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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夏日午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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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早上,起床后盘算着问问父亲,通|灵是怎么回事。没想到并不在家,诺娜妈妈说他早早出门了,去参加老朋友的临别聚会,在老城区的一个咖啡馆。
“就是那些心灵学家、什么什么符号家……”诺娜妈妈说,我想应该是心理学家,和古代符号研究一类。
不知为什么,心中凭空产生一股好奇,想去看看。
这些原本西贝尔不会感兴趣的东西竟会吸引我,这又是受谁的影响?以前的西贝尔最喜欢学校组织的集体活动:体操、郊游、士兵联谊……
难道是灵气复苏了?我心中瞎猜着,坐了电车去到老城区。
咖啡馆里父亲和几个人正聊着,烟雾在他们头顶的空气中聚成一层朦胧的青灰色罩子。
我慢慢走近,几个中老年人都没发现我,从古埃及语言与拉丁语系的关系,聊到北欧神话,父亲和另一个人因为万|字符的起源争了起来。
那个人认为起源于北欧如尼文。
“在二十年前的图勒协会时,就已经有人设计出来。只是四条旋臂是直角。”他说,“‘图勒’的意思是‘极北之地’,他们都是研究北欧神话的,据说他们以前有一个年轻的女成员是通|灵人,能力很强,连接了神话中的‘沃坦’神。万|字符号也是从通|灵中获取的灵感。只不过她去世得早,这些资料就据说都被当|局收取了。”
“这种只能算小道消息,”父亲说,“这个符号起源于印度,看看那里的宗|教符号就知道。”
“嘿,嘿!”一个人拍着父亲肩头,指指我。
“你再拍,我也认为起源于印度。”父亲说完看到了我,呆了一呆,“家里有事吗?”
“没有啊,我好奇来瞧瞧。”
父亲更呆,他也想不到我对他的爱好有了好奇。
“嗯,最近脑子里挺多灵感,就对神秘学忽然感兴趣了。”我这么说,也算是对之前事情的解释。
“我在旁边听听,不打扰你们。”我笑着坐在旁边位置。
“为什么不打扰?”一个拿烟斗的老人探出身子,也是父亲的同事教授,“老年人聊天的时候,热切盼望好学的年轻人来打扰!现在的年轻人,根本不想学知识。我在课堂上一个人讲50分钟,下面的学生死气沉沉,一个活的都没有!”
这话让父亲和其他人都点起了头。
刚坐不一会,咖啡馆门口出现两个人,带头的就是海因里希。
他见我发现他,向我示意后走出去,我也去到门口。
他拿起一袋文件:“上次您父亲的计算还有一点遗留问题,还没有达到预定的效果,需要他再帮忙。”
我想起来了,上次到我家,父亲被布置了占星任务。
看了看父亲,有点不忍心把他叫回家去工作。他这几天都为我|操|心,好不容易和老伙伴们聊得开心。
“反正过几天要去柏林了,有什么事不能等等吗?他这几天身体不适,今天才好一点。”我说。
“有些事是不能等的。”海因里希冷然道。
不会是军|事问题吧?是我天真了。
如果我能解决,就不用叫父亲了,我忽然想。就在这时,心里的画面又冒了出来,大海上,一艘潜艇缓缓落在海底。
“灵视”画面竟又不请自来,这次不是预知,而是真接看到当下的画面。
潜艇斜斜地沉在海底。
里面还有人吗?这么一想,透视到了内部。有几个士兵在狭窄的空间里操作着几十个仪表盘。有一个躺在最角落里。还有一个在小箱子里翻找东西,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想法,他想找一罐豌豆,但是找不到。食物也不够了。水也很脏。
“埃德斯坦小姐?”海因里希见我不说话。
“潜艇。”我含糊地说,尽量不把注意力放在说话上,以免画面消失。
“在哪里?!”海因里希忽然兴奋,“位置呢?”
怎么知道方位?我在画面里把自己的位置拉高,向大海中搜索参照物:“东南方向有一个岛屿,形状弯弯的。潜艇沉在距离小岛……我不知道怎么算,大概有这个岛尺寸的……将近100倍那么远。我不会算距离。”
他打个手势,旁边的士兵迅速拿出地图,在窗台上用圆规在上面标了几个位置,又用个尺子测量。得到结果后,向他点点头。
“需要再找我父亲确认吗?”
想到他是找父亲用占星算潜艇位置的,这也能用占星的吗?
“您提供的信息更准确。”海因里希走近了一步,“您总是能看到吗?”他的嗓音微微颤|抖,似乎压抑着兴奋。
“不是……”我尴尬地笑,“我也试过很多次,找不出规律,只能总结为‘上|帝的旨意’。可能刚刚上|帝认为我应该帮助潜艇里的士兵,所以临时打开了后门。”
“也许您可以学习一些瑜伽冥想的技巧,据说有助于开启能力。”他说,“有兴趣吗?我认识一个人。”
他给我写了个联系方式,说到柏林后可以去找这个人学习。
“什么事?”父亲问我。
我说不是急事,海因里希看他忙,就以后到柏林再说。
“那就好,”父亲又担忧起来,“他要是找你聊什么通|灵,千万别答应。”
我心一虚,刚才那些,应该就算是了吧?笑道:“通|灵到底是什么,您也没说清过。”
“就是连接另一个灵魂,神灵什么的。总之不要接触,那不好。”父亲说。
通|灵——连接神灵——这个概念引出心中一大片模糊的感受,仿佛很熟悉,又忘记了许多东西。有些好奇,也伴随着深处的抗拒。
这感觉让我心乱起来,没法静心安坐,决定往家走。
到了外面,看到街市繁华,想到战争继续下去,应该会有物资紧缺,决定逛街囤点东西。
大街上的年轻女孩化妆的很少,因为第三帝国主张返璞归真,素面朝天,归农种田,打仗生娃。口红颜色没有现代多,囤了几支备用。
丝|袜尤其贵,基本没有,他们说尼龙材料都拿去做降落伞了。不过这里的长筒袜还要用吊袜带,非常麻烦。不爱穿。
内|衣要么是长背心式的,要么像地摊上的大妈款。可念及内|衣刚刚从一战前的“束腰”进化没几年,已经很不错了。
没有女式裤子,全是裙装。我在裁缝店问句能不能做女式裤子,引来一堆侧目,好像我是个怪胎。竟然还没进化到女人能穿裤子的年代吗?我仔细想了想,似乎确实是。二战时期男性打仗,女性不得不工作,这才男女更加平等。
从这个角度来说,还真不好评论战争是好还是坏。
逛了半天,看时间不到中午,我随便买了点东西吃,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回家。阿尔伯特下午坐火车,会不会又跑到我家?
还是别回去,少不得要碰到他。
心里碎碎念:战争时期,可不要对感情太过投入。
念过后又嘲笑自己:真是无聊,我跟谁有感情了?
“西贝尔!刚才怎么不和我们打招呼?”三个女生把我挡住了。
她们是西贝尔的大学同学,除了上课,在无聊的晚上,还曾聚在一起认真学习元首的讲话,交流缝纫机使用心得和家庭财政管理秘诀。
寒暄一番,她们对我转学都表示羡慕,但有一个高个子得意地说:“但也有你没赶上的活动。”
什么活动?我问。
“三个空军来做报告,都非常英俊。”
“有个一般般吧。”另一个说。
“但我喜欢他的声音。”
“你不觉得另一个的身材更好吗?这样的人才是最佳约会对象。”
她们认真地争论了一会三个飞行员的长相和身材,我随口问:“报告是什么内容?”
“唉呀,无非是战绩如何,在哪打下了法国的飞机。反正德国飞行员是最好的。可惜,没有一个收我写的字条。”
“不是法国,是英国飞机。”高个纠正道,然后对我说,“我这里有一封你的信。汉斯的,你记得吧?”
想起来了。有个同学汉斯·费舍尔缀学去参加了党卫军,这在当时也是很荣耀的,好多同学都写信去祝贺来着。
还没掏出信来,女同学眼睛直直地看着我背后,喃喃说道:“你们快看!如果那个走过来的军官愿意和我约会,三个飞行员我都可以不要!”
“很抱歉,他看的是我,亲爱的。”高个子摆弄了一下秀发,昂头望着远方。
“别做梦了,他哪都没看。”另一个说。
我也回过头去,一位身材高挑的国防军正快步走来。又近了一点,那不是阿尔伯特吗?
他看见我了。
在同学叽叽喳喳议论声中,我头一次正式打量他的五官。
他是很英俊,但他的气质里有一种“形而上”的东西,会让你忽略外貌。他走来的时候,英挺的身姿会让你产生一种感觉,好像整条街上只有他一个人。好像他周身有一种氛围,你一旦专注于他,别的一切不符合同样气质的事物就消失了一样。
这种氛围是从他散发出来的,坚定又清晰,优雅而不浮夸。在战马上挥剑的骑士,中世纪神学院里谈论柏拉图的大学生,以及在月光下演奏自己新作的音乐家,这些气质完美地融合在他身上,没有一丝违合,反而汇聚成一种遥远的熟悉感。
当年德军开进维也纳,奥地利并入大德意志时,满街的士兵。西贝尔和同学穿着奥地利民族的花裙子来到街上,被士兵拉着合影。一个人从坦克上向她招手,大声叫她的名字。
叫她的并不是阿尔伯特,但阿尔伯特站在那人旁边。这个大声叫她名字的人不断推着阿尔伯特,让他对她说话。
那时她就是屏着呼吸,看他高高在坦克上挺立,心里一阵阵的惊喜。
阿尔伯特走到我们面前来了,我甩去念头,谨慎地笑笑。
“怎么在这里?”为了避免纠缠,你您之类的人称尽量少用。
三个女同学炸窝了:“你们认识?”
然后不等我回答,就继续围攻他:“您在哪里服役?”
“看袖标似乎是装甲师,对吗?”
阿尔伯特退后一步,礼貌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女同学们转而向我:“西贝尔,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嗯……前两天。”我随口应付。
“是前天吗?前天我在哪里?谁记得我前天在哪?”
“对了。”同学把信塞给我,恳求道:“能不能在这里看?我也想知道汉斯的消息。”
随便吧,我拆开信。
满篇怪话,什么他是雅利安人,如果要结婚,女方家庭必须三代内都得是雅利安血统。什么西贝尔以前说父母在法国认识的,使他以为西贝尔母亲是法国人,谁知道后来发现是亚洲人。我欺骗了他云云。
乱七八糟的。
“你是不是给汉斯写了表白信?他把你拒绝啦?”高个女生轻笑,然后挺了挺“骄傲”的胸脯,瞧着阿尔伯特。
我写过表白信?记忆里没有,西贝尔写的信只是单纯羡慕祝贺,可能是他自作多情。我把信丢进袋子里。
“他拒绝你,你会难受吗?”高个女生有些故意地问。
大概有帅哥在,女同学们每句话里都夹带小心思。
阿尔伯特转过了脸,看街边的灯柱。
“无所谓,瞎写而已。”我提起东西准备告别。阿尔伯特一伸手把袋子接了过去,“回家?我送您。”
高个女生还想说话,阿尔伯特欠身道:“我只是前天才回维也纳,但我和她很多年前就认识了。抱歉,我不太喜欢和不熟的人交谈。”他语气有多礼貌,说出的话就显得多无情,那几个女生愣在当场。
我和他走出好几步,背后还传来她们的声音:“我不信,她真的从来没提过?”
“真的熟悉还称‘您’?”
“一个朋友在法国去世了,我来看看他家人。”他向我解释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我道了声遗憾。
他不是专程找我。我心里轻了一下,说不清是放松还是失落。
“那个……男人,是您同学?”他轻声问。
感知到问题背后他的心思,我责备地瞧了他一眼。他摸摸鼻子,自嘲地笑笑。
他又提起其他话题。可自从意识到西贝尔和他的感情开始,就觉得他似乎处处在试探。每个问题我都没有办法回答。直到后来,他什么也不说了。
沉默让人压抑,好像在球场上,他不断抛出球来,我却故意不接。这给他带来了困惑。
谁都没有提要坐车的事,慢慢走着。快到家门口了,我停下来,目光撞进他望过来的眼睛里。他的眼睛不是很妖艳的亮蓝,是太阳落下后、夜色未深时天空呈现的那种空旷的蓝。
两个人都愣了片刻,他凝视中有一种深深的期待,像夜空中的星,我几乎失神。
诺娜妈妈出现在门口:“西贝尔,你终于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中午回家吃饭呢!”
我是故意在外面耽搁躲着阿尔伯特的,不过还是碰到了他。我只好看看手表说:“我的表上才11点多,可能——可能之前被水浸坏了。”
诺娜妈妈接过买东西的袋子:“之前阿尔伯特来过,没有进来。”
原来他到过我家了,那刚才他其实是出去找我的。我心中又是一动。
“火车……几点开?”我问。
他抬起手腕,认真地看了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又十五分钟。赶到车站只要20分钟,来得及。”
本来我想随便借口时间不多,赶他离开,但他这样认真回答我的问题,我那些随口应付的话竟出不了口。
“不会迟到就好。”我说。
“不会。我们的火车,晚点三个小时内都算准点。”
他这么说,想到德国火车几十年后还是这样,我笑起来,他也跟着笑。我心中又是一乱,赶紧进了家,诺娜小声嘱咐我:“给他煮咖啡,让他坐一会。”
我点头要去煮咖啡,却被阿尔伯特拦住:“不,我不喝。”
“那,坐吧。”我说。
他摇摇头,就站在那。
窗外树上,一只鸟停止了鸣叫,这夏日的午后,安静得让人手足无措。
他从外衣口袋里取出巴掌大的一个小厚本:“这是个日记本,在法国买的。不算是礼物,只是个小本子,可以随意写写。”
这是那种复古本(也许在这里不算复古)。深棕色牛皮封面上有好看的纹路,右上角有商标的压花,纸张边角是圆角,本子的侧面涂成金色。是我喜欢的类型。
我也许不应该收。虽然他强调这不是礼物,可是太多的来往,容易牵扯不清。
一张书签从本子里露出头来,上面印着梵高的画《麦田上的群鸦》,下半部空白处印着:
Connais-toi toi-même.
西贝尔学过法语但不太好,我努力辩论这几个词,阿尔伯特见我发懵,说道:“这是苏格拉底的那句名言,认识你自己。”
是的,认识你自己。
这句话,带出了对前一个世界的回忆。
那也是夏天,周六晚上10点多,结束例行加班,等回家的地铁。
在疲惫夹杂着烦躁中,周围一切都显得面目可憎。我打开手机,把耳机塞进耳朵,回避这种感觉。
远处传来隆隆的振动,地铁要来了。我靠近安全门,站在上车位置上。
我忽然听到心中一个声音问道:
“看看你自己。”
看我自己?我抬起头,玻璃门里映出一个人影。那是谁啊?那人面无人色,像个机器人。
地铁到来,车厢一个个明亮的窗口,就像我一年又一年的生命,快速而无情地掠过。工作、感情,都像是别人的生活。而今后的六十年,都将是这一刻的无限复制。
一股细微但深刻的恐惧爬出来,这就是我今后一成不变的人生吗?一切仿佛是假的。
周围人在推挤,但我后退几步,没有登车。
从那以后,我常常自问:我是谁,我在过谁的生活?这句话让我一贯的生活失去了控制。我开始审视过去,我不知道被什么力量推动着过了20多年,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自己。
最终,我辞了职。为了换个环境思考接下来的方向,踏上了去维也纳的旅程。在莫德林的湖水里,看到了西贝尔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