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陈光熹·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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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光熹喜欢云。
在十一岁以前，他是讨厌云的，那东西多变而难以琢磨，就像他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想法。即使你知道云的成因、风的方向、冷暖空气的对流、地表的起伏，你也不知道它最终会变成怎样。它不是一道题目，拥有确切的数据、确切的评分标准、确切的答案，它是一种完全的混沌。积云多数时候是晴朗天空中的美丽装饰品，圆润而可爱，但不知何时它向上生长、变大，因遮蔽了阳光而变得黑暗浓稠，最后变成一朵巨大的积雨云，愤怒地不计后果地洒下狂风暴雨，撕碎一切。
陈光熹不明白，为什么向来严肃的母亲会频频把目光投向隔壁那个成天发呆的小孩，会轻柔地抚摸那个怪孩子的头，说那个孩子像一朵云。
云究竟是怎样的呢？它瞬息万变，在风中，前一秒与后一秒、前一瞬与后一瞬都全然不同，进化或是退化、出现或是消失，全凭它自个儿的心情。它飘飘荡荡，悬于头顶之上，你抻长了手想要摸到它，想与它亲近，但它永远对你不屑一顾。
九岁那年，陈光熹读三年级，那年的春游去的是澳大利亚区块。澳大利亚区块在核心教育区块南北方116公里处，乘坐旅游大巴当天即可来回。春游一共三天，周五出发，在那里住两晚而后回来。春游允许家长陪同，但陈光熹知道他的父母永远不会有那个时间。周四放学一回家，陈光熹就将衣服叠的整整齐齐，把洗漱用品和日常用品装袋，分门别类放进行李箱，但并不把行李箱合上。七点，母亲陈潜回家，吃完保姆留的饭后，她走进陈光熹的卧室，扫了一眼卧室地板上摊开的行李箱，点点头表示对他整理能力的认可，而后递给陈光熹一本《气象学与气候学》，和一整袋市面上最受欢迎的儿童零食。
“澳大利亚的阵晨风云很有意思，”母亲说，“零食记得和余思一起分着吃。”
陈光熹不喜欢余思，余思不关心自己穿着的衣服是否整齐体面、不关心与他人交往时举止是否得体，和余思一起坐在春游的大巴上时，余思只顾着越过自己看窗外飞逝的景色。陈光熹毫不怀疑比起和自己说话，余思可能更喜欢撅着屁股蹲在地上看一整天的蚂蚁搬家。但是如果母亲喜欢余思，那自己就会和余思做朋友。
曾经有很多人想和余思做朋友。陈光熹与余思都是一班的学生，一班，也就是传说中的尖子班，但又与其他尖子班有少许不同。陈光熹这一届共有19780名学生，而一班只有31人。这些孩子是聪明人里的聪明人、尖子生里的尖子生，几乎所有的教育资源都向着他们倾斜。老师们总是把一班叫作神界班，起初陈光熹并不理解老师们的叫法，即使先天基因再怎么优越，几个天才儿童也不至于被称为“神”。直到陈光熹长到十二岁，在图书馆拥有进入成人阅览区的权限后，他才为这个奇特的称呼方式找到了原由——九界第一世界管理界，又被戏称为“神界”，是九界系统所有大大小小的规则的制定之处，九个世界的核心。管理界在分界考试中的录取门槛极高，而即使达到了标准，也有极大概率在后面的面试中因为不知名的原因被一票否决。在历届学生中管理界的平均录取比例不足0.001%——极高的录取门槛、尚不明确的面试机制，使得能够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分界考试中最终加入管理界的学生被称为“神”。而这些“神”，大多数只会出现在一班。
即使是在“神界班”，余思一开始也是最受欢迎的那一个。
原因倒也简单，只是因为余思长得好看。
在那一溜黑头发、棕头发和偶尔出现的红头发里，余思那一头雪白如云的头发是那么的扎眼。无论是晨跑列队还是在食堂吃饭，你总能在人群中一眼就捉到他。白色素来纯洁无垢，晴朗的天气，余思站在室外，明亮的天光直射在余思的身上而后交叠反射，就好像余思整个人都在发着光。陈光熹有时候怀疑，总有一天余思会悄悄融化在光里。
实在是太过脆弱。
陈光熹不认为母亲会因为“长得好看”这种肤浅的理由去喜欢余思，余思身上必然有什么特殊的、自己并不具备的东西，才能引来母亲的关注。
陈光熹决定将余思列为自己的重点观察对象。
余思不常笑，他似乎总是习惯于将自己的灵魂藏在身体的某个角落，不向任何人展现。他在这里，但实际上从未融入过这个世界。不过现在余思脸上倒是带着笑，不是对着自己的，只是跨过自己看着车窗外的云，眼里露着喜悦与痴狂。
陈光熹转过头去，他看见了那横亘于天际的东西——一条长长的云。
阵晨风云是一种特殊的罕见的滚轴云，它的弧状云长度可以到达1000公里。它常见于澳大利亚北昆士兰，形成于一个孤立空气波中，由约克半角对撞的海风造成——这是书上的介绍。
只有用眼睛看到、亲身经历过，才知道那东西是用文字无法描述的。
那是一幅瑰丽的奇景，一种上帝的造物，一个巨大的嘲笑。
人类！你与蚂蚁毫无区别！这个世界是一个疯狂的漩涡，而你控制不了任何东西，改变不了任何事！
那阵晨风云裂开巨嘴，像要把陈光熹一口吞下。
自那一天起，陈光熹开始害怕云，只要看见云，一种深深的恐惧与无力感便将他团团包围，扼住他的咽喉，使他喘不过气。
直到十一岁的一节自然课上，老师讲到云的形成，似乎是觉得余思的白色头发很像是云，那个一向温柔和蔼的自然老师点名让余思回答问题。
“六月永远会下八场暴雨，其中七场是在傍晚；一月里一定有一天会出现钩卷云，单数年份是在某个周六出现，双数年份则是周日。”
“我们生活的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谎言，气象学从不存在，科学就是一个巨大的笑话。”
陈光熹看见自然老师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恐惧，而后铺天盖地的尴尬将那丝恐惧隐藏了起来，她忽略了余思的回答，将整节课敷衍了过去，下课铃一响就狼狈不堪地逃走。但陈光熹却十分开心，在这节课上，他至少弄懂了三个问题：
其一，按自然老师的反映来看，余思说的话是真相。
其二，那也就是说，云并不是什么可怖的东西，仅仅是这个世界运行中的一段程序，一种自然界中的美丽装饰。
其三，余思身上有一种近乎于可怕的敏锐与直觉，那大约就是母亲喜欢他的原因。
陈光熹开始喜欢云了。
但陈光熹依旧不喜欢余思，余思是一种比云还要不稳定的东西。陈光熹能看出来，余思的敏锐与直觉正在一步步压垮他，余思积攒了太多的不稳定能量，那些能量正在将余思变成一种别的什么东西。
陈光熹是第一个发现余思的变化的人，那个暑假的傍晚，他向窗外眺望缓解用眼疲劳，于是就看见了隔壁邻居家那糊满深红色粘稠液体的窗户。
凶案吗？不可能，在德育分被看得如此重要的教育界，这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
意外吗？不可能，一个人呆在卧室里，要发生怎样的事故才会把窗户弄成这个样子？
陈光熹明白了，那是余思，余思终于变成了一朵巨大的积雨云，他要撕碎他的家庭。
陈光熹拨打了医院的急救电话与报警电话，这一见义勇为的行为给他挣到了3分的德育分。
傍晚，母亲回来后，陈光熹与母亲说起这事，母亲的脸上闪过一瞬的惊讶，她似乎是认为刚刚目睹好朋友自杀的陈光熹需要安慰，于是说道：“放心，余思不会死。”
母亲的话语是那么笃定，就像她已经去过医院了解情况。陈光熹不知母亲的笃定从何而来，每年总有那么多学生生病去世，她如何能确信余思不会死——
生病去世？！
像是一记惊雷闪过陈光熹的脑海，将他多年来的思考串联了起来，结合最近在图书馆成人阅览区获得的信息，陈光熹向母亲提出了疑问：
“我们都生活在九界这个虚拟世界中，就像是水缸里的大脑。”
“缸中之脑，这个比喻很不错。”母亲脸上露出赞赏之情。
“那么，只有将大脑破坏，人才会真正死去。而在九界系统里，无论是自杀、他杀、或是意外，都不能真正杀死一个人。”
“虽然按照规矩，我不能主动告诉你这些信息，但你既然自己猜出来了，我可以回答你。”母亲脸上的欣慰与赞赏再度扩大了，“是的，的确如此。”
“每年总有孩子因病死去，他们的死因不是疾病，而是在真实世界中，他们的大脑由于某种不可知的原因坏掉了。”
“聪明，阳阳，你很敏锐。”母亲如果叫自己的小名“阳阳”，那说明她现在非常高兴，“但我不能告诉你那个原因是什么，你要自己去找。”
“妈，”陈光熹鼓起勇气说出了自己最后的推论，“你是管理界的人吧？”
陈潜的眉毛挑了起来，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陈光熹从未看见过的巨大笑容，她一把抱住了陈光熹。
“爸……他也是？”
母亲的怀抱是那么柔软又温暖，陈光熹眼角的余光瞥见母亲鬓边那一缕白发，那一缕白发似乎从陈光熹记事起就挂在那里，如今虽未增长但也没有半点减少。这白发使母亲看起来那么严肃，让学校里所有的老师和学生都害怕她。
“阳阳，你长大了，都学会从妈妈嘴里套话了。”
陈光熹的母亲与父亲，或者说是抚育者双亲，是第四世界教育界最忙的两个人。母亲陈潜是教育区块区长，而父亲是政教主任，陈光熹早上醒来时他们已经出门，陈光熹晚上准备睡觉时，他们时常还未回家。但陈光熹从未对此发表过任何怨言，他知道对于第四世界而言，比起陪伴自己，父母的工作要重要多了。
“我和你的父亲，是神界的人，”母亲说，“我们负责监管整个第四世界。”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陈光熹·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