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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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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142。”莫关山凑到贺天跟前,盯着那一串数字念出了声。
彼时正值课间,下一堂是闻一多先生的国文课。
听课,一个教室大概有二三十人,学生的桌子跟椅子是一个东西,就是羊腿椅子。一个椅子拐出来个羊腿把,这个把就是学习放书和记笔记的地方。再就是灯光不好,管用的办法是摇那个灯,把灯丝拉长,让它短路一下,灯就亮起来了。
国文真是很特别的课。
系里采取的叫做“轮流教授法”,所有的大一国文系教授,一年级都开两个礼拜的课。诗词歌赋,古今中外都有。时间不长,但这种空前绝后的教学法是很让大家稀罕的。
闻先生的课就更特别了。
他的课是可以抽烟的。甫一踏入教室,打开笔记,拿起烟嘴便开讲。“痛饮酒,熟读《离骚》,乃可以为名士。”听闻先生讲课,让人感到一种美,思想的美,逻辑的美,才华的美。
书本是绝不可乱画的。因着经费不足的问题,下一届新生极大程度上会接手再用。莫关山埋头一笔一画地把注解刻到空白处。
这是他真正成为联大外文系学生的第一堂课。
时至今日,梅老师的话还萦绕耳边。
入学考试放榜的当天,莫关山端坐在校长办公室里。
炉上的水沸腾了,梅先生给他倒了一杯。
“你的物理学是不列,而英文学国文学都是满分,如此天资,为什么不报文科呢?”戴着眼镜的人很是儒雅。
他们二人都能看见摊开在桌上的报考志愿一栏填着的“工学院物理系”字眼。
“因为想实业救国。”脱口而出。
一路上见过太多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日本的飞机呼啸在中国的大地,文字是动不了他们片甲的。
先生笑了,说他忽略了一件事。
“真实。”
“什么是真实?”
“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做什么、和谁在一起,有一种从心灵深处满溢出来的不懊悔、也不羞耻的平和与喜悦。”⑤
莫关山在英文与国文的课堂外徘徊了整整五天,听燕卜荪讲英国文学与朦胧的七种类型,听沈从文先生谈论写作与水的关系,听到那句“孤独一点,你就会发现,原来还有个你自己,这是一句真话。”内心的挣扎不言而喻。
他便去翠湖边上找寻孤独。垂柳婆娑,碧湖荡漾,依稀可见湖中倒映着的迷途青年。过路女子品读诗词的吟哦落入耳中,更似当头一棒。
O, that you were yourself, but, love, you are,
No longer yours than you yourself here live.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里的第13首。
几乎是立马译出的。
“愿你永远是你自己呵!可是,我爱,
你如今活着,将来会不属于自己。”
什么是真实?
真实就是,他热爱文学。
莫关山到底是转到了自己欢喜的外文系,始料未及地,不出一月,贺天竟从化学系转去了物理系,以小考第一的优异成绩。
相处久了,关于贺天的事,莫关山多少知道一些。他报考的时候填的是化学系,因为念过高中化学,没念过高中物理。入学考试里头有物理这一门,就去借书念了一个月。当时的成绩是万万不及现在的。
问他缘何,并不说话。
梅贻琦先生没有多大反应,他只是说,转系是小,最重要的是心里想清楚。
那么,贺天的真实是什么呢?莫关山曾想。
尘埃落地的日子过得飞快。打北边来的鸟越来越多了,歇在大西门外田野里,栽着密密的尤加利树上。等到一个黄昏最好看的时候,贺天也下了课,他们并肩行走在树下,问候这些或许来自北平和徐州的家伙们。男女同学三五成群擦肩过,天空蓝得使人感动。
四处弥漫着的,是自由。
卡莱尔认为,柏拉图是高贵的雅典绅士,在理想国悠然自得。从中国的智者身上,同样能看到这种在理想国悠然自得的品格。
无课日子里的快乐总是比有课时更有说服力。铅笔一支,钢笔一支,练习本一册,带着要看的书,穿街走巷跑到随便一个茶馆占一张桌子坐下来,耳闻四方吵嚷,手握圣贤纸笔,口含昆明烫茶,坐他个昏天黑地。
莫关山爱吃,老是拉着贺天东跑西跑,闲不住嘴。从广东老太太的煎鸡蛋饼摊上,凑到卖馄饨面的贵州老伯那,若是皮包完了,就把馄饨馅儿散到汤水里,随着蒸腾的白圆圈上下咕嘟,美曰其名为桃花面。昆明的秋天没有桃花,桃花这个名字,是把香味儿也交代出来的。
贺天并不爱吃馄饨,他只一边把馄饨舀到莫关山碗里,一边夹起白花的面大快朵颐。莫关山两个都爱吃,却也毫不吝啬把自己的面条分给贺天,但在这之前,他得好好尝一口。谁让他也是个北方胃呢。
吃饱喝足后,甭管风吹雨淋的,也要往那文明街上的东方书店走上一遭。有时不是去买书,倒是常去卖书,出脱几本字典也是好的。学生里没几个有闲钱的,久而久之卖书也成了学问。收旧书的店铺集中起来就这么几家,讨价还价是常有的事。
手里有子儿的时候,绝不藏着掖着,在雨天或雪天的昆明,万物皆净、皆白,人也变得简单。懒洋洋地趴在茶馆的木头桌上,要上一壶普洱,嚼上一袋香花生米,读上一会儿俄国的各大朵夫斯基们,瞧着门外的雨水和雪花落成帘,贺天在他旁侧写下几串看不懂的物理公式,时间变得好慢好慢。
有一次他们雪夜而返,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楚,不知是谁家的狗吠了,莫关山乐得几乎掉下泪来。贺天一时手足无措,长指在空中僵了又僵,倏地被同样凉的一只手握住,试探着、攥得发疼。他才知晓这是一个比雪还要干净的人,并拜服于诗人笔下“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的广阔境界。
他回握住他,在这空无一人的雪夜。
黄梅戏《梁山伯与祝英台》中唱:
(梁)“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
(祝)“耳环痕有原因,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梁兄呀,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梁)“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他从此不敢见观音。
短暂的平静最终被从东南方向呼啸而来的二十几架敌机打破,不似往常跑警报那般只是几只,血红的太阳旗显然有备而来。
大家便夹着书往城门外去,在松林里,小山边上,土坝上,沟里头,坐着,等着,忍耐着,思索着,聊天,打桥牌,也看书学习,交谈学问,有时师生在一起辩论什么,争得脸红耳赤。
等到危机解除了,就三三两两地回去。莫关山刚起身走几步,谁知贺天就蹲下了,低头一看,在给他系鞋带。
路过的同学,无论是认识的还是陌生的,皆成了背景。风吹起的尘埃落到乌黑的发上,一抔黄土的下面有一个贺天。
走近校舍,才得知战况的惨烈。
尸横遍野,残垣断壁,炸的附近的翠湖。
晚上躺在床上,那一幕如何也忘不掉。
辗转反侧,发现贺天也没睡,彼时已是凌晨三点二十五分。
那人邀他夜话。
一样的床榻,一样的姿势,一样温热的体温,不尽相同的心境。
泪蓄满眼,叹国家走到这种地步。身后人不语,以手拍背抚慰他。
冷静些后,莫关山转过身来,与贺天面对面躺着,他终究又问了一遍那个问题。
“你为何忽然有意研究物理呢?”
男人微愣,连带着手上的动作也轻了,直至停止,他慢慢贴近,低语在耳边。
泪破势出,莫关山与眼前人良久地注视。
没有忘记,硝烟四起,满目疮痍,外国的炮弹打在中国的本土。亡者无数,牺牲者无数,幼童无数,欺辱无数,叛国者无数,事不关己者无数,麻木逍遥者亦无数。可他们记得。
真实已算是哲学的最高范畴。
抽丝剥茧,他竟是贺天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