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晚》孟复礼

22、鲤鱼·神经

　　教室里有十来个人都在唰唰的写题，四角的四个空调都在开着，吹着清爽的冷气。

　　汪岁见一个远投把球丢进篮球篓，抽旁边女生桌上的抽纸擦了把额头的汗。

　　“阿西，”那女生抄起书打他，“汪岁见！你怎么那么好意思！”

　　“下次不抽了，大小姐。”汪岁见抱头边躲边求饶。

　　“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余远朝正窝着写题，左手罩着头，长指微弯，腕骨明显。

　　册子一合，干脆把桌子向后一挪，趴着补觉。

　　汪岁见弯腰在他桌前想整活来着，眼一扫，突然直身，乐了：“哎，你肩膀后边贴的什么啊？”

　　“什么？”余远朝潦草抬起眼皮，看了看左肩。

　　“那边那边。”汪岁见一把扯下他肩后的粉色便利贴，“甜的哟，这又是哪个少女给你写的情书？还挺有创意。”

　　余远朝冷淡的哦一声，继续补他的觉。

　　汪岁见瞧他那矫情样，懒得搭理，靠着后桌仔细研究了半天那纸条，嘶一声，怀疑道：“这他妈，不会是温情给你的吧？”

　　他趴着没动，伸出个手，闷闷开口：“拿来。”

　　德行。

　　汪岁见服了，老老实实把那张纸条呈上去。

　　映入眼帘。

　　余远朝就愣了下。

　　便利贴上画了一条Q版鲤鱼，长长的胡须摇曳。尾巴在水里摆成半弧状，栩栩如生的扬着脑袋，神采奕奕的游水里。

　　岸上是一个长头发Q版萌妹，星星眼，藕段似的手腕系着红绳，拿着鱼竿，期盼的看着水里，鱼竿上方写着一排飘逸的英文：

　　――“This little fish is priceless treasure.”
　　（这条小鱼是无价之宝）

　　撩拨人，温情称第二，大概没人敢称第一。

　　周周服了。

　　余远朝服了。

　　汪岁见也服了。

　　……

　　余远朝在超市买东西，扣着鸭舌帽，仰着脑袋，懒散的在货架上挑拣。

　　这会正值黄昏，夜色正伺机准备开始蔓延，市区霓虹乱闪，模糊着高楼与高楼之间的轮廓，街道萧索，枯枝败叶被卷的起起伏伏。

　　超市的电视机里正在转播新闻联播。

　　从那天汪岁见说他喜欢这种禁忌、刺激、偷情的感觉后，他还真心惊胆战了半天，以为自己真是变态，喜欢当小三，在某乎搜了半天。

　　也没得出什么结论。

　　潜意识里他觉得汪岁见是错的，他不喜欢禁忌，不喜欢偷情，他单纯是喜欢温情给他的感觉。

　　贴着裤兜的手机震动，他接通喂了声。

　　电话那边余祁镇在开车，他们将近半年没通过话。像是赌气，你不来打，那我也不打，余远朝这人比较执拗，硬骨头，余祁镇倒觉得没什么，儿子养的硬气点，以后遇到挫折也会宁折不弯。

　　“爸。”他规规矩矩的喊，真的像个听话儿子。

　　“儿子，最近还好吗？”余祁镇边打着转向边问。语气略带着焦虑紧张，看了眼窗外的高架桥。

　　“好。您呢？”余远朝则比他淡定很多，慢悠悠说。

　　“最近很忙，我刚回来，你什么时候回家？一家人好好吃顿饭。”

　　刚回来的意思，是他刚从国外回来。

　　“……”

　　大概是四五年前，余祁镇从公立医院协和辞了职，和他朋友开了一所信和私立医院，医院经营并不轻松。

　　信和医院建立的初衷一直都是在精不在量，医院只有两栋楼，远看更像是一座装修极奢的五星酒店。随着发展的越来越好，引进的世界级医疗器械越来越完备，信和吸引了众多国际知名医生前来坐镇。

　　余祁镇凭借信和赚取了不菲的收入，是位不折不扣的成功人士，也成了位不折不扣，人口中的霸道总裁。

　　可惜余祁镇丝毫没有霸道总裁的排面，线衫西裤万年不变右胳膊夹着枸杞杯，宛然是个佛系中年男人。

　　“远朝，”余祁镇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准备主动破冰，打破僵局，“几年前，那件事――”

　　“您想道歉？不用。”余远朝仿佛先知，语气诚恳，“是我说话不分场合才让这事吹了，您跟妈是为我考虑，我明白，你们这十几年对我这么好，我要是连这点事都还记挂，那没良心。”

　　“明年，”余祁镇把车拐进地下车库，认真的承诺，“我把浦江的别墅写给你。”

　　明年他就18了。

　　余远朝从货架拿了瓶水，无所谓的、懒散地笑了下，“再说吧，万一我在京港找了女朋友，就定居这了。”

　　“明年八九月份，”余祁镇那边的话没完，他继续补充规划，“你高考完了是吧？然后我送你出国。”

　　他手僵了一下。

　　机械女声报“欢迎回家”，陈芝正在直饮机前泡茶，见余祁镇回了家，心里宽慰了几分，接过他手中的公文包，替他脱下西装。

　　余祁镇顺势就把手机递给了陈芝，比口型“儿子”。

　　她接过来，顿了一下，对着电话，轻声细语：“你周末有机会回家吗？我想儿子了。”

　　“那您想着吧，我周末不回去了。”余远朝缓和脸色，吊儿郎当的在货架前闲逛。

　　陈芝原本到嘴边“我最近也不忙，有机会好好看看你”变成了“有本事一辈子别回来，让你说个好话会变哑巴是不是？”

　　“……”他低头闷笑，“您这变脸和谁学的？”

　　“你爸和你说什么了？”陈芝本来是想说让你和你爸好好聊聊，他在国外倒着时差已经好几天睡不得好觉了。

　　“没别的，就等我18了把浦东的别墅写给我，然后送我出国，我说我不一定会去。”他的语气平淡如水。

　　陈芝一顿，瞪了眼余祁镇，余祁镇感受到炽热目光，心虚的摸了摸后脑勺。

　　“为什么不一定会去？”

　　“就非赶我走？”

　　陈芝有些头疼，移步走到沙发前，余远朝又误会了她的意思，她这个儿子，她向来不了解，看着满不在乎，遇事总游刃有余，但有任何情绪永远是自我消化，玻璃心也是真的玻璃心。

　　“你爸不是这个意思，我也不是这个意思。你爸是想等你毕了业，不管在国外还是国内工作，总能有个着落，那房子就是你的底气。远朝，我们没有赶你走的意思，我们是一家人，爸爸妈妈永远不会赶你走，我们是在为你以后考虑，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得到的一切可能是别人奋斗一辈子也换不来的――”

　　“我的以后你们就都已经安排好了？你一句话把我全盘否定了？如果不听你们会怎样，把我踢出这个家吗？一切都明码标价指示着我下步怎么做，我早就知道有这一天。”

　　陈芝觉得自己思维很乱，像宕机的机器，运转极慢，碎碎念的说完这段话――“那你想怎么办？怎么做都不满意，弥补不了你童年缺位，我们想在你未来弥补，可你又不乐意。”

　　“我不需要，谢谢。”掐断电话。

　　到最后余远朝拿着东西去收银台结账，鸭舌帽把眼睛盖的严实，投下半张脸的阴影，“装个袋子，谢谢。”

　　收银小妹也不知道帅哥和他爸妈在货架那吵什么，小鸡啄米式的一样样扫码，不敢吭气，也收起了刚才想要他微信的小心思。

　　推门出去的瞬间，收银小妹又忍不住探出头了他一眼。

　　余远朝一手拎着塑料袋，一手抄兜，慢悠悠地走着，落叶萧条，被他踩的沙沙作响。

　　他这个人其实挺无聊的，日常三点一线式，看着没正形，爱玩，可他从小到大真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怕余祁镇陈芝担心，也怕他们对他期待落空，更怕他们又要把他送人。有过一次想法，就会有无数次，这种刻进骨血的危机意识，就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没安全感始终如影随形，这种安全感是没有人有办法弥补的。

　　所以他不敢出格，他只能尽力向父母展示他的价值，什么事在自己能力范围做到最好，能给予他一份安心，告诉自己，至少我现在还有用。

　　他看电影打篮球是因为陈芝喜欢，陈芝看电影花费的功夫远比和他相处的功夫更多，喜欢看CBA吴前的远投三分，谈NBA弗兰克库里科比，嚷嚷着让儿子成为他们这样的人。看天文的书学物理是因为余祁镇喜欢，家里没有他，没人会和余祁镇聊三体宇宙陌陌里。

　　打篮球不一定是喜欢，看电影纪录片也不一定是文艺，喜欢天文也不是浪漫，他只是习惯使然，会看人脸色，当乖乖仔惯了。

　　走了一段路，他停下脚步，靠着电线杆垂眼翻手机。

　　又高又帅的像是一道5A风景区。

　　风景区本人在浑然不觉的一本正经玩手机。

　　他在翻温情的朋友圈。她朋友圈内容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如过江名士多如鲗，每条朋友圈都是大篇大篇文字的真情实感。生活感悟、有朴素的、也有小资情调的。并且还全部开放。他手都翻麻了终于翻到2020年十一二月份。

　　曼妙温情：【今天发现我家空调有穿越功能，体验一下佛罗里达湾香蕉园的风。】

　　曼妙温情：【听说这是北美版出师表。】

　　曼妙温情：【不让乐观自恋爱吹法螺的青少年去KTV就像把未来的歌星掐死在摇篮里，为了不让巨星陨落，我和周周先在家演习一下，大概是这个样子，以后去KTV一定要当那个麦霸。】

　　曼妙温情：【别的小猫踩奶就是踩奶，这只踩奶好像发牌啊哈哈哈哈哈。】

　　曼妙温情：【今天真是个寒风刺颅骨额骨顶骨枕骨颞骨蝶骨筛骨颜面骨犁骨上颌骨下颌骨下鼻骨鼻骨颧骨泪骨颚骨舌骨听小骨锤骨砧骨镫骨脊椎颈椎胸椎腰椎骶椎尾椎肋骨胸骨锁，骨肩胛骨上肢肱骨尺骨桡骨腕骨舟状骨月状骨三角骨豆状骨大多角骨小多角骨头状骨钩状骨掌骨指骨髋骨髂骨耻骨坐骨下肢股骨膑骨胫骨腓骨跗骨的日子。】

　　后面还有周周的回复：【are you ok？还好吗？】

　　余远朝放下手机，忍俊不禁，万万没想到她的朋友圈是这种画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