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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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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走了两三个时辰,眼见着麓山愈远,瓦舍渐稀,临近晌午,行至长沙城郊外,稍作休整。
潦草吃过几片面包,莫关山便抱着衣物起身往远处大片的田野走去。
残冬新春的时节,凛冽的西南风带着南方特有的湿冷气息,卷起草甸里大把的蒲草清香,携来藏于枯草根部的新鲜绿波,星星点点的油菜率先像个勇士一样昂起头颅,在冷风中呐喊:我要发芽!我要开花!
春意,已然悄悄走近。
等到莫关山小心翼翼地踏到这垛松软的草里,未见天日的第一滴露水打湿他的鞋面,春天,便走到了他的身边。
“沙—沙——”
这似乎并非风吹草动。
莫关山下意识回头,看到了那个和他同样抱着衣物的黑发男子。
不知几何时,贺天也走近了。
他看起来亦是万般谨慎的样子,生怕把那些青涩的小草小花伤到,磨蹭了好半天才往前迈出一步,跨到离莫关山两支花远的地方。
莫关山自然认得,这是不久前呆呆看过他的男子,也是被自己在路上踩了好几脚的男子。
“呃,你、你也要去换衣服?”指着二里地开外那间摇摇欲坠的茅草屋子,还是莫关山先客套了起来。
“嗯。”
兴许是被踩得不高兴了吧,莫关山自作主张给他安上一个莫须有的“寡言君子”罪名。
赶紧别开脸岔开话题,他左顾右盼不知该看哪里,最后只能闷头走大步,“路上真是对不住,怪我怪我,走路不长眼。”
前头的人看样儿很是慌张,东倒西歪地,就连白衣也沾染上许多草叶,做主人的没能看到,却让客人看个一清二楚。
那些或嫩绿或鹅黄的蕊片,轻飘飘地缀满了一圈儿衣摆,贺天就这么踩着莫关山的脚印,低头看被水渍洇湿的白褂,看泥坑里鞋底的纹路,看着一片油菜叶子打着旋儿从他的贴身衣物落到自己的鞋上。
贺天笑了,他轻轻说: “没关系。”
前者并未察觉出什么,专心致志走着自己的田野小路,等到了跟前,扭头看一眼,朝贺天挤挤眉,意思是问他要不要先换。
穿戴着黑色青年服的挺拔男子接触到这种询问,也朝对方眨眨眼,示意让他先来,莫关山便心安理得地推开了茅草屋的小门。
这肯定是为了给在田里劳作的农人方便用的茅房,不过年久失修,里里外外长满了高约3寸的野草,坑内也被花草泥土填平了,不仅不臭,反而很自然。
莫关山把东西隔着布袋放到地上去,就腾出手来脱自己的衣服。
空气依然寒凉,事不宜迟,他三下五除二地一一褪去白衫、衬衣、裤子,意料之中打了个寒颤,地方太小,他不得不弯腰去翻制服。
也许是春寒料峭吹骨冷,莫关山自然而然地将背部的疼痛归结于身体被迫暴露在外而产生的应激僵硬。
只有贺天清楚。
他正从少了块木板的门上盯着里面少年人因为弯腰而靠上来的脊背。
那条细白的脊梁骨,因为被木门上毛刺扎痛的缘故,露出来的部分一圈粉色,此刻就这么透过见方10厘米的缺口,曝光在还没到来的春景里。
随着脊椎的震颤起伏,里面的人将腰弯得更低了,按照人体骨骼结构,他会因为腰背的弯曲而伸直双腿。
那么,贺天礼貌地垂眼。
那么,他将看到他的尾椎。
然而,不过是上下睫毛一扫的功夫,贺天抬头直直看去。
一语中的。
他合该是水捏的,贫瘠的骨梁上驼着一弯新月,妄图引得人间万姓仰头看。
此地无银,风光无两。
而他的雪色,他的荒芜,他的光裸与不安,瑟缩与软艳,实在躲不过满盛浓露的眼神,那是唯此一人幸得耕耘的山凹与盆地。
他失语成稚嫩的油菜花,揉碎成天上白云,过野清风,山间晨露,淌了贺天满手的春潮。
斜丝细雨随风过,他的手被淋湿了。
晚来风急。
几日前雨水节气刚过,东风既解冻,散而为雨。好在势头尚小,只是薄薄地把人罩了一层。
贺天用拇指把食指上的雨捻去,看着里面的人再次站直,宽大的衣摆遮住半根脊骨,覆过半个右腰,隐约略过他的肩胛,然后彻底落下,关住满园的皎洁。
他真像一只蝴蝶啊。
一只火红色的蝴蝶。
听到推门而出的动静,贺天的思绪也同蓄势的蝶翅一起飞远了。
他只是轻轻地背过了身子,甚至没有惊动一根草木。
“哎,这门怎的坏成这样了?”
白净的少年穿着军绿色的制服,红色的发上卡着军绿色的帽子,莫关山张大着一双眼睛,警惕地看着慢慢转向自己的贺天。
那人眯着黑眸扫他片刻,耸耸肩膀,走了进去。
“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