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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雨中 ...

  •   “你想太多了。”我说。

      她不依不饶:“听说病人很容易爱上心理医生的,所以不是我想多了,而是非常可能。”

      “按他那入睡速度,爱上|我,时间上有点来不及。”

      我们一起大笑。

      后来的日子里她依然故我,总是时不时地向我眨眼,调皮地问:“你的空军少尉呢?有没有再找你?”

      说得多了,见我不理会,就说:“看来你真的没动心,你在这方面也太迟钝了吧?”

      对这句话,我依然表现“迟钝”,因为我最近在纠结另一件事。

      后来重新写的这一封信我没有犹豫,痛痛快快给总参谋部寄了出去。我不知道他的具体部门,但是同事应该会转交吧?

      这封信没有退回,却也没有回信。我时常劝告自己,既然如此,那就顺其自然。可“顺”来“顺”去,我梦到他越来越多了。

      有时梦到湖上泛舟,他划着船。就像他信中描述的那样,我很想回头看他,但是不知为何没有。有时,梦到他从窗外瞧着我,问我在日记里有没有写他。甚至有一次,我梦中回到落水的时刻,他抱着我坐在码头上,他手臂温暖,眼目好似月光下的湖面,我在梦中呆呆注视,直到醒来,发现月光从窗外闯入,洒满了房间。

      如果他知道我不是原来的西贝尔,还会这样望着我吗?

      有一天,我和米娅下午都没有课,相约逛街。我买了一件绿色的呢大衣,用去了好多服装配给点数。米娅说大衣好看,她也看上了,但她没有足够的配给券,把大衣试穿了好一会,还是放回去了。

      逛到太阳快落山,我们才想起来那天晚上是集体活动的日子,赶紧往学校赶,却在门口碰到了希尔德,她和另一个短发女生都在等人。

      “今天没组织活动?”米娅问她。

      “今天大家都放假一次,你们不是天天盼着吗?”希尔德冷冷地说。

      我望向米娅,她冲我挤了挤眼。

      希尔德不看我们,自顾说:“我们今天到前住俄国大使冯·舒伦堡伯爵家聚会,科雷格要带朋友来。其实丽塔,你以前可能见过他,不过最近他们都太忙了,好久没见。”

      这话明显是说了让我们听的,那个叫丽塔的女生张了张嘴,无力反驳地笑笑。

      “科雷格——也就是冯·沃伦施泰因男爵说,这位朋友最近刚刚晋升少校。这种人可不是那种地图英雄、桌面指挥官,他是到过前线的。”

      “再见,希尔德。”我和米娅准备走了。

      一辆黑|车开过来,车门打开,一位国防军军官大步走来。他大概30多岁,高大干练,他紧跑几步对希尔德说:“对不起!两位,我来晚了。”

      “科雷格,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希尔德皱着眉头。

      这位叫科雷格的军官礼仪周全,虽然不认识我和米娅,也仍然点头问好。希尔德见状远远向我们介绍:“他是冯·沃伦施泰因家族这一代的爵位继承人,也在总参谋部任职。”

      听到他也在总参谋部,我心里动了一下。不过他已经打开|车门,希尔德拉着丽塔上了车。

      车子开动,希尔德的声音飘出来:“去接他呀!人多才有意思。”

      “瞧她那个趾高气扬的样子,”米娅道,“跟几个贵族军官聚会就了不起啦?”

      “好啦,今天是‘无希尔德日’,”我说,“咱们好好休闲一下。”

      米娅也笑起来。两人步行回家,路上买了些小甜点。又到她住处,我发现米娅不知哪天买到了和我同款的那件大衣,是米色的。

      “你怎么突然就攒够了配给券?”我问她。

      “怎么啦,别把我想得太可怜了!”她推我一把,“我向亲戚借的,不行吗?”说着就拉出她的大衣,在我身上比划。

      “我们身材差不多,我也买的同样的尺码,偶尔还能换着穿。”她乐呵呵地说着,打开收音机寻找BBC频道。

      “这是敌台,少听一会。”我提醒她。

      “怕什么!”她把收音机抱到床上,被子蒙在上面,“进来呀,我们在被子里听。”

      两人笑着钻进去,听着一串串的名字报出来。

      “这是最近被俘的德国飞行员名字。”米娅说。

      听了一会她说:“不对劲,有几个名字我似乎在哪见过。你有印象吗?”

      我茫然摇头,除了弗里德里希,我一个飞行员也不认识。

      名单播完了,米娅关掉收音机,抱着被子努力思考,忽然跳下床到煤气灶旁边拉出一张报纸。

      “就是这个!”她在阵亡名单里面找了一会,“瞧,瞧啊,这两个人,就在刚才英国广播里的被俘人员里!”

      我平时不太看报纸,所以没注意过。顺着米娅的手指,确实发现有两个名字刚才听过。

      “这错得也太离谱了!他们家人得多伤心。”米娅说,“我必须给报社写信!”

      “等一等。”我拉住她,正色道,“你怎么肯定,这不是故意的?”

      米娅噎住了,颓然跌坐,报纸掉在脚边:“你是说——他们不希望家人知道这些士兵投降了?可那样的话,家人误以为他们死了,会多悲痛啊!没有人通知他们。”

      “如果以后有机会,就能放回来。只是家人要煎熬几年了。”我叹了口气。

      “几年!这可是几千个日日夜夜。如果有些姑娘以为恋人死了,痛不欲生怎么办?通知了,不是救她们一命吗?”

      “那也要小心谨慎,现在打小报告的到处都是。”

      “你说得都有道理,只是……我不信你爱的人要是遇到事情,你会冷静处理。冷静太多,就是无情!”她哼一声,转过去把脸埋在被子里。

      她的小情绪总是来来去去,我也没有劝她。时间差不多该走了。

      推开窗子。“又下雨了。”我刚这么一说,米娅从床上爬起来,拿出门后的红雨伞给我。

      “咦,这是谁的手套?”我在她伞箱子外面捡到一只黑手套,像是党卫军带的那种,抽伞时掉出来的。

      米娅夺过手套:“我弟弟的,他最近在维也纳那边谋了个差事。”

      最终我没有打伞,因为雨不大,冒着蒙蒙细雨走路到也清爽。

      雨丝织满了世界,让远处的一切都不太真切,但是近处的景物却更加鲜亮。几片娇黄、深红的秋叶落在地上,被雨水洗得晶亮,色泽浓艳得好似滴落在地的一小泊油彩。

      秋天了。

      离家还有三个路口,那里有一处小小的喷泉,水不紧不慢地溢着。一只打湿的纸船漂在水面上。路边花店门开了,一位姑娘穿着紫色裙子和铅灰色薄毛线外套,抱着一束纯白的矢车菊和几只嫩黄的郁金香。在雨中,她小心地把花护在胸前。

      我真的是无情吗?

      在心里,一片岩石嶙峋的莽原上,有一道荆棘的墙横跨整个视野。越过这道墙,那边就是一片情感的海洋,那里的每一道海浪,都炽热得足以灼烧我的灵魂。

      海鸟从脚下起飞,冲过隔墙,往荆棘的那一侧飞去。

      我的胸口竟轻微疼痛,一个声音从墙的另一侧传来。

      “阿尔伯特,我想见你。”这个声音说。

      第一片黄叶落下时,他给我写了信。现在,树叶已经落了一万片,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想见你。”对着一个小小喷泉,我说出了这句话。心口的痛感消减。原来压抑内心,是会痛苦的。

      雨丝越织越密,水滴从额头淌下。

      一只云雀飞来,停在喷泉顶端的石盘上,在水里振动羽毛洗澡,但远处的车声响起,云雀惊飞而起。天快黑了,雪亮的灯光一晃,我下意识向旁边让开。

      轿车停在路边。车窗降下,希尔德向我大声道:“西贝尔!我想起来了,你还有一篇感想没交。”

      “那天你不在,我直接交给政务老师了。”

      “好吧。下次还给我——走啦!”希尔德发出命令,但是车却没有动,一个军官从车上下来,打开伞,那伞移动着,来到了我的头顶。

      “阿尔伯特?”

      “施特恩少校!”

      我和希尔德同时叫道。但她的声音马上截住了,她明白我和阿尔伯特是认识的。

      阿尔伯特向我微笑,我也向他微笑。

      这算是,心想事成吗?或者,我早该猜到科雷格的朋友就是他。

      他转过去对开|车的科雷格说:“把车开到前面第三个路口等我。我很快过去。”

      接着又说:“我送你回家。”他的袖扣在车灯下划出一道亮光。

      “你知道我家?”我问,话音未落,发现两人谁也没有用“您”。那么,就这样吧,我不再抗拒了。

      “是的,一直想去找你,但是前一阵去了趟法国,昨天刚回来。”

      我仰头看着他:“我给你学院写信,他们说你培训结束去了参谋部。我给参谋部写信,但是没有回音——”自己语气里竟凭空多出几分委屈,真是的。

      他用比刚才更轻的声音,好像哄孩子一样说:“我知道,朋友帮我把信转到了法国,但是我收到时已经过了好多天,而且正打算回来,就没有回信,怕你又马上回信,我反而收不到。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我低下头。谁会收到你的信马上就回,谁又担心你了?

      嘴角悄悄弯起来,心里开出一大片矢车菊。

      他把伞换到左手,右臂伸长,揽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身体僵硬了。

      “到伞下一点,别淋湿了。”他很规矩地说。

      我抿着嘴,专心走路。有一回偷眼看他,却碰上了他的注视,赶紧垂下眼睛。

      他不会刚刚一直在看我吧?

      雨点打在伞面上,仿佛敲打在心上。

      路口,绿灯快结束了。我率先跑过去,穿过雨幕,在路对面等他。他愣了一下,含笑跑过来,重新给我打上伞。

      心中又响起窃窃细语。

      “我想在这漫雨里走到大地的尽头。”它说。

      “我想记住这短短的几分钟路途,这几秒对视,这当下的一瞬。如果有一天我不在这个世界了,它们也将是我一生最美的回忆。”它说。

      “是这里吧?”他停下来。

      怎么就——到家了?

      看了又看,确实是我家。要不是他提醒,我连家门都错过了?!

      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脸红。他咳嗽了一声,很可能在笑我。

      父亲还没回来。他收了伞,伞尖的水滴在他靴子边流出一片水迹。

      “我明天又要走了,还是去法国。”

      我双手互相扭着,不知该说什么。他的朋友还在等他聚会,我也不能留他坐一会儿。

      “那边电话不能私用。等一切安顿下来,就给你写信——你会回信的,是不是?”他的微笑不变。

      我点点头,心中狂跳。

      “那我走了?”他走进雨里,伞合着拿在手里。

      “打上伞,雨很大了。”我提醒他说。

      “不用!”他在雨中回身,大声说,“等我给你写信!”

      他大步在雨中跑远,任雨滴肆意打在他头上、背上。

      这个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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