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女书》翻山过海来看你

1、从天而降的女官（上）

　　“你知道吗？皇上把王家嫡长女许配给了端王为正妃。”
　　当这个消息传到我耳边的时候，我正在太医院的后山上吃力地挖着薯蓣。薯蓣是非常好的药物，可以同时用于煮粥。
　　我自作为罪臣家眷被没入宫中为婢以后，多亏了曾经被父亲救助过的鲁泽帮忙，才能在太医院谋得了一个栽培药草的职务，也算是比较轻省的活儿。而且太医们多是很有素养的人，他们治病救人，对贵贱上看的就比别人轻一些，对下人奴婢也不会很坏。但顶多就是“不会很坏”，贵贱上也只是看的轻，不会不看。对我这个被没入宫中为奴婢的人来说，这就已经是足以让人感恩戴德的绝好去处了。
　　太医院的活儿对太监来说是很凶险的，抓药的小太监经常被太医推出来顶事，轻则受杖刑几天下不了地，重则丢了性命被席子卷了丢出皇宫去。可对我这样的天天在地里栽栽种种的奴婢，干着他们眼里的粗活儿，自然也就没有机会吃身上的苦头，也没有机会丢掉性命了。
　　每次看着那些小太监对我和其他几个种地的奴婢一脸地不屑一顾，我都在心里感到很可笑。
　　太医院都尼玛换了几波太监了，大家都是可怜人，就不要彼此再分什么高低贵贱了好么？
　　那些太监们是听不到我的内心的，他们照样嫌弃我们，和我一起共事的奴婢们也很羡慕他们。看来在她们眼中，即使早早送命，地位抬高一点的诱惑也是不容抗拒的。
　　和我共事的奴婢们都特别八卦，她们会花很久聊着宫廷里的秘辛，仿佛谈论这些话题是一种莫大的优越感。谈论皇室的八卦，至少证明她们接近了皇室。而那些民间的传闻里，或多或少就有“娘娘用金锄头”“皇帝下朝啃大饼”之类不切实际的说法，足以证明皇宫里的奴婢身份也是与众不同的。
　　我实在是想不通，能够谈论皇室秘闻究竟能带来什么样的好处。外界的人再不了解皇室内情，人家也是平民。我们都已经是入了奴籍的人，被人杀死都不顶头驴子钱，有什么好骄傲的？
　　“端王人真是很好，据说一眼就相中了王氏的女儿。大家都说那个小姐是个傻的，可端王却相信只要对自己未婚妻加以栽培，她必定会成为一名出色的王妃。他们的赐婚圣旨一下，皇后就要择一名女官随侍王小姐一起进入端王府。听说那王家小姐得罪了皇后，端王又不是皇后的亲儿子，没准皇后会挑个更傻的女官赐给王小姐。”
　　鲁泽是皇上最宠爱的许贵妃殿里的殿上太监，在宫里颇有地位。可也因此得罪了皇后，皇后不敢怎么着许贵妃，就拿她宫里人出气。今天让许贵妃给她绣个香袋，明天让许贵妃给她抄个女诫，而且不让许贵妃自己去送，只让她宫里人去送。不论哪个宫人走进椒房殿，没有哪个不是被抬出来的，少说也得挨几板子。
　　许贵妃敢怒不敢言，板子终究没有打在自己身上，也不好发作。只能悄悄贿赂了太医院，为自己的宫人用心配药调理。
　　时间久了，许贵妃宫里的人都不愿意去皇后那里送东西和回话，可是不去又不行，鲁泽只能给宫里的人排好班，谁也不落下，包括他自己。
　　“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听说皇后的癸水将尽，所以特别暴躁。你在太医院，是不是也是这么说的？”
　　鲁泽平时沉默寡言，只有在太医院后山见到了我才会放飞自我大骂皇后。
　　“呃，大家是这么说的。皇后癸水将尽，喜怒无常，骂自己的孩子都跟骂三孙子似的，上次把药碗扔得伏太医头上差点给他脑袋开了花，你不要惹她。”
　　“她年轻的时候脾气就不好，那时候好歹还能控制一下，现在天天都处于失控状态，皇上见了她都拔腿就跑。他现在最大的乐趣，就是让许贵妃写诗和话本子嘲讽皇后。”
　　难怪皇后找许贵妃的碴儿！我不禁扶额叹息。这些贵人们，为何这么幼稚……可又一想，这种皇帝许可的话本子和诗在朝廷上和民间流传开来，难保不会对皇后的声誉造成负面影响。皇后被激怒了，又因为癸水将尽，更加冲动易怒，会让她的名声更差。
　　我正走神，鲁泽打断了我的沉思。
　　“咱们别说那个老妖婆的事了，我最近可能是被老妖婆杖责狠了，感觉身体恢复得很慢。你上次拿那种又白又香的东西给我煮的粥，我吃了很好，你再给我弄一些煮粥吧！”
　　他说的是薯蓣。
　　薯蓣本身就不是什么难种难得的药物，而且宫中人好吃山珍海味，喜欢吃薯蓣的人并不多。鲁泽与我有旧交情，又对我很好，一点薯蓣粥还是能满足他的。
　　所以，我一边卖力地挖着薯蓣，一边听身边同为太医院奴婢的刘婶子和李婶子讲着那位王小姐的事情。她们并不因为我和她们同为奴婢而对我有任何团结的念头，相反她们因为我年轻，而天天对我吆五喝六，非常威风。
　　“你别在那里挖了，挖不出宝来。你去御田旁边的粪池里挑两桶大粪来，放一放浇地。”
　　现在浇地，这些苗儿早晚烧死。我腹诽了一句，默默地挽起袖子，抄起扁担朝山下走去。幸好御田离太医院专门栽种药草的后山不远，要不然我就要在心里问候她们的祖宗十八代了。天天听她们眉飞色舞的评论宫里这个谈论宫里那个，全然不把宫廷禁忌放在眼里，实际上呢？她们只能靠欺负比自己年轻的奴婢发泄不满，她们面对太医院那些十几岁的小太监，都要跪下来称呼公公，见了这都城内的每个人都要叫大人。
　　我挑着扁担刚刚走近御田，就被守在那里的太监拦住了。
　　“贵人们现在在御田里，你走得远一点，不要讨贵人们的嫌。”
　　我闻听此言，默默地转身离开。在这个宫里要想活下去，就要识趣，懂分寸。我这种奴婢越远离那些贵人们越安全，若是哪天触了霉头，从宫里消失了也就消失了。我不指望大富大贵，经历了问罪抄家之后，我只想好好活着，不要拖累家人。
　　我刚刚走开几步，突然被叫住了。我回过头，看到一位衣着华丽的高位阶太监站在我身后，他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脸上带着更加奇怪的笑。
　　“你这奴婢，交了好运。皇后娘娘让你过去！”
　　老妖婆让我过去？还说我交了好运？
　　我脑海里浮现出鲁泽的脸。难道皇后知道我与许贵妃的殿上太监交好，要拿我出气？我的双腿忍不住打战起来，可不论我说什么，那个太监都再也没有理我。
　　我跟着他顺着田埂向皇后的仪仗走去。还没有走近，就听到皇后仪仗那里爆发出一阵大笑。
　　真没有礼貌，还是贵人呢！
　　我跟着太监走到皇后面前，倒头就跪了下去。冷不防肩膀上的扁担和粪桶跟着我一起落到了地上，发出哐当的声音。我头上的笑声更大了。
　　太没有礼貌了！
　　“你说，她是不是很适合随侍王晏如？”
　　一个尖利的女人的声音传到了我耳朵里。
　　王晏如？谁？我脑海里突然想起来了刘婶和李婶的话，难道她说的是端王妃王氏？
　　“娘娘您英明，那个王家大傻妞儿就应该有个担粪丫头做她的女书。”
　　皇后看来的确不喜欢未来的端王妃，她和她身边的人说起王氏来话语里充满了刻薄和嘲讽。不过，她说谁是担粪丫头？还有什么女书？
　　“你抬起头来！”
　　我正在琢磨听到的话，冷不防一个冰冷的高高在上的声音传来。我没有听到，继续在那里想自己的事情。
　　“你大胆！娘娘让你抬起头来，你竟然不从？”
　　那个带我过来的太监发出尖锐的呵斥声，此刻的我已经被拉回了现实，立刻抬起头向眼前看去，还没看清楚眼前的人又急忙低下头，做出惶恐的模样。据说，这是皇后最喜欢的表现，能够充分让她体会到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时候他人的恐惧。
　　“不少眼睛不缺鼻子的，挺好。”
　　太过分了，我的盛世美貌到你嘴里成了这样。我跪在那里继续腹诽。
　　“不过也是个傻的，太适合随侍王晏如了。”
　　是那个说“皇后娘娘英明”的人说的，听起来应该是皇后的狗腿子——徐昭仪。
　　“挑粪丫头，你的福气来了。本宫不管你是什么身份，现在赐你为正四品女书，即日起随侍端王妃。你不再是奴籍，现在拥有官秩了。”
　　这一次，我是真的懵了。正四品女书？我们家被抄家之前，父亲也不过是个正六品太学博士，如今这位皇后一句话，我就是正四品女书了？还要随侍端王妃。
　　“你放心，端王妃是出了名的没有狠心，你伺候她的时候只管顺着她的心思来。端王妃说什么，你都说好。不管端王妃做了什么，你都要说‘王妃英明’‘王妃聪慧’，明白吗？如果端王管束王妃，你要说‘端王不懂王妃，您是王妃是王家嫡女，您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就行’。”
　　我仍然愣在那里，突然太监严厉的声音又一次传来。
　　“娘娘给了你这么大的恩典，指给了你这么好的去处，你还不快听娘娘的吩咐，叩头谢恩？”
　　我像触电一样连忙叩头谢恩。
　　大正十四年冬月二十，我成为了随侍端王妃王晏如的正四品女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