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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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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碎的回忆被引了个头,就不依不休地映上心来,丹青没心情再玩闹,提前淋了个浴裹好大衣往回走。
回到住处时差不多十点,主人一家已经睡下了,门没锁,给他们留着。丹青第一次感受到了传说中的夜不闭户。
丹青放轻动作进门去,在楼梯上差点撞到一黑影,着实被唬一跳,那黑影立刻道:“是我,别怕。”
蛊惑人心的声音——是连简。
“你起来了?”丹青轻声问。
“嗯,渴了,找水喝。”
“你跟我来。”丹青小小声,带他去厨房。
女主人很体贴,火盆里加了满满的木炭,上面还煮着茶。
丹青倒一杯热茶给连简,与他围炉坐下。
“晚饭你也没吃,我给你热点什么?”丹青问。
“不用,不饿。”连简摇头。
“不饿也不能不吃呀,这是高原,人体力消耗可是下面的几倍。”丹青站起身:“我给你热碗羊肉汤。”
丹青就着火光盛汤,再挑棵白菜,洗了几片菜叶,撕成小块煮进汤里,很快就做好清爽喷香的一碗。
连简其实不吃羊肉,但这碗汤,竟没有腥膻味,喝了几口,胃立刻就暖了。
丹青坐在他身旁,顺手拣了几个土豆偎进火盆。
连简看她动作熟练,不禁好奇:“小时候经常野炊?”
丹青摇头,静了静说到:“跟姐姐学的。”
连简没有说话。
丹青开了个头却忍不住一直往下说:“我从小跟着爸爸过,十二岁才知道妈妈是谁。后来就每年去我妈家住几天,那边的人都不喜欢我,就一个姐姐对我好。我吃饭吃不惯,老觉得饿,她就偷着烤土豆给我吃。”说完才觉诧异,这些旧事,纵然是对沙拉芬芳,她也鲜少提及,怎么就对一刚认识的人叽里瓜拉全倒了出来?
庆幸连简没有说些不咸不淡的安慰,更没有惊诧,没有问任何问题,只静静陪她坐着,半晌才道:“这么爱护小妹,肯定是个好姐姐。”
“是,她是最好的姐姐。”丹青的眼眶猛然就湿润了,喉咙也堵上个东西,梗得发痛,为了掩饰,她只得慌乱地拿起拨火的火钳胡乱摆弄。
连简不说话,拿过她手里的火钳放下,轻轻拍拍她的肩。
丹青的泪水就掉了下来。
那些纷乱晦涩的回忆澎湃喧嚣——没有母亲的同年,亲人的冷眼,盲目的敌意,闪躲的自卑,倔强的不甘,血肉模糊的手腕,她亲手拍下的遗像……
姐姐。
姐姐。
第二天,从蔚蓝天边微露的晨曦就可以看出将是一日晴好。
沙拉和江皑都有晨练的习惯,一大早就不顾天寒地冻出门蹦达去。
芬芳自来是不到日上三竿不起床,兀自睡得香甜。
丹青起床到厨房帮女主人准备早饭。
厨房里活了大大的面团,女主人对她淳朴地笑:“手工面,能吃得惯吗?”
丹青用力点头。
面团醒了足够时间后,擀成薄片,再切成细条,拉拉扯扯就煮进锅里。
调料是自己炒的酱,配揉碎的干薄荷叶。
另拌一盆辣椒油核桃花做配菜。
晨练回来的沙拉和江皑在门外就嚷着好香,连芬芳那只懒猫都被勾引起来,身后跟着同样睡眼惺松的苏览。
“连简呢?还没起床吗?”丹青问。
“他早起来了。”苏览跑去洗脸。
“我们刚在外面看到他,在与当地人说什么。”沙拉道。
丹青洗了手道:“我去叫他回来吃早饭,不然面就放糊了。”
推门出去,沁凉的空气凛冽扑面,如同一盆山泉水陡然浇落。
连简立在街边,正在与一位藏民老大爷说话。
他个子高,低着头很认真地听,身上还穿着那件黑色羽绒服,里面换了件暗绿的毛衣,露出一痕英伦风的衬衫,墨绿暗红深蓝三种颜色的苏格兰格子。这么学院派风格的衣服被他穿得半点青涩也无,身在明亮晨光中反倒有种明和暗的奇异对比。
丹青吸口气,远远地,纵容自己目光流连片刻,才扬声叫他名字,挥挥手。
连简对她点点头,跟那老大爷告了别,快步回来。
“昨晚没有睡好吗?”丹青细细看他苍白面色。
“挺好的。”连简唇边扬起浅浅笑容:“你呢?”
丹青微笑:“沙拉激动得睡不着,差点半夜起来对着月亮唱定情歌。”
“哇,背地里说我坏话!”屋里的沙拉一把拉开门大声道。
江皑在一旁倒听激动了:“丫头原来嫁给我你这么兴奋啊!”
“去你的!”沙拉瞪他一眼,回头坏笑着看住丹青与连简:“嘿嘿,昨晚丹青你给谁开小灶了?”
“不就热一碗汤么。”丹青低头进屋,呵一呵冰凉的手匆忙盛面条。
傻瓜都看得出来丹青害羞,偏偏芬芳还在一边细声细气地唱:“十娘我给你做面汤,做呀做面汤……”窘得丹青立刻涨红面孔,差点摔了碗。
连简笑一笑:“昨晚错过了吃饭时间,晚上饿得不行,幸好找到丹青帮忙。”他接过丹青手里的碗,盛出两碗面条,问丹青:“要不要加薄荷叶?”
本来正一脸戏弄笑容的芬芳怔了怔,也没再说什么,伸筷子去挑核桃花。
沙拉偷偷跟江皑交流了一个“有戏”的眼神,乐滋滋地埋头吃早饭。
苏览挑挑眉,连简向来我行我素,这么温和回护一个女孩子倒真少见,难道……那边连简没给他瞎猜的时间,开口道:“我刚问了,进沟后大约三公里,从瀑布往西走,有座废弃的喇嘛寺,我们今天可以去那里拍。”
“喇嘛寺?真的吗?我在网上怎么没查到?”沙拉大表兴趣。
“所以要问当地人。”
“哎,你真厉害,找你真找对了!”沙拉盛赞。
“实地情形还得去看了才知道。”连简道。
吃过早饭,一行人再次向毕棚沟出发。
不多时就看到瀑布,可以一看往西那条路,芬芳先呼一声:“呀,沙拉幸亏你没先换上婚纱。”
那是条山路,曲折陡峭。
“你们先走,我在后面看看有没有好景点可以拍。”连简平静地说。
“好。”苏览点头:“我们先上去换衣服做准备。”
沙拉和江皑一马当前,不时回身拉一把芬芳和丹青。
连简走很慢,远远掉在后面。
一路险情百出,芬芳摇摇晃晃一脚踩滑,被走在她后面的苏览一把接住抱个满怀。
“哎呀,投怀送抱。”苏览乐不可支。
“有本事别放下啊。”芬芳撇撇嘴。
“求之不得。”苏览索性把化妆包挂在脖子上:“来吧,我背你上去。”
“就你这铅笔身材背得动吗?”芬芳没好气。
“我若是铅笔,连简是什么?铅笔芯?”苏览嘿嘿笑:“来吧。给个机会为美人效劳。”
芬芳也不客气,伏他背上,还不忘念一句:“瘦归瘦,连简的骨头架子可比你有型。”
“你也不怕我摔了你。”苏览气恼。
“老娘敢让你背就不怕你摔……”
两人一路斗嘴一路走。
沙拉听得好笑,招呼江皑:“老公,你把丹青背上去,暧暧,都是平时不锻炼的花花草草啊。”
丹青摇摇头:“不用,我先歇一会,你们先走吧。”
“你把包给我。”沙拉抢过丹青的包笑道:“你和连简一起慢慢上来,不着急。”
丹青点点头,在一块岩石上坐下。
山风呼啸,吹得人直欲乘风而去。
丹青一头长发被吹得高高飞扬,她坐的姿势像个小孩子,大概因为冷,抱成一团,下颌就放在膝盖上。
连简一眼看去,忽然有点迷糊,这一幕,竟似曾相识。
他已经分不清胸口乱七八糟的心跳是因为那一段山道,还是因为眼前恍惚熟悉的情景,只觉艳阳烈烈沉重如铁,一片片打得人眼前发花。
原来,有的事,真的如腐败的伤口,外表再完好如初,再无人问无人追究,内里依然是血肉模糊的空洞。
丹青等着连简一步步赶上,只道:“走得累了,你陪我休息一会好吗?”
连简知她好意,在她身旁坐下,暗暗努力深呼吸。
丹青微笑:“难怪你老板不让你来毕棚沟,一看你就跟我差不离,以前体育肯定老不及格对不对?”
连简失笑:“被你看出来了。”
“我从小最怕上体育课,尤其是长跑,那个八百米简直是恶梦一场。有次考长跑,眼见着实在不能及格了,一个同学过来拉起我就跑,他着急呀,跑得那个快,哪想我当时根本一点力气都没有,他一拉我就直接扑地,而且一趴地上就恨不得再也不起来,拉都拉不动……老师也被气乐了,说没见过这么窝囊的。”丹青笑眯眯地说。
连简微笑:“那是因为我没在你们学校。”
丹青呵呵笑:“你以前念城里哪个中学?”
连简似乎迟疑了一下才道:“我不是在锦城念的书。”
“哦。”丹青暗道自己冒昧了,站起身说:“我们走吧,不然沙拉的急性子要等得抓狂了。”
连简跟上她脚步,静了静道:“因为父母换工作,我中学分了很多地方念。”
听他解释,丹青明白他是怕她误会,心里一暖莞尔道:“那多好,可以有多别人几倍的同学。”
好在山路虽不好走,但不长,连简和丹青走到喇嘛寺的时候,沙拉已经换上婚纱,正提着群摆好奇地左顾右盼。
丹青一看就笑了——沙拉婚纱群摆下分明露出牛仔裤和登山鞋,带去的高跟鞋可怜巴巴地被遗弃一边。
婚纱是苏览选的,极简洁的式样,没有蕾丝亮片珍珠一干东西,只在剪裁上很见功夫,线条流畅明朗,穿在沙拉身上无限妥贴大方。配饰也能简则简,只手腕上一串祖母绿的手镯,通体晶莹。头发自是没有接,也没有染任何颜色。
不知名的喇嘛寺早已荒颓,古旧的建筑掩着雪,依然有寂寞的经襎飘舞,短发的沙拉一身清朗站在那里,仿佛是自经书中逃遁出来的女子,中性的灵慧洁净,流目却是妩媚。
江皑的衣服也选了最简单的礼服式样,虽大气但比起沙拉的裙子是要少很多特色,丹青一笑——苏览真是明白人,婚纱照么,不就是让新娘把新郎美成背景么。好在江皑身姿挺拔,自有他的英气勃勃。
连简对苏览点点头,示意不错,苏览得意地笑:“我是谁啊……”
“这地方真有意思,连简你先休息会儿,我和江皑转悠转悠,搞不好会发现什么好宝贝。”沙拉看多了寻宝的小说,一见到这种神秘荒凉的地方立刻瘾头上来,拍照自是放一边了。
“好。”连简应道。
沙拉煞有介事地指指点点:“墙根下,神像底座,香炉,经襎下面……”拉着江皑就兴兴头头到处看,毫不顾忌自己身上还穿着正装,只偶尔绊着了觉得麻烦开口抱怨:“芬芳,都怨你,非要我先换衣服,等我玩够了再说嘛……”
芬芳没理她,幸灾乐祸地看向苏览:“得,这套衣服算废了,等会你上哪儿变套婚纱出来?”
苏览倒不着急,手插在衣兜里,悠闲地吹口哨。
丹青心中一动,转头看去,果然连简已打开镜头,正在按快门。
“这样也成?”丹青有些怀疑地低声问。
连简微笑。
芬芳也明白过来,抱着手臂轻声问苏览:“会不会太不正式了?”
“要正经八百的干嘛找我们工作室?”苏览嘿嘿笑。
芬芳没好气:“上了贼船了。”
“对,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饭,那就认了吧。”苏览忍俊不禁。
芬芳神情严肃地打量苏览的身后。
苏览站在山崖边上,退两步就是深沟,他被芬芳看得心中毛毛的:“你要做什么?”
芬芳突然收回目光对他绽开一个明媚笑容。
苏览刚松口气,却听芬芳愉快的说:“把你先踢下去了谁背我下山呢?”
苏览以手抚额,丹青笑得打跌。
沙拉拖着江皑钻进钻出,玩得不亦乐乎,偶尔翻找到一个形状古怪的石头都兴奋得大呼小叫,忙不迭地过来献宝。
“好了,大家都去玩寻宝吧。”连简拍得差不多了,收好相机说到。
“我没兴趣。”芬芳伸懒腰:“早晨起太早,好困。”
“我陪你先下去,在车上补眠好了。”苏览建议。
芬芳点点头,问丹青:“你呢?”
“我进去看看。”丹青道。
寺庙依山而筑,高低错落。踩着破碎的石阶走上去,最高处是主体宫殿佛舍。
佛舍内从门到内壁,从主柱到横梁,都依稀可见壁画残迹。
佛像已残损得差不离,尘埃遍布,容颜零落,但一双眼睛仍静看众生。
凛冽的风自断壁残垣呼啸而过,一角经襎飘飘悠悠。
丹青静静伫立,心中生出肃穆苍凉,人说被封禁的佛是魔,那么,被荒弃的神呢?会否有流落三界之外的寂寞?
丹青在残破的蒲团上跪下,默默合掌低眉——
请世间的神佛,护佑那飘零的亡灵,再无嗔痴爱怨,再无哀凉失望,了无牵挂归入轮回,心似琉璃再世为人。
连简站在佛舍外,只见佛前祈祷的丹青清秀面孔隐在斑驳的阴影里,依然有静穆洁净的神采。他静默地看了片刻,转身出去点了支烟。
青色烟圈在寒冷空气中一飘即散,辛辣的味道直透肺腑。
连简微微皱眉,低咳了几声。
“在高原还抽烟,也不怕缺氧。”丹青出来了,蹙眉看他。
连简没有说话,胸口一丝尖锐的刺痛迅速蛛网般扩散到整个左边肩头,让他的身体瞬间有点僵硬。
“怎么了?”丹青觉得他面色直发白。
连简牵牵嘴角,熄了烟:“第一次抽这种,不习惯。”
“不是这个问题……”丹青懊恼,忽听得沙拉大声唤她:“丹青!!你快来!”
“好。”丹青应一声,不放心地嘱咐一句:“不要再抽烟。”
连简点头,看着丹青认真神情,忍不住微笑。
丹青奔过去,只见沙拉傻傻提着群摆,扁着嘴巴:“丹青,怎么办?”
丹青仔细一看,忍不住笑了——群摆被撕开了长长一溜口子,线头飞舞。
“就你淘,看吧,现在还能怎么办?”丹青故意皱起眉:“只得回锦城,重新订衣服,下次再来咯。”
没料到沙拉倒是面露喜色:“真的?那你和芬芳再陪我来嘛,我们又来玩!”
丹青愕然,露出败给她的神情。
“苏警官,听到没,你有借口再请假了哟。”沙拉兴冲冲。
丹青只得苦笑:“对不起,让您失望了,照片已经拍好啦。”
“你个傻丫头。”江皑拧一把沙拉面颊。
“拍好了??”沙拉大是震惊:“不是还没开始拍吗?”
“你到底是粗心还是迟钝……”丹青没辙。
“连简,连简在哪里??”沙拉到处看,提着裙子就往连简冲过去,愣愣地问:“你……你都拍完了?”
“嗯。”连简扬一扬相机,点头。
“我还穿着牛仔裤登山鞋。”
“我一额头的汗水一脸的油光。”
“我头发被风吹得像鸟窝。”
“我裙子皱得像咸菜。”
……
沙拉检查自己,整张面孔皱起来。
“我老婆怎么样都好看!”江皑连忙保证。
“别人的婚纱照都美美的,我就拍成个柴火妞?”沙拉苦着脸。
连简不置可否地看山下,一言不发。
丹青把衣服塞给沙拉:“去换衣服吧,要相信连简啊,会很好的。”
“你干嘛帮着他?他根本态度一点不认真……”沙拉冲口而出。
闻言丹青尴尬地顿住。
江皑急忙接过衣服道:“我觉得连简这样挺好的,自然,你当初不也就看重这个么。好冷,别感冒了,快去换衣服。”
江皑拉走沙拉,丹青停了停道:“你别在意,沙拉她只是口快。”
连简摇头:“没关系。”
“她只是……”丹青想要解释。
连简淡淡地道:“只是人之常情,每个女孩子拍婚纱照的时候总会传统血液作祟,平时再个性再不羁,这时候也只想拍出个美人样子,哪怕最后根本认不出是本人来。”
“哇,真刻薄。”丹青笑。
连简也笑:“难道不是?”
丹青莞尔:“其实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摆足架势,众星捧月亦步亦趋,隆重记录下珍贵瞬间,你就是让沙拉感觉太过随意了。”
连简表示明白,熟练卷好片,取出胶卷,连同包里的几卷一起交给丹青:“那这个你先拿去,出来后如果不满意,我可以重新拍。单子我从阿明那里先撤掉。”
“这怎么好意思?”丹青面红。
“不要紧。”连简笑一笑:“我相信样片出来后她会回头找我。”
“真的?”丹青笑眯眯。
连简还是那么有点散漫的样子:“不如打赌。”
“赌什么?”
“尊重女士,由你来定。”
“嗯……”丹青微侧了头笑:“一根神针?一个令牌什么的?以后随时拿出来提要求。”
“大筹码。”
“受武侠小说荼毒太深。”
“玄铁令、紫竹箫、独龙胆。”
“还有金针。”丹青补充。
——是,杨过就是给了郭襄三枚金针,许她完成三个愿望。
念及于此,丹青忽然觉得面颊有些热热的,忙低头郑重小心地把胶卷放入包里,好奇地问:“现在不都用数码的了么?为什么还要用胶卷?多麻烦。”
“很多光影的层次数码拍不出来,还是胶卷更清晰细腻。”连简说到。
沙拉换好衣服出来,神情还有点不自在,闷着头。
“有什么不开心的,大不了陪你再来玩。”丹青拍拍她。
“说定了,你和芬芳都要陪我一起。”沙拉气呼呼。
“嘿,都是江皑宠的吧,你这家伙怎么越来越幼稚了。先是自己不管不顾一通傻玩,裙子都被你撕破了口,如果不是连简先帮你拍好了你拿什么来拍?穿着破裙子扮淑女?现在还好意思生气。”丹青笑道。
沙拉自己闷头想想也对,摸摸头,嘿嘿笑着对连简道:“是我爆脾气,你别往心里去。”
“胶卷在丹青那里,你先看了样片再说。”连简不在意,忽然暗暗蹙眉。胸口那种针刺般的痛一般只持续三五分钟,可怎么这么快就又卷土重来。自从进了藏区,就没怎么消停过。他知道这时候应该吃颗药,躺下来,但——他抬头看一眼下山的路,还真有几分没把握。
“好,收工,回去了!”沙拉大呼。
“今晚怎么安排?”丹青问。
“去镇子上觅食,把当地的好东西吃个遍,然后去河边玩,三男三女隔河对歌,哈哈哈。”沙拉又开始高兴起来,拉住连简:“你要唱,连简,强烈要求,你这把声音唱起情歌估计没人顶得住,还不骨头都化掉。”
连简还笑着:“这是夸奖?”只面上没了血色。
连沙拉都看出来不对劲,正要捣捣他,突然她手机响起警报声。
“啊呀,糟糕,老板的电话。”沙拉惨叫,拿出手机跑到一边去接。片刻后,哭丧着脸回来:“完了。”
“咋了?”江皑问。
“老板说今天股市动荡厉害,我们客户都在抓瞎,让我今天赶回去。”沙拉沮丧。她在银行做投资顾问,手上一把VIP客户,有点风吹草动就忙得兵荒马乱只恨□□乏术。
“现在走吧,好在照片也拍了,要玩下次来。”江皑利落地收拾好东西。
“嗯,现在马上出发,饭碗重要。”丹青也背好包。
连简悄悄按了按胸口,吸口气道:“我们赶得快一点,回锦城应该就晚上八点。”
沙拉叹气:“每到这种时候,就觉得工作没意义。”
“工作换来的金钱有意义。”丹青一笑。
“万恶的阶级社会。”沙拉开始诅咒社会。
山路陡峭,下山比上山难走,一不小心就会摔跤。
丹青走到一半,腿肚子开始发抖。
沙拉笑出来:“你看你那腿抖得,筛糠一样。”
丹青蹬她:“还不是为了你赶路。”
“苏警官,快把老弱病残背下火线。”沙拉严肃道。
江皑扎个马步:“遵命!”
丹青犹豫,被沙拉一推:“给姐夫背有啥不好意思的。”
这一来确实快了很多,而连简一直默默跟在后面,偶尔落后一段,又紧着跟上。
山下车里正欢声笑语,芬芳和苏览在玩牌。苏览脸上已经画了好几只小乌龟。芬芳鼻子上被画了一个,活灵活现地张着四条腿抱住芬芳俊俏的鼻尖。沙拉一看就乐了:“芬芳你这家伙也有被人画乌龟的时候,不是号称无敌女赌王?”
“因为我刚正不阿神智清明,从不为女色所惑马失前蹄。”苏览哈哈笑。
“一边去,也不看看谁脸上乌龟都画满了,再多一只都不知道画哪里咯……”芬芳说着转头突然道:“连简,你怎么流了那么多汗?”
连简还勉强要笑,但扶着车门人就站不住了。
江皑急忙扶他上车坐下,果然只见他额发都被汗水湿透,面色白得像张纸。
“怎么搞的?”苏览也急了。
“回镇上找医生!”沙拉大声道。
丹青给他擦汗,只觉冰冷的汗水一层层密密地沁出来,也不知他是哪里难受,呼气吸气都很难,气息凌乱。
苏览脱了自己的大衣一并捂到他身上去,连连道:“连简?连简?你千万别有事,不然明哥还不杀了我啊!”
“瞎说什么,快坐好,江皑开车。”芬芳推开他:“你这家伙,只会大呼小叫。”
“你不知道,明哥本就不让他来,要真出什么事……”苏览急得不行。
“闭嘴!”沙拉一声断喝,瞪他一眼:“一口一个出事,我都听着瘆得慌。”
苏览眼中喷出怒火:“你知道什么?还不都怪你——”
“什么?怎么就怪我了?”沙拉也怒。
丹青心烦,转头插进去:“人本来正不好受,你们都别吵了成不成。”
顿时一片安静。
江皑把开警车追逃犯的速度拿出来,一路那叫风驰电掣。
回到镇上,连简一口气已经缓过来,不再冒冷汗,面色也不再那么难看,只是人看着还有点虚。
“我去找医生。”苏览慌着要下车。。
“不用了,低血糖而已,现在没事了。”连简牵出一点笑。
“那回住的地方你好好休息一晚上,我们明天走。”沙拉道。
“哪至于,你们去拿行李,我在车上再歇一会。”连简摇头。
苏览坚持:“我还是先请个医生过来看看再说。”
“我的药在包里,你去拿来。”连简看着他。
苏览叹口气,跳下车。
丹青在主人家灌了满杯热水,加一点点盐和半勺糖,递给连简。
连简吞了药片,喝了小半杯水,精神慢慢恢复。
“累也不知道说,非得走下来了才来这么一出吓唬人,真不厚道。”沙拉见他好些了,又开始开玩笑。
“还不是因为你要赶时间!”苏览愤然道。
“可是我们都没事啊。不就一段山路么?”沙拉语重心长地:“连简同学,要加强体育锻炼啊,这样怎么行呢,太吃不得苦了……”
“你——”苏览哭笑不得:“好了姐姐,你就让人好好休息吧。”转头对连简道:“你睡觉,崩听她瞎掰。”
“我说得不对?”沙拉犹自不服气。
连简努力振作精神:“回去后考虑每天跑步去开工。”
“有决心。”丹青笑。
沙拉拊掌:“这就对了。”
苏览闷闷地开口:“我揭发,他就住在我们工作室所在那栋楼里,他的公寓高公司两个楼层……”
众人绝倒。
车离开小镇,驶上九曲十八弯的山道,仿佛在螺旋形弯道上爬行的甲壳虫。
江皑尽量开得平稳,但仍是让人头眩。
芬芳拢住额头,恼火道:“真没辙,只要一上这种路,铁定犯晕乎。”她按着太阳穴忽然想起什么,坐直身子道:“苏览,你把连简换到最左边的位置。他刚吃了药,靠左边坐胃比较好受。”又看向连简:“你的墨镜呢,拿出来戴上,可以不那么晕。”
苏览一听不由分说把连简换过去,钦佩地夸奖:“芬芳真是又渊博又细心。”
“切,久病成医,我都晕出经验了。”芬芳再叮嘱一句:“如果还是不舒服,苏览就帮着掐拇指和虎口两个地方,会好很多。”
“芬芳,谢谢你。”连简温言道,他本有一把蛊惑人心的好声音,此刻又略比平时更低弱一点,听得芬芳调皮一笑:“啊呀连简,女人会很容易爱上你。”
苏览拉长脸:“早知我就把他让到你身边,他晕得七荤八素你正好上下其手。”
“后面一句是,男人,尤其是小气的男人,会很容易嫉妒你。”芬芳笑嘻嘻。
苏览气结。
芬芳满意地打个婴儿样的哈欠,摸出一个丝绒眼罩戴上,舒服地缩成一团,靠在丹青呢喃了一句:“丹青丹青,到了叫醒我。”就开始睡觉。
“谁都别叫,拖去卖掉。”苏览恨恨地。
“价格请与我的经纪人面议,凡造型师和日本金牙暴发户谢绝交易。”芬芳合着眼睛。
丹青笑:“与芬芳斗嘴真是自讨苦吃。”
苏览沮丧:“已经认识到了。”
回到锦城已经华灯初上。
丹青轻轻推芬芳:“到了,到家了。”
芬芳迷糊地张开眼睛,果然在自己家门外。
“好,大家bye,丹青沙拉江皑我们再联系,照片出来记得找我一起看,连简回家好好休息。”芬芳打招呼就欲走人。
“喂!”苏览很不满就自己被忽视。
芬芳笑,对他挥挥手:“狐狸精再会。”
“什么时候?”苏览追下车。
“嗯?”
“什么时候再会?”
芬芳莞尔:“再会在这里不当实词用,非定指。”
“我中文没学好。只会理解字面意思。”
“这个,可以通过阅读古典小说提高……”芬芳笑吟吟。
苏览终于恳求:“我怎么可以再找到你?”
芬芳拿出一支荧光笔,在苏览米白的衣服上毫不留情地写上去,留下一串号码。
苏览这才满意了,笑着挥手。
芬芳却像想起了什么,跑到车旁边喊:“连简,伸手。”提笔在连简手心也写下一串号码。
“不公平,为什么主动写给连简。”苏览再次被打击。
芬芳不理他,在连简耳边偷偷笑道:“丹青的。”
到了家,丹青扔开行李,在浴缸里放了浴盐,整个人浸进去。
浴盐里有中草药成分,空气中缓缓弥漫开金银花带一丝清苦的香。
金银花,又叫忍冬,蓬勃的绿色叶子,纤细洁白的花。
以前母亲的屋子后院,一到春夏就开满大片。
姐姐把开谢的花收集起来,晾干,用来泡茶。她觉得味道苦涩,不爱喝,姐姐就加块冰糖哄着她喝。
原本她一到夏天,脸上、脖子上就冒出大片小红疙瘩,医生说是季节性皮炎,擦很多药不见好。但被姐姐逼着喝了一段时间的金银花茶,竟好了,以后也没有再长。
姐姐看着心里高兴,越发细致地照顾那一片花丛,开得年复一年地繁盛。
姐姐给她写信,寄来的照片其中有一张就是站在金银花间,及膝的白裙子,乌黑长发散在肩上,身段修长,笑容清丽。
每年丹青去到母亲的住处,远远地,总是人未到就先闻到那熟悉的清苦的香。
后来丹青挑选洗发水、沐浴露乃至面膜、洗面奶,只要看到有金银花成分,就一一买下。
姐姐,你教给我的,我一直记得。
姐姐,我有很多话,想要对你说。
丹青抬手在浴缸旁蒙着厚厚水气的磨砂玻璃上胡乱勾画,心中有个人影忽远忽近。
那么漂亮的眼睛,黑得宝光潋滟,只不见欢容。
呵,连简。
那个人,沉默的时候一言不发,工作只用自己的方式,被人质疑不屑辩解,明明累得不行了也一声不吭……真是任性又骄傲的家伙啊……
丹青唇边浮起笑容。
裹好睡衣听到手机响,是短信,只两个字,唤她的名字——丹青。
陌生的号码。
谁这么没头没脑?
丹青想着,心里忽然温柔地牵动,急忙回电话,果然那边低低响起他的声音,依然只是两个字:“丹青。”
“是我。”丹青一时也傻傻地不知道说什么,愣了会才问:“你到家了?”
“嗯。”
“现在好些了吗?”
“没事了。”
又是沉默。
丹青握着电话,不知从何说起,又不舍得挂断,忽听得他似乎笑了:“丹青,你与我打的赌不要忘记。”
“放心,记着呢。”丹青也笑:“你就是为了提醒我?”
“主要是提醒自己。”连简道:“怕我忘了这里还押着一个大筹码。”
“我可没忘,以后我来提醒你好了。”
“我记忆力很坏。”
“大不了我天天打个电话过来巩固印象。”丹青脱口说到。
连简笑道:“嗯,要守信用。”
丹青这才发觉掉陷阱里了,口里叫道:“喂,你也这么狡猾!”自己也忍不住笑。
连简的声音在电话中听来有让人微醺的错觉,听得他认真地说:“丹青,认识你,觉得很高兴。”
“我也是。”丹青温和地应,静了静柔声道:“今天也累了,你早点休息。”
“好。”
道了晚安,挂了电话,丹青无意识地玩着手机发呆,过了半晌起身睡觉,却见镜子里的自己,竟还带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