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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离开之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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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从庄园回家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小腿直发抖。我困得要命,可躺下却睡不着,好几个小时以后泡了个澡,才睡了一觉。
隔了一天又去见希拇莱。当时他正在等贝纳多特伯爵见面,见我去了很高兴,说我那天中止了他的痛苦,说伯爵没来,为了谈判顺利希望做个短暂治疗。
半个多小时疗愈完成,伯爵已经到了。我在庭院里还和他打了照面,虽然没有来得及互相介绍,但他仍然向我脱帽示意,很是温文尔雅,和毛奇伯爵接人待物颇有相似之处。
谈判后舍伦堡私下找我说:“催眠效果很好,他的态度一直没有转回去。”
“是啊,我又打了补丁。”
“什、什么?”舍伦堡愕然。
“今天治疗时又给他加固了信念。”我微笑道。
舍伦堡噎住,捂着嘴咳嗽了好一阵:“你胆子越来越大了,可以了,这样已经可以了。”
又过了四天,报纸上出现了毛奇伯爵被处决的消息,我心想得去一趟希尔德家,却先接到了她的电话。
她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就在电话里泣不成声。
“希尔德,听我说,我一会去看你,好不好?”我一直没有告诉她毛奇的事,现在只怕得透露一点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都明白。”她啜泣,“整个国家都要完了,每天都有上万士兵在前线死去,每个家庭都有失去亲人。我的痛苦不比别人更多,我能受得住。”
电话没打完,舍伦堡的车出现在外面。
“希拇莱派人找我,”我对电话说,“你在家里待着,我今天晚些时候去看你,或者给你电话。千万不要瞎想。”
安迪亚从司机座下了车,从车边远远向我招手。
“好久没见安迪亚了,怎么突然让他给你开|车了?”我问。
从诺曼底之后,我就没有怎么见过他了,当时听雷德说,他因为亲近阿尔伯特而被舍伦堡疏远。我还一直担心他会不会有危险,现在看来一切都好。
“就是想看看你见了他,会是什么表情。”他轻松地说。
看他神态间焦虑少了许多,我一边向安迪亚挥手,一边问:“和贝纳多特伯爵谈判还顺利?”他笑着点头。
“那今天还有什么事?希拇莱还要治疗吗?”
舍伦堡叫上|我走到花园后面去。我跟着他走着,见克洛丝趴在玻璃窗后面探头探脑地躲着我们,见我瞧她,又慌张地拉上窗帘,样子十分好笑。
“今天中午左右,毛奇伯爵将会离开柏林。”他低声说,“我让他伪装成去瑞士参加学术会议的专家,过境前往瑞士。”
“真的吗!”我一时激动,抓住他胳膊,他很自然地想扶住我的肩膀,但我很快缩了手,拿出手帕捂住差点流泪的眼睛。
“我可以去看他吗?”
“不能送行,会被人看出来的。”
“我知道,我只是远远看一眼,不走近。我甚至不需要知道是哪辆车辆,你只要告诉我他的必经之路,我在路边望一望就好。”
他审视着我,眉头皱起来:“怎么,你和毛奇很熟吗?”
“不是,但我回头好告诉希尔德呀!她在报纸上看到了消息,我怕她出什么事。”
舍伦堡抱怨:“你胆子真的越来越大,这样会给身边的男人找很多麻烦,知道吗?”还是让我上了车。
车开了没几分钟,我又求他道:“我们去把希尔德也接上,好不好?其实她才是最想看的。”
“不可以!”舍伦堡这次黑了脸,“我就知道你不是自己想看。这件事你不会提前告诉她了吧?”
“我当然没有告诉,一句也没说。”我举手发誓,“你来的时候我们正电话,她哭得很厉害,我都不知道如何安慰她。——让她也去好不好?”
我恳求了好一会,舍伦堡态度稍有松动,我赶紧向他继续微笑,但他一绷脸:“不行!我的车怎么能绕来绕去,接了你又接她?”
我的笑容垮下来:“那就算了,那就让我去路边看一眼好了。他们从哪离开柏林?”
他不答,几分钟后停了一次车,他去了一趟路边的邮局。出来后我问他是不是有事,他依然不说话。我以为自己的要求太过分,惹了他生气,时不时瞧他脸色,他表情平静,有时不看我,有时瞥我一眼,一副拿捏了我的神态。我只得转过去不看他。
车向柏林西面走,平时这些路上车不多,但这时的车却很不少,有一些把行李高高地捆在车顶,是有车的有钱人一批批逃离。也有大量普通居民骑着自行车或步行向西逃离。几个月前还是一队队的难民往柏林赶,现在长蛇一样地往西跑。
路面坑坑洼洼,在空袭中受损严重,堵车也很厉害。
找了一处远远能看到路面的土坡,安迪亚把车停在坡后。我站在土坡上看了一会,离得比较远,只见难民和车一个接一个。
“多早晚毛奇才能路过?”我问。
舍伦堡耸耸肩:“这种路况,谁知道一个小时后还是两个小时?你来车里坐着吧。”说着悠闲地点起了纸烟。
我不肯在他旁边吃烟雾,站在坡上瞭望人流。过了大概半个小时,另一辆车停在我们旁边,希尔德从上面下来了。
“你找我?出什么事了吗?”希尔德慌张地跑向我。
我这才明白舍伦堡中途打电话让人接了希尔德来,于是向他一笑:“我可以告诉她了吗?”
拿烟的手把烟灰弹了弹,接着点了头。我拉过希尔德,把毛奇的事情告诉了她。没有说催眠的事,只说想办法让他表面上处决,但想办法离开德国。
“你不骗我,真的不骗我?”希尔德紧紧抓住我的手臂,眼泪又留下来。
“可是他这一走,你们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见面。”我黯然道。
“没关系,怎样都没关系,”她流着泪微笑道,“哪怕他以后有了别的家庭,也没有关系,只要他好好活着。我只是不希望他死,他不应该死。这样就好了。”
骄傲的希尔德,对感情的要求那样高,而且绝不原谅对方变心的希尔德,如今说出这样的话来。我知道战争不但改变了一个人的期待,也消磨了自我的锋芒。
我陪她在坡上站了一会,她的注意力完全放在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上,每一辆车她都看得聚精会神,不错过任何一个机会。
袖子被人扯了扯,舍伦堡把我叫下来:“让她在这里,我送你回去吧。”他看了看手表,“出来了2个多小时了。”
“你是不是有工作的事?”我忙问,他摇了头,但嘴角一勾,狡狯地笑笑。
这一笑让我起了疑心:“你,你没有骗我们吧?毛奇伯爵真的没有死,真的会从这条路离开柏林对吧?”我突然害怕他在骗我们,反正车辆那么多,他可以说毛奇已经过去了我们没看清。
舍伦堡的笑容消失,沉了脸:“没错,我骗了你!”说完这句话,又抽烟去了。看来是把他又得罪了。
我继续陪希尔德站着。
“等战争结束,他也会很快回来吧?”希尔德期待地问我。
我心里一突,不知是因为对舍伦堡的不信任,还是思绪一瞬间触探不可知的未来,这个看起来明显的问题我竟无法回答。
“难道他出去以后会再出事吗?”希尔德声音发颤。
这时,听到几辆汽车的喇叭鸣叫,我还没有看清,只见希尔德一手捂住嘴,似乎阻止自己喊出来,另一只手向远处挥手。这时我才看到远处一辆车里,有一个人半探出身子,向我们举着帽子。但很快被旁边人提醒,缩回了车里。
希尔德像石像一样,一直望到那辆车远去不见了踪影。
我叫她回去,她还在痴望:“我再看一会。不知怎么的,我心里很不安,总觉得他不知能不能顺利回来。你刚才是有什么预感吗?”
“没有,不,不是的。”
“没关系,怎样都没关系,”她微笑道,“只要他好好活着,哪怕不回来也没有关系。我只不希望他死,他不应该死。”
骄傲的希尔德,对感情的要求那样高,而且绝不原谅对方变心的希尔德,如今说出这样的话来。我知道战争不但改变了一个人的期待,也消磨了自我的锋芒。
她又望向那条路:“你看,虽然他越走越远。但接下来的若干年里,现在这一刻反而是他离我最近的时候,多么奇怪。”
我不忍打扰她,回到车边。见舍伦堡脚边丢了三四个烟蒂了。
“我骗你了吗?”
“这回没有。”我尴尬地笑起来,想把刚才的怀疑含糊过去,但又觉得应该直说,就坦白道,“刚才我怀疑的不对,现在真心谢谢你。”
舍伦堡原本一脸官司,似乎想损我几句,但听到我感谢后却什么也没说。
“你陪了我们这么久,肯定耽误了工作的事,你赶紧走吧。我一会和希尔德回去。”我说。
舍伦堡却并不着急:“我是有事,但那是明天,现在我需要你陪我一起走。”
而且非要自己开|车,让我坐副驾驶。我问为什么,他也不解释。
行吧,他帮了我们这么大忙,我又才误会他,就顺着他点。
“你今天劳苦功高,全世界都哄着你。”我说。他嘴角弯弯。
没进市区时,他停在一家叫“森林倒影”的餐厅前面。餐厅原本也装修高级,只是现在窗玻璃碎掉了,招牌也歪了,里面有一些人在忙碌。
“陪我吃晚餐。”他说。
才下午四点,中午没吃饭,我也确实饿了。
“为了感谢,这顿我请你吧。”我说。
“不,你今天要陪我,”他固执道,“直到我送你回家之前的这几个小时,你是属于我的。”
这话让我皱起了眉头,他苦笑解释道:“你知道我没有别的意思。”说着把手臂伸到我面前,我不想再纠缠他的用词,只把手指轻轻搭在他臂弯。
进了餐厅里,才发现里面忙碌的人是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一个四十多岁的苗条女人迎上来:“对不起舍伦堡先生,我们今天已经不做生意了。”
“没关系。”我赶紧说。
舍伦堡看我听到饭店“不做生意”如释重负的样子,神色不悦。
“我知道您最近喜欢我们这里的菜,经常光顾。但现在局势如此,我们也不得不关门逃难去了。”
“遗憾。”舍伦堡低声道。
“没办法,”老板娘默了一会,“我丈夫最近也被征兵去了人民冲锋队,几个女招待也离开了柏林。我带着一个侄女和一个小儿子,实在支撑不下去。”
舍伦堡点了点头,放下一百帝国马克。已经出了门,老板娘硬是用纸盒托着,给我塞了两块她说是自己烤的热热的苹果馅饼。
“你也可以离开柏林了,西贝尔,”舍伦堡在车上说,“希拇莱先生已经同意,他还问了你是不是要回维也纳。”
“不,我——去海德堡。”我还是承认道。
“我知道,你们在那买了房子,”他说,“我也要走了,明天。”
“你要离开德国?”我一惊,“和谈的事竟然成功了吗?”
“不,没有谈妥,”他说,“我最近都要忙这件事,可能要多次出国,但我知道希望不大。但我还是要去,我不想轻易认输,随便放弃。”
“那就去,”我说,“明天的日子在占星上没有不利。”
“‘不利’并不代表成功,对吗?我观察到你向希拇莱提到和谈时,只是说释放集|中|营犯人,从来没有说和谈成功我们会如何。后来我想,你知道一些未来,所以清楚这些事的结果。”
他非常敏锐,我一直隐瞒的点他也看到了,也许看在大家分离在即的份上,他说得也很坦诚,所以我也直接回答:
“我看你那么努力敦促和谈,不想打击你。但你也不要以我说的未来为准,有想法还是要去做。人生在世,有时不是为了结果,而是体验必经的过程。”
“我正是这样想的,你还真了解我,是不是。”他柔和地望我一眼。
“我的工作就是了解别人呀。”我说,他柔和的目光收了回去。
“我带你最后看一眼这个城市吧。”他打了一把方向,车子转了弯。
我们经过许多废墟中还耸立着的建筑。
经过了勃兰登堡门,到了歌剧院。“我们在这看过《科佩里娅》,”他说,“你戴着我送的珍珠耳环。”
是的,我望向那萧瑟的大门台阶,1944年的7月底,阿尔伯特因720事件被捕,从这里经过,我站在台阶上哭泣过。
到了一个不起眼的美术馆:“这里举行过‘堕|落艺术展’,还记得吗?我在你身后听你和女同学谈论艺术和心理。”没错,现在想来米娅当时非要看展,是为了去偶遇海因里希,他们之间从最初开始,就是海因里希在利用她。
在柏林大学门口:“有一次我到过你们学校,但没去教室找你。不过我知道你当时在哪里上课。”对,那个校门口,阿尔伯特曾经拿着玫瑰花和我的信在这里等我放学。他还踢坏了我们的催眠室的门锁。还有,莱温教授去世后我们在他窗外放的那些纪念所用的纸张和作业。
在威廉大街,路过安全局门口:“这里你来过太多次了,以后大概都不需要再来。”在这里发生了太多事,我第一次被审讯时头部撞伤,索芙特夫人被捕,我藏传单的油画被没收,还有阿尔伯特被捕后在这里受到审讯。
中途中大部分街道像末日世界一样,整栋楼烧得黢黑,房顶也没有,像一个个烧焦的纸盒子竖在那里。他又把车开过了仁慈医院的原址,医院已经搬到郊区躲避空袭了。
仁慈医院也有太多回忆了,阿尔伯特腿受伤住在这里,我给艾美尔治疗,海因里希当着我的面将她踢伤,还有,我在这里帮着萨维亚蒂隐瞒他们反抗的消息……
舍伦堡述说着他的回忆:“有好几次在外面办事,我故意让车绕路到这里。看到你办公室亮着灯,再想想当天有没有理由上去找你。”
我不太想听他继续说这些了,把饭店老板娘送我们的馅饼拿起来咬了一口:“挺好吃的,你尝尝。”
他神色郁郁。
“餐厅关门是没办法的事,接受现实吧,哪能事事和你想的一样?我和希尔德、弗里德里希聚在一起,有时也懒得出去,随便吃点什么,热热闹闹的很高兴。朋友相处就是这样,随便一点,挺好的。”
原本他似乎要接过那块馅饼了,可听到我说“朋友相处”,又放下了手。“我就不喜欢听‘朋友’这个词从你嘴里说出来,就像嘲讽一个错过爱的人。”
“不是这样的,”我正色道,“每次我提到友情,你就像受了侮辱一样。可我不明白,同样是爱,友爱有什么卑下的吗?爱情就更加高贵吗?我和阿尔伯特也是很好的朋友,甚至于我想如果我们不是好朋友,过几年激|情退去了,我们的关系就很危险。你不觉得,友情甚至更伟大?它没有占有,更加包容,也更为长久。你为什么要排斥我的友情,让自己难过呢?”
他沉默一会,把车停|下:“你说的很有道理,西贝尔,但我不是这样的人。我爱上一个女孩,就希望她的感情全部属于我,不管是爱情还是友情。我不会允许自己降级,接受友情就心满意足。”
“那就换个姑娘,总有人能给你全部。”我嘟哝道。
“可她们不是你,”他涩声道,“除非有人和你完全一样。”
我说:“那你就是自找苦吃!像我一样的人可找不到,我这么好的人,世界上只有一个。”说完,抱着膀子靠在车座上,扬着下巴。
舍伦堡笑了笑,当我以为他要挖苦我自恋的时候,却听他柔声说:“是,你只有一个,我是自讨苦吃。但你不愿意看我这样,是不是?”
我一呆,下意识点点头。
“我明白你出于友情关心我,但这对我不够,我太贪心了。”说完,他下了车。
我看了看周围:“这不是草地街吗?”
“你们草地街旧居门前的紫藤快开花了,”他又抬起手臂让我挽着,“你陪我走一段路,我们去看看。”
他对这些地方真是留恋,我只得挽上他手臂,只听他说道:“当年希拇莱派海因里希到维也纳找埃德斯坦先生之前,先找过我,他最初希望我去办这件事。当时我觉得他沉迷占星不是好事,劝阻他好几次,于是他去找了海因里希。后来我想,如果当时去维也纳的是我,就能从一开始便认识你。”
我摇头,正要说“有些事不能假设”,听到了空袭警报。我们只好赶往附近的防空洞。
他平时尤其注意自身的安全,根本不会在路上乱逛,大概没有和普通人一起挤过防空洞。大群的人从他身边挤过时,他看起来很讨厌陌生人的碰触。他披着一件普通军大衣,把领子立起来,脸埋在里面。
这次空袭离我们很近,爆|破声就在头顶。几波疯狂的爆|炸声过后,防空洞顶上的水泥竟然震出一道裂缝。他痉挛地把我揽在身边。而巨响的间隙,我们旁边的人群里传来几声“哈拉少、普里维特”,是有人捧着俄语字典,开始学俄语了。
一个多小时以后,我们走出防空洞,外面一片瓦砾。果然是这个街区被轰炸了,周围建筑大部分在燃烧,而草地街55号的房子,已经夷为平地。
舍伦堡在房子前呆立片刻,情绪激动地踉跄上前,在废墟里翻找着,抬起门板,搬开倒下的橱柜。
“这样容易再次坍塌,你在找什么?”我大声问他。
最终,在坏墙下面看到一个被压扁的唱机。唱机完全压坏了,喇叭扭曲着,唱片也碎了。
“原本我专程在这里放了台唱机,想让你陪我跳一次舞,有好多次舞会上,我都错过了机会。”
唉,原来是为这个。可是他不想想,要不是这一带多遭轰炸,我们为什么搬到布雷特尔街?我叫了他几声,让他不要在意,反正要离开了。
他踏着废墟上的碎砖瓦砾回到路边,突然间捂着胃部弯下腰去,我忙搀住他胳膊,问他怎么了。
他满头是汗:“没事,我休息一会就好了,可能饿过了头,所以胃疼。”
我暗叹一声,刚才让你吃“友情的馅饼”你非要不吃,现在胃疼。但知道他不爱听这些话,没有说出口。
我陪他在附近一个小广场里坐下,免得有些建筑再次倒塌过于危险。这时已经5点多,太阳开始西沉。望着落日,目之所及都是废墟,我听到舍伦堡说:“帝国的太阳要落了,柏林失去了一切,我也一样。”
他的车也坏了,所以我们步行到附近的警察局,要找一辆车送我回家。这里的治安警察认得我,见我就说:“施特恩少将夫人?您是得赶紧回家了,我们刚听说有个盖世太保去您家了!他到过我们这里,问过你在这里住的时候有没有犯过错误。”
“我违反了什么秩序吗?”怎么又安排上盖世太保了?难道诺娜妈妈或克洛丝买了黑市东西?那也用不着这么兴师动众吧?
舍伦堡闻言一语不发,拿过车钥匙。他还披着普通党卫军大衣,治安警察一时没认出他,一个劲叫他登记,询问姓名。舍伦堡稍微扯了一下衣领,亮出里面的领章,把这警察吓得后退几步,躲到办公室里面去了。
绕来绕去,回到了我们的湖区别墅。见另一辆车停在门口,竟是阿尔伯特回来了!车还没停稳,我就自己开了车门下了车。几步跑到院子里,进|入客厅。见阿尔伯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个盖世太保站在旁边。
“您请离开吧,我相信这封信跟我妻子无关。”阿尔伯特说。
“您真的不想拆开看看吗?”那盖世太保问,“我们后方的警察,就是要保障前方将官没有后顾之忧。”
“很遗憾,在这种保障上你们似乎走反了方向。”阿尔伯特冷脸道。
我几大步跑到他面前:“你怎么回来啦?”
他走过来握住我双手,打量我的脸色,这时舍伦堡才走进来。
我凑近阿尔伯特小声说:“希拇莱已经允许我离开柏林了。今天旅队长还帮了希尔德一个大忙,你知道,她看到报纸上的消息有多悲恸。”阿尔伯特听懂了后一句话里的意思,微笑起来,向舍伦堡点头,还道了声谢。
舍伦堡这时穿着放队长的大衣,这让杵在客厅的盖世太保十分不安。他向舍伦堡行了礼,后者一句不答,阴沉着脸问道:“什么事?”
盖世太保支支吾吾地说:“我,我已经跟施特恩少将沟通过了,也没什么。”目光不断地瞟向我。
我刚才听到了他和阿尔伯特的对话,心下起疑,从阿尔伯特手里接过信:“这封信有什么问题?”
信封上没有名字,也很旧,甚至看起来像是二手信封。
盖世太保用眼睛觑着舍伦堡,后者说:“为什么不回答她?”声音很轻,但盖世太保的嘴马上像上了发条一样开合起来:
“是这样的,这封信是我们抓到的一名劳工投到这所庭院里来的,我们查到这名劳工经常出入这里,因此怀疑他和女主人有染!因为最近发现了好几起这样的事件,给前线军官造成大量困扰。我们要保障前线军官的感情稳定。”
我的嘴张得老大,阿尔伯特皱着眉听着,他当然已经是第二次听到这番说法了。我正要解释,心想多半是信件投错了。阿尔伯特也伸出手,准备打发盖世太保离开。但没想到先开口的是另一个人。
“蠢货,她是什么人你知道吗?”舍伦堡咬牙切齿地说,“埃德斯坦小姐最近好几天都为希拇莱先生的事忙碌,哪有时间——哪有时间去——再说她是柏林大学毕业,拥有硕士学位,是仁慈医院的心理医生,会弹钢琴,喜欢绘画,即使她要出轨,怎么会找一个劳工!”
盖世太保张口结舌,吓得不轻。
阿尔伯特的手滞在半空,我一时也有点懵,舍伦堡真的气得不轻。
“所以我说这封信跟我们没有关系,您回去吧。”阿尔伯特再次对盖世太保说。
“等一下,”我把信拆开了,“从来没想到这种指控会落到我头上,我非要拆开看看是谁在搞恶作剧。”
信拆开,确实是劳工写的。很不规范的德语,大概是某个法国劳工,我记得有个中等个头的小伙,经常来帮我们扫花园擦玻璃。克洛丝说对他干活很放心。信上说:
我的猪。想念你的每一次拉伸,在没有你的时候,我一直在心里举盾牌的你。晚上|我们再看见湖。
署名是:你的猪。
既使气氛这样紧张,我也读得差点笑出来。阿尔伯特见我忍笑,走过来看了一眼,转过身咳嗽了几声。
“谁是猪一目了然了吧?”舍伦堡哼声道。
“这种愚蠢的措辞,确实不像是给这位女士的信哈。”盖世太保也看到了,讪笑道,向舍伦堡点头,仿佛承认了他是猪。
这时我看到克洛丝在院子站着,一脸惨然地望着我们。我捏着信犹豫了一会,突然明白了。那些拼错的字也有了解释,这个写信人应该是想说:“我的甜心或亲爱的,想念你的每一次抚摸,在没有你的时候,我一直在心里思念你。晚上|我们再见。”
“信确实是给我的。”我说。
阿尔伯特满脸疑问。
舍伦堡也不可置信,我把信撕成两半,又撕得更小,丢进了垃圾筒。“是有个劳工经常来帮我们干活,他热心细致,我几次夸奖他,还给他吃的招待他,他想表达对我的感谢,但德语很差,辞不达意。让您误会了。”
这番解释本来不够严谨,但是舍伦堡和阿尔伯特都点头了,仗着二人的支持,再加上信上本来错字很多,看不出暧昧之意。
舍伦堡再次望向那盖世太保,后者赶紧说:“既然没有问题,我就回去了!”一溜烟地离开了我们家,我看到院子里的克洛丝慌忙躲远,藏到花园深处。
事情了结,我问阿尔伯特,怎么今天能回来。
“今天和施佩尔先生见一面,一会就要走。大概两个小时以后的飞机。”
“这么快?”我失落道。
“原本这点时间也不一定有,施佩尔先生刚好在柏林,才有机会回来。”阿尔伯特接着又对舍伦堡说,“很感谢你的帮助,也感谢希拇莱先生允许她离开柏林。眼下我很快就走,就不留你坐坐了。”
舍伦堡也知道自己该走了,手指触了触帽沿算是告别,神情萧索。我心知这一别,以后都不知能不能再见,于是送他到车边。阿尔伯特并没有跟出来,他是故意不出来,给我空间,让舍伦堡单独向我道别。
“西贝尔……”舍伦堡犹豫着开口,我耐心等着。
后面花园里一声惊呼,阿尔伯特闻声走了出来,到树丛后面把克洛丝扶了出来,后者腿上又是水又是泥。曼尼和诺娜妈妈闻声也赶出来,曼尼激动地喊道:“我也要玩水!”
“不可以,天气还太冷。”诺娜妈妈温和地阻止他,“克洛丝是不小心掉进去的。”
把失了魂一样的克洛丝交给诺娜妈妈,阿尔伯特望过来,见我看他,走来问我:“怎么了?”
“没事。”我微笑。
他也笑起来。
我没有什么要紧事要他过来,只是他好不容易回来了,我的注意力就总在他身上,目光一直跟着他。他也是一样,原本也没有必要过来,但见我看他,就一定要过来问问。无非是两个人想靠近些。
再回头时,舍伦堡眉头拧成了结,他直视着阿尔伯特,说的话却像是对我:
“西贝尔,在这告别之时,我不得不告诉你:我吻过你两次。一次是你在狼穴森林里昏迷,一次是你在希拇莱的庄园冥想睡着的时候。——不,是三次。还有一次在湖边小屋。”他指了指自己颈边,示意那次他强吻我颈侧的事。
“什、什么?”我的脸一下子像火炭一样热,舌头也僵住了,他在干什么?
说完这些,舍伦堡挑衅地看着阿尔伯特,后者面色平静,用左手握住我的手,没有理会他的挑衅,右手伸到舍伦堡面前:“再见了,沃尔特。”
舍伦堡盯着向他伸出的这只手,有好几秒钟,哼笑一声,坐进了车里。不一会,汽车驶入了夜色,远远消失了。
“我,我,阿尔伯特,他刚才说的……”我站在原地尴尬得简直动弹不得,舍伦堡真的吻我了?我完全没印象!
“我们回去了!”阿尔伯特弯下|身直接把我抱起来,我身子腾空,一边观察他的脸色。
到了客厅,他把我放下来:“你帮我放点热水,我要洗个澡。”
见他神色如常,我去找到还在房间里换了衣服发怔的克洛丝,叫她和我一起放热水。我把浴室门关上,对她说:“克洛丝,这次事情就这样过去,我们过几天也要离开柏林。但你不要再找那个劳工了。”
克洛丝身子一晃,脸涨得充血,毛巾落在水里,她赶紧捞了出来。“我知道了。”她低声道。
热水放好了,我把浴衣给阿尔伯特拿进去,他在我面前把外套和靴子脱下来,我还在偷眼观察他的表情。
“又在担心什么呢?”他转过来问我。
“他说的那些——那些事我没有印象,不知道他是不是撒谎。”
“不管是不是真的,”阿尔伯特说,“都不是你愿意的,而且他是故意那样说的。贝儿,我不是傻瓜。他这几年一直追求你,如果你对他有一点兴趣,我们就不会结婚了。他也知道自己最终失败了,或者他一开始就不成功,所以才说那些气话。”
我心里高兴,笑着扑到他怀里,他吻住了我。我闭着眼睛在他怀里沉溺了一会,轻声说:“你今天有没有害怕过,万一我真的出轨了你怎么办。”
“害怕过,”他说,“但我知道该怎么做。”
“怎么?”
“如果你不爱我了,我就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你,再离开。”
“你到哪里去?”
“到一个你看不到我,但我看得到你的地方。”
“我可以去你那儿住吗?”
“傻瓜。”
“你这样对我,我不舍得离得开你。”
缠绵的吻忽然激越若狂,胳膊牢牢收紧,我几乎被揉进他身体里:“难道这不是我求之不得的吗?”
时间只有两个小时,然后我们即将面临不知多少年的分别。但已经相爱的这几年中我们经历了太多事,分离又相聚,从最初的简单心动,到炽热的爱情,从爱情中又锻出了不可磨灭的灵魂的纽带。
我不害怕,阿尔伯特,生死不曾阻隔我们,时间也不会。
就像他后来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中所说:
“战争真正要结束了,贝儿,我将不再需要肩负军人的责任,我将不再需要彻夜做计划如何侵略别人的国家,写报告汇报杀死敌人的数量。到那时,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在分离的日子里,唯一可做的就是毫无顾忌地思念最心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