠狠吐出一大口鲜血,染红了他身下那一片莲花石台。他强忍痛意从指尖召出一股灵力,发现它仍是如雪一般的纯白色。

      自己还是……失败了。

      但好在,他没有忘掉程燕冰。

      夏衍撑着双臂,慢慢地往清心洞外爬。爬到洞口时,石子划破了他的手掌,他的淡蓝长袍也被韧草磨得破烂不堪。

      他抬头,看见石洞顶端“清心洞”的牌匾,在冬日的烈阳下发出熠熠金光。

      清心洞……倾心洞……

      夏衍苦笑,暗道,这真的不是一个好名字。

      ——————————

      不出半日,夏衍突破心法关隘时走火入魔,废断双腿的事情就传遍了青丘。无数族人为他叹息,十几位长老为他打抱不平,女君甚至扬言要找出暗中谋害他的凶手。

      而程燕冰则抱着他毫无知觉的腿,在芳兰阁一夜一夜地痛哭,白玉轮椅上咸湿一片。

      “好了,别哭了。我不是还好好地活着么?”

      夏衍安慰着程燕冰,一时不知谁才是化境失败的那个。

      “可是、可是,”程燕冰从夏衍膝前抬头,抹了一把眼泪,“你再也不能和我一起上战场了。”

      “不能上战场,也能和你并肩作战。”夏衍摸着他的墨黑狐耳,脸上的笑意极其温柔,“从今往后,我就在王宫中运筹帷幄,为你定下万无一失的计策,待你凯旋而归。”

      此令人扼腕叹息一事,沸沸扬扬地传了一周。七日后,夏衍在家中,收到了一封来自千仞山的信笺。

      白羽制成的细帘,以清正楷书写着十六字。

      “敢逆天道,后生可畏。钦尔爱勇,羡尔情重。”

      是师尊林月的笔迹。

      再后来,世人就渐渐习惯了夏衍的新面貌,也接受了他与白玉轮椅形影不离的模样。冷面战神的传言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如高岭白梅一样清寒淡雅的青丘国师。

      ——————————

      回忆渐渐消散,夏衍重新睁开眼睛。程燕冰也不再抚摸他的双腿,而是双手环抱着夏衍,将他紧紧锢在胸膛。

      “莺莺,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

      “嗯。”

      “你的腿……有几分是因为我?”

      “零分。你别多想。”

      夏衍稍稍推开他的手臂,转过身直面着他。

      “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我从一开始,就不该拿起那本《无情心经》。”

      话音刚落,夏衍便朝着程燕冰压了下去,后者被抵在墙壁,呼吸逐渐粗重。

      松风与沉水的香气在一吻中交融,夏衍的手指探入程燕冰的里衣,那些曾经血肉模糊的伤口已经尽数愈合。

      ——从始至终,喜怒哀乐,皆关乎一人。七情六欲,也尽数献祭予他。

      ——那便请允许我,以一双腿的代价,换你我长相厮守、慕恋永存。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6章 番外伍·双燕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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