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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五) ...

  •   近五月份的昆明,已然迎来了它的雨季。

      莫关山的鼻子一向尖的,刚踩进城内五里地,便把周遭空气七七八八分了个辨。烂掉的菌子、发酵的牛粪、拧巴的泥浆和腐糜的蓝花楹,糅合成的刺鼻味道令他打了个不小的喷嚏。

      老实来说,莫关山并不喜欢这种潮湿发霉的气体。

      但也绝非厌恶。该是他在北方呆久了的缘故,一下子跑到那么南的地方,多少有点不适应。莫关山微侧过头去瞥同样是北方人的贺天,动作小到自己都没什么察觉,偏生那人注意到了,扭过头来关心地询问他。

      “感冒了吗?”

      “没,没。”

      贺天惯会照顾人的。难怪他问。

      气温渐暖,褪去外套,少年身上只一件单薄的白色衬衫,勾勒出清瘦的肩背骨,在这五月的风里,好像无时无刻都要飞走一般。

      今日云游万里,来自北方彭城的男孩儿衣上树影斑驳,贺天绕到风来的一侧,挡住莫关山大半个身子。他抬手揉弄乖顺的红发,落下的掌心有意无意地划过后颈。南风三级扑面过,携走了几支恣意的凤凰花瓣,却未曾舞起半缕青年人的衣摆。

      从官渡区到五华区的风跑得有多快,这一行人走得就有多慢。渡了条盘龙江罢,远瞧见老城北门街角刻有“学大合聯南西立國”的黑底牌匾,都欢呼雀跃着与自己相伴数月的草鞋草帽作别。

      按理讲,大学是要比中学好得多。事实却是,教室是铁板房,干打垒的墙,木格的方窗子——上头没有玻璃的,是糊的竹纸。房屋顶全凭茅草堆砌,一切都是临时的,有的靠借,有的则靠租。比中学差上老远。

      可他们心中有数,正值战火纷飞的年代,一砖一瓦当思来之不易,没有人抱怨什么,只是将梅贻琦校长的话反复牢记。

      “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

      黄师岳团长将284名学生的名册交接妥当,念在大家旅途疲乏,第一天的事情少之又少,熟悉过周围环境后,有老师过来划分住所。贺天和莫关山情况特殊,便也安置其中。

      说是宿舍,实则是建在坟地里的茅草屋。一个里住40个人,二十张双人床,上下铺的,两张床一对,就是个小隔间,但是过道空间很小,也就半米宽,能上床就完了。

      莫关山紧跟在贺天后面,他俩的床也是紧挨着的。

      洗漱过后,大多人早已收拾完行李,坐在床上三三两两地闲聊。莫关山一向动作慢半拍,把衣物妥当整理完,才开始挂帐子。好不容易找到四个边角,低头便注意到藏在木床接头的臭虫,很多,连带着被窝里也有,张牙舞爪地准备咬他。

      茫然扫了眼其他床位,只见白纱帐子高高挂起,罩住自己不知名姓的同学,欢声笑语里,倒显得他一人格格不入了。心下蓦地收紧,莫关山轻轻坐在咯吱作响的床榻上,手里还捏着块物什。

      “都多大的人了还怕这些小虫子?”睡在上铺的人探出头来开个玩笑。

      莫关山愣了一下。

      要怎么说。爹走得早,剩娘一人含辛茹苦地把他拉扯长大。女人家的心思最是细腻,失去丈夫的痛苦使她对待独子更为上心,以致到了焦虑紧张的地步。自幼时起,不曾与友捉虫逗蛆、游戏街坊,少食小儿零嘴、外人之物,一曰不卫生,二曰难辨害。

      要怎么和人家说呢,这其实是个胆子很小的胆小鬼。

      莫关山愣了半分钟,勉强扯出笑意。算了,他说不出口。

      “不介意的话…可以和我一起睡。”对面的贺天声音低沉。他顺手挂好最后一个钩子,转过身来。末了,又补上一句。

      “收拾好了,没有虫子。”

      见莫关山犹豫,贺□□左手边挑了下眉:“你的床正好在窗口,赶上潮湿,臭虫多了些。等赶明出了太阳自然就少了,不用担心,一晚而已。”

      这还是他第一次说这么多话。许是因为贺天认真的表情,或是那句“一晚而已”,莫关山鬼使神差地迈了过去。

      夏日的天黑得晚,屋内没有点灯,帐子外面闹哄哄的,帐子里面静悄悄的。莫关山拘谨地枕在薄薄的一层棉花上,起初还僵硬着四肢,好久不见那人上来,稍放松了些。

      真等到无人耳语,快要睡着的时候,木床忽然晃动一下,莫关山几乎是立马清醒了,但他还佯装深眠。

      拙劣啊,简直是笨拙。贺天想。

      庭院深深深几许,瘦影朦胧,帘幕无重数。

      他连掀开的手都用了力气。床上少年的身子在白背心的带子下露了大半,因警觉而紧绷的肩胛,弓起的漂亮脊骨,恰到好处坦裸的腰腹,在自己亲手铺展开的被单上呼吸、收缩,是侧背的姿态,似委婉的邀约。

      心说,你清醒一点…

      你说这一幕,怎会不让人发疯呢?

      彻底静了。

      唯有窗外闷雷响过,断续地下起雨来。莫关山歇在他的床上,甚至没有碰乱被褥,就这么蜷缩方寸,紧环双臂以取暖。贺天躺下的时候,轻之又轻,他的膝盖抵到身前人温热的腿窝,那处也紧绷起来。

      莫关山当然感觉到了。贺天是高,他亦不矮,相差半头而已。这会儿有呼出的气流扫到耳尖上,着实发痒,却不敢挠,做戏也讲究善始善终。

      如果没有那一下的话。

      先想到的竟是贺天的手指有些凉,不像他的人一样滚烫,点在尾椎以上、脊骨之下,剪过的指甲蹭肌肤而过。继而才是后知后觉地往前反弓。

      耳上便压下来柔软,该是贺天的嘴唇,湿息交濡。

      “嘘。”他知道他醒着。

      果真不动了。莫关山噤了声,全然忘了那根指,待摸到腰上多出来的薄被,在黑暗里红了脸。

      热气仍在源源不断,他怕灼伤自己,只呆呆的。

      “对不起。”

      “嗯?”

      贺天看到白皙的五指揪住被子朝他示意。

      “可我刚刚,”男人笑得愉悦,隔着棉絮覆住他的手背放回原处。

      “就是这么想的。”

      窗外雨潺潺,莫关山不记得是几时入睡的,他做了一个很好的梦。

      梦里百花缭绕、万蕊绽放,他是本该逐香而居的蝴蝶,一场雨来,却栖息在黑发男子的檐下。

      那人叹,“是我做梦梦到了蝴蝶呢,还是蝴蝶做梦梦到了我?”

      他答非所问, “我是你的蝴蝶。”

      窗外雨淅淅,莫关山不记得是几时醒来的,他还卧在贺天的身前,正如贺天靠在他的背后。

      偷摸着下了床,没有弄出半点声响。经过透风的窗,一滴清凉的雨迸溅到他鼻尖,莫关山闻到了沁润其中的泥土芬芳。

      打湿了他,打湿了纷飞空中的半截纱帐。

      入目整洁的床榻与干净的木隙无不令他想到昨日晚归的人。倾卧其中,隔却两层白纱,细寻贺天起伏的身影,思索,再思索。

      雨泥的味道浓郁了,分明是香,香得天崩地裂。

      近五月份的昆明,就要迎来她的雨季。

      是哪本书上讲的,联想、象征、隐喻,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④

      这是隐喻,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是肖想。

      意识到此的瞬间,莫关山难以自控地打了颤。深深低语出两字,竟是贺天。

      唉。

      他躲不了这座城,也躲不开那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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